陸燈停下腳步。
他對人的視線很敏感,帶惡意的尤甚,即使已經脫離過往許久,也依然能清晰地分辨出來。
來準備區是打算幫忙往片場搬東西的,剛趕回去給顧溪做了手握飯糰,怕撞散了,在懷裡一路揣著。找著個搬行李的機會就能塞進顧溪的背包里,也不一定非要現在過去。
被那道視線追得不大舒服,陸燈在原地站了片刻,收拾起東西,轉身準備先去避一避。
「回來!」
見他要走,助理連忙上前一步把人攔住,指了指周桐放在邊上的一堆東西,揚揚下頜:「你不是來幫忙搬東西的嗎?搬過去,動作放輕點兒,打碎了有你賠的!」
被他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去路,陸燈不能再硬作沒聽見,壓了壓帽檐,順著往他指的方向走了過去。
大概是這兩天被噴的厲害,周桐又把公司那套人設搬出來了。
被方坤砸資源硬捧起來的小鮮肉,周桐演技平平,又沒什麼讓人眼前一亮的特長,只有一張臉說得過去,最開始吸粉,是靠著節目上賣古董人設火起來的。
人設是全套的,在家會打太極,到片場都要帶一整套茶具,演戲前喝茶靜心,拍尺度大的戲,回去還得齋戒沐浴。和小鮮肉的身份反差強烈,包裝得又好,加上身邊的製作團隊給力,在片場抓拍了幾張他斟茶品茗的照片,轉眼就吸了一大批粉絲。
那套茶具是紫砂的,號稱是民國往前的半文物,可其實只搭個景,誰會真拿金貴的東西上去。周桐帶著的不過是平平常常的高仿,最多值個幾千塊,唬唬外行差不多,擱在正經的茶圈裡,砸了聽個響都嫌便宜。
助理生怕他不上套,一聲迭一聲催著,語氣越發惡劣。
陸燈沒缺過錢,也想不出這樣便宜的贗品能拿來碰什麼瓷,端起茶具按他說的送到片場,確保了沒缺沒碎,就又回身去繼續忙碌。
顧溪被李仁易帶著往休息間走,心口忽然沉了沉。
「這是大老闆,來看樣片的,昨天看了您演那幾場,說什麼也想見見您」
見他忽然停步,李仁易還當他是緊張,連忙回身拉他,壓低聲音:「這位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手底下不知道多少資產,能來一次不容易——聽說還有娛樂公司呢,您不是要解約了嗎?說不定還能給下家牽牽線……」
顧溪微蹙了眉,沒立即邁步。
說不上是哪兒不對勁,只是忽然就煩躁得厲害,莫名靜不下心來。
他沒生出過這種感覺,卻莫名認定是陸輕舟那邊出了什麼意外。見投資人自然是好事,可要是拖延的久了分不開身,小狗仔那邊出了事,拿來什麼資源都不值得。
「李導,多謝您搭橋……我先打個電話。」
低聲道了句謝,顧溪摸出手機,向邊上走了幾步,把電話給陸輕舟撥了過去。
另一邊很快接起來,小狗仔似乎心情不錯,語氣輕快:「是我,餓了嗎?」
「沒呢,別光顧著我,自己先吃點兒。」
聽他沒什麼事,顧溪才總算放心,唇邊帶了點笑意:「困了沒有?找個消停的地方補補覺,我過會兒就回去了……」
他的聲音壓得低,卻依然能看得出神色格外柔和,舉著手機耐心地溫聲細語,眉梢眼角都透著融融暖意。
從來沒聽說母胎單身的顧影帝有什麼緋聞對象,李仁易在一旁焦急搓手,想催又不敢催。幸而顧溪沒讓他糾結太久,囑咐了陸輕舟記得休息,就收起手機,朝他走過去:「沒事了,多謝。」
他剛打完電話,心情還很不錯,那一點莫名生出的焦躁也被壓了下去,神色和緩了不少。
李仁易鬆了口氣,也跟著笑了笑,連說著不敢,領著他往休息室快步趕過去。
來的是《墜落》這部戲的總投資人。
傳說中的大老闆比尋常印象要年輕得多,看面相不過四十,叫穆瑾初。名字風雅,人也溫潤隨和,總帶著和緩笑意,絲毫看不出把李仁易嚇得膽戰心驚的架勢。
顧溪原本就沒太當成什麼大事,莫名覺得對方身上的氣勢隱約熟悉,戒備反而少了不少,有問就答,倒也意外聊得不錯。
「穆,穆總。」
李仁易在邊上陪著,見顧溪繞來繞去就是不提換公司的事,只當他是麵皮薄張不開口,橫橫心投桃報李,趁著給穆瑾初倒茶的機會,壯著膽子插話:「聽說您手下也有娛樂公司——我們也有幾個快到解約期的藝人,不知道能不能聊聊那邊的待遇……」
顧溪心中微動,抬頭看了他一眼。
無論在什麼公司底下,公司安排和個人意願發生衝突,妥協總是難免的。他其實並不打算再投新的公司,工作室也在籌備中,只是沒有聲張。
李仁易自然不知道這件事,能在這種時候硬著頭皮幫他問待遇,已經是真心在幫他了。
「說來慚愧,其實我也不大清楚。」
沒有因為稍顯莽撞的問題動怒,穆瑾初道了聲謝接過茶杯,揉揉額角,笑容裡帶了些無奈歉意:「娛樂公司是有,但當時也只是隨手買下來的。家裡的小朋友想進娛樂圈,想著自家公司總方便些,不成想理解出了些偏差……李導要是有興趣,我把總經理叫來聊聊。」
他也清楚李仁易是替誰問的,口中說著李導,溫和的目光卻已落在了顧溪身上。
「多謝穆總,總經理就不麻煩了。等我打算簽公司了,一定提前去穆總家敲門。」
顧溪輕笑起來,索性也不再打啞謎,直接開口道了謝,又朝一旁緊張得臉色發白的李仁易笑了笑。
李仁易這才鬆了口氣,連忙出言將話題岔開。
聊到了預定開拍的時間,李仁易不能再陪,找了個空起身告辭。穆瑾初也順勢停下話頭,含笑抬頭:「顧先生是不是也要去?一起吧,正巧我也想去看看。」
只當他是要去看片場,顧溪應聲一併起身,也打算儘快回去,看看小狗仔給自己的加餐涼了沒有。
三人出了休息室,趴在轉角守著動靜的副助立刻把消息傳了回去。
除了李仁易和顧溪,沒人知道投資人過來,穆瑾初又顯得隨和,誰也沒將他當一回事。助理看著時間正好,得了周桐的點頭,轉眼就把事情鬧了起來。
「什麼丟了?」
今天的人多,陸燈才找到機會給顧溪放加餐,忽然被人扯住手臂,不禁微微蹙眉。
片場空曠,有點動靜轉眼就傳開,不少人都循聲圍了過來。
「讓你送套茶具,看來你也知道這是好東西,想著偷偷藏起來?」
助理冷笑著寒聲訓斥,扯著他不鬆手:「手腳不乾淨,偷到我們這兒來了?說!藏哪兒去了!」
那一套茶具擺在邊上,赫然少了一個。
劇組的人都聽說過那是套近清的寶貝,成套要幾十萬。雖然多少都腹誹過拿這種東西來劇組簡直矯情擺譜,卻也畢竟不想沾惹麻煩,誰見都躲著走,生怕磕掉個茬都要被訛個成千上萬。
周桐在劇組的風評並不好,現在看到一個小場務被他的助理揪住,看熱鬧的居多,信與不信的卻只兩相攙半。
忽然被這麼多人圍著,陸燈本能地生出不適,蹙緊了眉,想把手臂撤回來:「我沒拿。」
這種不值幾個錢的東西,打碎了也就打碎了,真要碰瓷,賠一賠也不礙事。
可現在對方卻說他偷了東西。
少時的記憶忽然再難自制地湧上來,陸燈微低下頭,將眸底的暗色掩在帽沿下,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攥緊。
他沒拿。
理智上知道對方只不過是因為他幫過顧溪,一定要找機會為難他,再劣質不過的局,只要想辦法破開就不妨事。可他卻忽然不想說話,甚至要用上全部的自制力,才能不這就出手自衛傷人。
系統氣得暴跳如雷,在他腦海中大發脾氣:「宿主,我這就去刷他的熱搜!我一天刷八萬條!黑不死他!」
聽著腦海里的機械音,麻木的胸口才稍稍回暖。陸輕舟牽牽唇角,溫聲安撫:「不著急……」
他忽然有些說不下去。
他沒有辦法應對這樣的局面,陌生的人群,過多的關注,赤-裸的敵意。他清楚自己的癥結在哪裡,所以才會沒有在一開始選擇那個其實能離對方最接近的身份。
明明能和顧溪真正在鏡頭下對戲……也該是很好的事。
陸燈閉上眼睛,讓自己的思緒回到昨晚包裹著身體的融融暖意,等到心跳漸漸平緩,才重新睜眼,一字一頓:「我沒拿,可以找人搜。但如果確認你是污衊,我會依法追究責任。」
能處理得好的。
顧淵不在,他也要自己能直面這些。等真的能克服了,說不定下次再遇到娛樂圈的世界,就能和對方一起站在聚光燈下,就能一起演一部戲,留下屬於他們的影像,等到以後再慢慢看。
眼前的場務年紀不大,卻意外的難對付。助理被他一噎,心裡本能慌了慌神,卻轉眼反應過來,不屑冷笑:「誰知道你藏到了哪兒,在不在身上?這東西就只你一個人碰過,不是你拿了,難道還是長腿跑了?」
人在心虛的時候,反而會本能暴露最不想被發現的秘密。陸燈眸色微沉,忽然出手鉗住助理的手腕,手上施力掐准向上一折,助理的慘叫聲轉眼響了起來。
「宿主!」
這是陸燈原裝的身體,清楚宿主能輕輕鬆鬆折斷對方的手腕,系統急聲提醒,陸燈卻並沒有繼續施力,眸底寒意也重新漸淡下來。
他不想傷害任何人。
他能處理得好的。
陸燈落下視線,攥著他的手一翻,一隻茶杯忽然從助理的袖口落了下來,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要是顧溪在就好了。
目光凝在摔碎的茶杯上,陸燈的胸口卻絲毫沒有回暖,抿緊唇角鬆開手,任憑助理面色蒼白地倉皇退開。
在就好了。
助理的胳膊疼得幾乎麻木,連滾帶爬退開,依然心有餘悸。
根本沒人想到,一個場務會這樣難對付。
原本的打算,是趁搜人的時候把茶杯拿出來,當眾把偷東西的事砸定,再不濟也要把這個小場務逼出劇組。卻沒想到對方不僅敢爭辯,甚至還敢當眾和他動手。
現在事情鬧成這樣,污衊的心思昭然若揭,反而沒了藉口解釋。
周桐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還說等顧溪來了再把事情鬧大,現在人還沒來,居然都已經鬧砸了。
助理就在他眼皮底下挑事,長點腦子的都知道一定是他的意思。真把人坑進來也算給對方個下馬威,現在鬧成這樣,他的臉面已經徹底沒了地方放。
圍觀的眾人徹底換了看熱鬧的架勢,議論聲也漸多。看著周桐越發不虞的面色,助理抱著胳膊戰戰兢兢,嚇得站都站不住,低聲哀求:「周哥……」
周桐根本不看他,一腳把人踹開,換了稍許緩和的臉色,朝陸輕舟走過去,難得和氣開口:「看來是我的助理監守自盜,既然不是你拿的,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
陸輕舟依然低著頭,似乎沒聽見他的話。
周桐俯身撿起塊碎片,在手裡撫了撫,眼底閃過一絲惱羞成怒的厲色,繼續不緊不慢說下去。
「不過——一碼歸一碼,這個杯子畢竟是你打碎的。破了一套該是賠六成折舊價,我知道你沒多少錢,也不為難你……」
聽他居然當眾不要臉到這個份上,有不少人眼中都顯出隱隱義憤鄙夷,卻畢竟不願平白惹禍上身,依然沉默著在邊上圍觀。
周桐微眯起眼睛,還在盤算著怎麼能既嚇嚇這個骨頭硬得過頭的小場務,又能多少顯得大度挽回面子,一道聲音卻忽然從眾人身後傳出來:「多少錢?」
周桐心口一跳,抬頭看過去。
顧溪已將眾人分開,快步走過來,一把將那個小場務按進了懷裡。
這樣的動作已有些親密過頭了,想起是在人前,陸輕舟倏地清醒,想要直起身,卻被顧溪牢牢護在胸口,沉聲重複:「多少錢?」
「我——我拍下的時候是八十萬,上等毛尖養了三年……」
顧溪向來與人為善,動不動還會開個玩笑,從沒見過他這樣鋒芒畢露的壓迫凌厲。被他的氣勢壓迫得心驚肉跳,周桐本能地退了兩步,支吾兩聲,居然有些說不下去。
「幾千塊的貨色,讓你花八十萬買下來,還養三年,真是長情。」
顧溪挑挑唇角,眼底露出些鋒銳寒意,一手仍穩穩隨手摸出張卡扔在周桐腳下,俯身拿起一隻茶杯,隨意看了看,塞進陸輕舟掌心。
陸輕舟被他護在胸口,心跳得反而愈快,屏息抬頭,顧溪已落下視線溫言開口:「砸著玩兒。」
他的語氣很柔和,像是說了件再尋常不過的事,陸輕舟卻忽然在他懷裡打了個哆嗦,呼吸急促起來,眼中止不住地漾起水色。
顧溪撫著他的發尾,自己抄起最大的那隻紫砂壺,連茶帶水摜在周桐腳下,嘩啦一聲脆響,砸得所有人心裡都跟著一震。
他還想過,陸輕舟究竟為什麼不進娛樂圈。
陸輕舟的條件實在太好了,靈氣斐然,鏡頭感也是天生的。即使沒有演技支撐,就算靠著那張臉,稍作包裝也能一躍躋身當紅流量。
如果和娛樂圈不沾邊也就算了,和這個圈子貼得這麼近,要說沒被星探發掘過,他自己都不大相信。
明明都發現了他的小狗仔怕生人,居然還因為怕有人因為自己針對他,就沒把人嚴嚴實實地護在身邊。
是他的錯。
懷裡的身體在微微發抖,顧溪心口一陣陣縮緊,握住那隻手,把人愈嚴地往胸口護進去。
冰涼的手在他掌心動了動,把那隻茶杯鬆開,砸在地上,碎成一片。
顧溪微笑起來,鼓勵地撫了撫他的脊背,單手分開眾人,牽著他的小狗仔徑直往劇組外走出去。
「顧老師!」
雖然鬧出了這麼大的亂子,戲卻總是得拍的。看他居然這就要走,副導演倉促追上去,顧溪卻只是擺了擺手:「我請半天假,下午再說,安排安排吧。」
副導演還要開口,人群外卻傳來陌生的聲音:「放一天假吧,明天再拍,導演組過來,調一下演員表。」
「好好好,今天放高溫假,把消息通知下去,讓各組把東西都撤了!」
不等副導說話,李仁易已經搶先開口。
在顧溪聽著聲音,摔了東西衝上去的時候,他也清晰地感覺到身旁溫潤和氣的穆總裁周身氣勢也驟然凌厲,要是顧溪走得慢了一步,說不定穆瑾初就已經過去了。
那個小場務他根本就不認識,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混進來的,可這時候卻根本不敢說話。只朝候場的幾個演員賠了賠禮,快步跟上轉身離開的穆瑾初:「穆總,您看看咱們怎麼調整……」
聽到他刻意咬得清晰的稱呼,周桐的臉色瞬間慘白,身形晃了晃,心頭驟然騰起了強烈的不祥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