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別殺我,求求你別殺我——」
「啊啊啊有鬼!」
稚童在火海中無助哭泣。
「爹,娘,我害怕……」
「寶兒!!!」
絕望的哭喊在卜九城中的每一處響起。
江落看了一會,目光又移到了腳底下。
池家少爺踉蹌地從房屋之中跑了出來,一直抬頭盯著他們追來。
冷風凌厲,火星子從江落身邊飛過。江落和地上緊追不捨的池尤對視,看著池尤那張清俊的面孔逐漸猙獰,看著他漆黑的眼睛染上瘋狂的血絲。
江落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和池尤隔著好似不遠的黑夜對視。
池尤伸出手,黑霧從他身上蔓延,迅猛地朝高空衝來,但未曾夠到江落已經到了極限,再也往上不了分毫。
少年人的手臂緊繃到顫抖,他死死地盯著江落,在地面上追逐,踏過石塊,踏過廢墟,踏過鮮血與屍體。
江落離他太遠,只能看到池尤的嘴唇張張合合,一直在倔強地說著什麼。
風聲沒有將他的聲音傳到江落的身邊,但他卻看懂了池尤的唇語。
「別離開……」
「留下來。」
整個世界都在坍塌,天空的鏡片掉到江落的身邊後又消失不見。江落被惡鬼抱著,離破開的天空黑洞越來越近。
他還在看著池尤。
腦海中的記憶快速閃過,從入洞房時的少年人,到餛飩攤,再到昨日他站在眾人之間被誣陷,又被詛咒反噬的狼狽樣子。
剛剛升起的惱怒殺意忽然變得複雜,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明明鏡中的少年池尤是虛假的存在,但江落卻偶爾覺得他太過於真實。
他和惡鬼是一個人,這樣的感覺更是三番兩次地襲上江落的腦海。
原來池尤的小時候是這個樣子啊。
江落不喜歡讓別人知道自己以前的模樣,知道自己發生過什麼事。但池尤看到了他的污濁,他也看到了池尤的污濁,他們兩不相欠,於是就可以不再在意。
那個書中偽善狠辣的惡鬼,在他並不了解的少年時,原來是這種性格,這種的模樣。
好像惡鬼都活生生了起來。
池尤從池家追到鮮血斑駁的街道上,在鬼影遊蕩和人類驚懼的逃命之中,他的眼睛死死追著江落不放,那兩個人影離他越來越遠,池尤的鞋子沾染了髒污,衣擺更是被血跡沾濕,被火焰撩焦。
他的眼睛看得酸疼,但卻一動不動地沒有移開一分一秒。
怎麼可以?
怎麼可以在他還沒在江落身上找到他這些莫名情緒產生的原因,江落就要離開了?
房梁被火蛇吞噬,重重砸在了池尤的面前。
池尤被房梁絆倒,猝不及防跪在了地上。
他愣愣抬頭,固執地看著空中的人影。
少年心事有誰知,生平未經風月,卻記住了那場急促的春雨。
枯燥乏味的日子裡多出來了一個妙趣橫生的人,生動亮眼,他既讓池尤驚訝,也讓池尤刮目相看,興致都不由自主地放在了他的身上。想要知道他在做些什麼,也想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江落是誰?他有沒有看到池尤的狼狽?他的臉頰摸起來,是溫熱的麼?
短短几日,池尤好像活了過來。空氣是什麼味道,花草又是什麼味道,黑白灰敗的池府變得不是那麼難以忍受。
但在他忍過詛咒的劇痛反噬後,有人卻告訴他,他原來是虛假的。
而江落卻是真實的。
他會離開,而池尤則會永遠留在鏡中世界中。
池尤本以為自己可以將他留下來。
倒塌的房屋越來越多,池尤身側是飛舞炙熱的火星,他茫然地抬著頭,心中好像空缺了一塊。
他對池家的恨意也是假的嗎?
他自小挨的打,受的欺辱,挨過的餓也是假的嗎?
鬼紋反噬的疼痛,詛咒帶來的痛苦,他一切一切對這個世界的感知,都是假的嗎?
那為什麼他此時面對江落的離開,這種荒蕪冰冷的感覺卻那麼真實?
池尤聽到了身邊的哭喊聲,他轉過頭去看,父親護著妻兒躲到了死胡同里,被鬼殘忍殺死,又剝下了皮。
他用全城的人命來做祭祀,就只想留下那麼一個人,可他還是失敗了。
從小到大,他想要留下的東西好像從來沒有成功過。
他所做的一切都變成了一個笑話。
池尤再次抬頭往天上看去。
火焰在他身邊燃燒,池尤卻覺得有些寒冷。他不知道自己這些情緒都是因為什麼,又代表著什麼,但他看著江落越離越遠,卻突然控制不住這些情緒,變得有些崩潰。
他握著拳,指甲切入肉內。他雙眼乾澀,紅血絲遍布,無助和不甘心席捲著少年人的心。
——別離開。
江落還在看著地上的人。
他身後的惡鬼也在看著,兩個人誰也沒有出聲。
江落打破了沉默,自言自語道:「原來你以前是這個樣子。」
惡鬼垂眸,側臉有些冷漠,他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而是給了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應聲。
江落也沒有在意,離得這麼遠了,他的眼睛還是很尖,幾乎能看到池尤的每一個表情。
他一寸寸地看過池尤的神態、動作,少年人那些晦暗不明的,自己都不了解的波動給出了一個隱晦又高深的含義。
江落倏地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莫名,神色也有些古怪,笑容卻在火光的罪惡下映襯得危險而昳麗,惡鬼側頭看著他,眼神探究。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江落自言自語著惡鬼並不懂的話,「原來如此。」
惡鬼道:「原來是什麼?」
江落挑起笑,笑容越來越高。他明顯知道了一些什麼惡鬼還不知道的東西,惡鬼莫名在意。
「幫我將和我一起進來的那四個人也帶走,我就告訴你是什麼,」江落收起了笑,愉悅道,「這對你來說應該不難。」
惡鬼似感嘆似嘲諷地道:「原來你這麼善良。」
「陪我上山的人如果全死了,我很難辦的,」江落淡淡道,「快點。」
惡鬼抬起手,地面上又倏地飛起了幾個暈厥過去的人。連秉最為悽慘,他的身體已經斷了半截,其他人的模樣同樣可憐,全部都處在了生死關頭。
江落看了看他們,最後再垂眸看一眼地上的池尤。
乾脆利落道:「走吧。」
他們朝著天空中已經坍塌的地方飛去,哭喊聲和絕望聲逐漸遠離江落的耳朵。但在快要脫離鏡中世界的時候,江落的耳邊忽然響起了一道聲音。
這道聲音分辨不出男女、年齡,好似從夢中而來一樣,帶著模糊和神秘氣息。
「這就是罪惡誕生之初的模樣。」
這道聲音道:「即便城中百姓白日才出言庇護了他,當涉及自己的私慾時,他卻可以毫不留情地用全城人命為祭,得到自己的目的。」
「即便惡鬼留有人性,也只會造出更多的罪孽。」
「只有他死了,一切才會平息。」
是將他拽入鏡中世界的幕後人。
這聲音說的緩慢、平靜,卻堅定。帶著真理和神聖的味道,好似「他」所說的話就是世間最正確的話。
江落眯起眼。
原來幕後人真正想要讓江落看到的是這一幕。
黑袍鬼只是對方放在表面上的棋子,連同世界崩塌、少年池尤的反應也被幕後人算計到了一起,他猜到了池尤會幹什麼,甚至可能猜到了惡鬼本體潛入了鏡中世界。
——或者連江落會讓池尤追逐,都在他的計劃之內。
少年池尤真的只是一個虛假的假象嗎?
池尤真實地就像是一個真正的人一樣,他的一舉一動連同他的脾氣性格,怎麼會被幕後人算無遺漏?
他該有多麼地熟悉池尤。
江落默不作聲,他知道幕後人並沒有將話說完,他在耐心地等著幕後人繼續往下說。對方說的越多,透露出來的信息就越多。
但惡鬼卻伸出了手,在江落的耳側虛空中憑空一拉。
數道反著光的細絲在他手中顯現,惡鬼眼神冰冷,他順著細絲看去,陰沉地道:「在我面前,還敢耍這種小手段?」
細絲看起來猶如鋼絲那般堅硬,惡鬼手掌緩慢握緊,細絲從他手掌之中崩裂。
下一刻,惡鬼抱著江落,倏地衝出了鏡中世界。
江落睜開眼的時候,就感覺下巴一疼,惡鬼似笑非笑地將他壓在床頭,「原來是什麼?」
剛醒過來就落入轄制狀態的黑髮青年很是冷靜,他淡定地挑挑眉,餘光掃過周邊。
這裡是臥室,瞧起來還在木屋別墅里,就是不知道他睡了幾天。只是有些驚訝的是,屋內地板焦黑,廢墟被堆在牆角,破裂的窗口被木板混亂釘上,手藝人的技術極其垃圾。先前精緻美麗的別墅,現在已經變成了貧民區的樣子。
惡鬼加重了語氣,微微不悅,「江落。」
江落收回眼睛,放在了他的身上。
惡鬼俊美的面孔沉著,壓迫的氣勢足夠令人膽戰心驚。
江落卻緩緩勾起了一個奇異的笑,帶著無盡暗涌的危險。
他放鬆地躺著,甚至沒有在意此時被對方壓制的姿勢,帶著調笑和幾分不明語氣道:「池尤,原來你……」
惡鬼沉沉地看著他。
江落的笑容越來越大,他哼笑兩聲,像個帶著劇毒的艷鬼,故意壓低聲道:「原來你喜歡上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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