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
暗十二始終記得,他妹妹出生前,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
而他娘仿似也受了惡劣天氣的影響,竟是也苦苦熬了一夜都生不下這個孩子。
他當時不過六歲孩童,遠遠守在院門外瑟縮成一團,獨自等待著關著的那扇門打開。
而屋裡,除了他的娘親,只有一個穩婆。
穩婆說了,他不能進去陪著他娘。
那時他眼睜睜的盯著那扇緊閉的門,期盼著它什麼時候能打開。
可他只能在外面聽著裡面痛苦的撕心裂肺,一聲又一聲,到了後來,便沒了聲音。
驚懼難安,瑟瑟發抖。
直至半晌裡面都沒有了什麼動靜,他終於是慌不擇路,繞過看守的兩個下人奔到房門處,想衝進去。
可門好似在裡面插上栓,他根本推不開。
下人跑過來想拉開他,他驚慌害怕的大喊著 。
「娘!娘!你怎麼了娘!」
揮舞著臂膀將門板拍的哐哐作響。
可他才不過六歲,輕易便被衝過來的兩個下人攔腰抱了起來,躲著他胡亂拍打亂蹬的四肢,將他帶出了院子。
娘不說話了,她不說話了。
終於恢復自由的小孩茫然失措了一陣,冒著大雨拔腿就朝著主院跑。
常府府邸並不大,也並沒有那麼多看守的下人。
他像個滑溜溜的鯉魚,像每次被長兄教訓追著跑,怎麼也追不上那樣。
跑的飛快。
他奔進了主院,衝進了父親與嫡母的院落,帶著一身雨水撲跪在父親腳前嚎啕大哭。
「爹,娘不說話了,你救救她吧求你救救她吧!」
常大人只是冷著臉呵斥了一句 「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反倒是他那個向來冷漠至極的嫡母,鮮有的朝他牽起了笑容,略帶嗔怪。
「遠之,莫要胡說,婦人生子本就是道難關,你看你,頑皮淋了一身。」
屋外大雨滂潑,屋內其樂融融。
他的父親就立在桌案邊上,大他一歲的嫡兄端坐在桌邊臨摹字帖,甚至桌角還放了一鼎小暖爐,似是生怕學子手指寒冷。
他通身濕了個透,好似一條從激流中竄上岸的魚。
無力的做了許久的掙扎。
可惜那些人都聽不懂他這條魚說的話,只讓他窒息和絕望。
他跑了。
再次衝進了雨中,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他年幼的頭頂,將他混沌膽怯的思緒沖的垮塌一空。
他衝進灶房取了一把鋒利的菜刀,攥在手中像個瘋了的狼崽穿梭在雨幕中。
當時他只有六歲,但他根本沒有察覺到那把菜刀的沉重。
只靠著滿腔的絕望和丁點的希冀,飛奔著沖回了院子,在下人都沒反應過來的當刻,卯勁劈在了門板上。
下人反應過來大喊著朝他沖了過來,他舉著刀聲嘶力竭的大喊。
「別過來!」
當時他的頭腦並不清楚,只靠一股執念變成了個幾歲的瘋子,後來那個門終於開了。
他渾身濕漉漉的衝進去,只看見了滿手是血的穩婆,和好似人事不省的娘親。
穩婆驚慌喊叫看著眼前衝進來的小小身影,被髮絲雨水摻雜著的臉上全是狠厲。
立即被嚇得連滾帶爬的朝外跑了出去。
他終於見到了娘親,只是娘親好似已經說不出話了,整個床榻上很多血,令他恐懼到渾身發抖。
「遠之。」
他娘最後喚了一次他的名字,面色蒼白滿含愧疚的望著他。
「娘沒有力氣了,遠之。」
「娘不行了,把孩子救出來。」
恐懼如狂風巨浪一般席捲了他的神志,讓他忘了哭,讓他忘了喊一聲娘。
真正帶走他娘的可能是力竭,可能是過量出血。
但年僅六歲的他見到了那個嬰孩,是他娘苦熬一夜生下來的孩子,只要那個穩婆拉一把,他娘或許不會死。
那天,常府偏院裡沒了個姨娘,但是多了個小姐。
常遠之渾身是血的抱著他的胞妹。
天晴了,只是有些晚了。
涔涔汗水幾乎浸濕了暗十二的整個髮際,他的脖頸上也是汗漬一片。
暗八伸手探了探他的臉,並沒有感覺到明顯發熱。
正要起身躊躇是不是煩勞白先生一趟。
便聽見暗十二蒼白的嘴角抖動了一下,喚出一聲 「阿九。」
在他的思緒中,他的視線中有一雙眸光灼灼的眼。
那是他在常府帶著胞妹苟且偷生的日子裡,無數次在他眼前出現的眼睛。
常遠之是常府二公子,但他只是個庶子。
沒有父親為他墊定好的坦途。
也沒有等著他一展宏圖的仕途。
能在常府好好活下來,常遠之學會了太多本不該他富有的心計,就算只是件小事,他都要前思後想面面周到。
而也不得已成了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
他也會覺得累啊,這種無窮無盡勾心鬥角的日子,他厭煩至極。
可他還有妹妹晚晴。
晚晴生的像母親一樣的大眼睛,性格乖巧略帶著點俏皮,在他處處呵護備至的保護下,並未受到過多風雨。
每次他都會故意悄無聲息的躲到妹妹身後,冷不防扯她剛梳好的髮髻。
晚晴便會立刻轉回身看向他,一雙大眼裡全是茫然和賭氣。
他總是欺負晚晴,卻也只是輕輕拽一下髮絲,或是突然裝作兇悍的樣子。
他妹妹太天真了。
沒見過這世上數不清的醜惡嘴臉,他想讓她能分的清,卻又捨不得。
因為晚晴每次都會跟他賭氣,嘴裡叨咕著。
「將來找個良人,定然不能像哥哥這樣。」
但是晚晴沒有見到屬於她憧憬的良人,因為她沒有娘,她的哥哥也不是常府嫡子。
常遠之心思再靈透,也躲不過是常府其中的一塊墊腳石。
他存在的意義,大概只是為了給常大人寄予厚望的嫡長子鋪路。
常遠之自幼壓在心頭的重量仿似變成了千斤巨石,在他擺脫不了命運桎梏的時刻,崩塌盡毀。
他只不過賭氣逃脫了。
也不過兩日而已。
只不過短短兩日而已。
他當時只覺得自己是做出了溺水之人最後的掙扎。
但那個喪命之人,卻變成了他捧在手心的晚晴。
尋不到常遠之投身賣命,常縛生便在當晚就改了主意。
常晚晴便被送了出去。
而反悔回頭的他再回府已經見不到自己的妹妹,他瘋了一般的找尋,不顧一切的挽救。
可見到的最後一眼,就是生氣緩緩流逝的那雙眼。
本來靈動瀲灩的眼眸里沒了絲毫生機,一片死寂。
他抱著身軀冰涼的胞妹,看著她脖頸上浸出血液的傷口,發不出聲音的吶喊著。
在心底聲嘶力竭。
被無窮無盡的愧疚淹沒。
他的妹妹明眸善睞,他的妹妹愛憎分明。
抬步不踏花枝,落腳不踩螻蟻。
他妹妹是這世上,心地最善良的姑娘。
可那雙飽含喜樂嗔怒的眼眸,再也沒有了顏色,也再不能喊他一聲哥哥。
恍惚間,他又看見了,看見了那雙驚詫茫然的眼睛,不摻雜任何算計與猜忌。
眼裡只有最真實的情感,和對他清晰的依賴。
那雙眼睛彎了彎,將他視線暈染變得模糊,他慌亂的想要抓住,卻怎麼也抓不住。
天旋地轉中他穿上了漆黑如墨的暗衛服。
與身側相同裝扮的幾個身影腳步生風落在了屋頂瓦片上。
悄無聲息的飛掠停留在了一個藍衫姑娘身後。
那個姑娘聽到動靜猛然轉過頭。
瞪著一雙大眼不可置信的將他們幾個從左至右看了一遍。
在看清來人的當刻,眼眸從剛開始的戒備和驚嚇,轉而化作滿眼的安心。
身側暗十莫名其妙的問了一句。
「暗九你不會真是個女的吧?」
暗十二被蒙住的唇角牽起了欣然的笑意,帶著無限溫柔寵溺接了話。
「他不是女的,我給他上過藥,脫了包紮的。」
夢魘不止的暗十二最後終於鬆緩下了緊繃的太陽穴,在暗八不知所措的注視下。
自眼角躺下一滴淚。
暗十二汗濕全身暗八想得也只是去請大夫,但見到眼淚的當刻他直接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直接繞開傷口開始拍打暗十二。
「醒醒。」
「醒醒。」
暗十二醒來盯著暗八緩了會兒神,思緒回籠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
傷口已經被包紮過了。
他突然起身便要從床榻上翻下去,被暗八一把拽住,皺著眉頭阻止。
「你睡了一覺又有用不完的勁兒了!」
暗十二的眼眸里一片平靜。
「阿九呢?我要看看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