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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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7章 且慢

  「你能再說一遍不?」

  「嗯?」

  「就剛才那句話?」

  「……你就這麼想聽?」

  「對對對,趕緊!」

  「白南明現在是我師姐。」

  話音方落,坐在輪椅上的那位老者再次大笑出聲,淚花自眼角滲出,左手捧著自己的肚子,右手不斷拍打著輪椅的扶手。

  就像是漁夫拍打船舷,將要放聲而歌。

  顧濯神情不變,靜靜地看著他,仿佛聽到的是一個極冷的笑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濃霧中的笑聲才是堪堪散去。

  眼淚被衣袖擦了乾淨,蒼老臉頰上的笑容卻是怎麼都散不開,滿滿地都是促狹的意味。

  顧濯說道:「該說的都已經說了,我也該要走了。」

  「何必這麼著急?」

  老者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正色說道:「人老將死之際難得遇到一位故人之後,我想稍微多說幾句話也是很合理的一件事吧?你該給我這個面子吧?」

  顧濯不願理會這句話,但終究是沒轉身離開,在旁邊簡單尋了一塊石頭坐下。

  如今世間鮮少有人知曉老者的姓名,提及他的時候,往往都是以易水太上長老相稱。

  唯有白南明這般從百年以前走過來的絕代人物,才會捨棄這個稱呼,直接喚其姓名王祭。

  何以不加修飾直呼其名?

  當然是因為……王祭真的有些不太要臉。

  如今人間羽化中人,哪怕是常年與陰暗腌臢事為伴的司主,行事亦是極具氣度,簡單些說就是要臉。

  王祭卻與眾不同。

  也許與他自青年時候遭逢大病,以至餘生再也無法行走的緣故,他的心性因此而漸漸生變,不是與過往千萬人相似的鬱鬱寡歡,而是一種往極好處讚美是疏狂,不好聽則是賤的性情。

  但這也和他的名字一樣,唯有極少數人才知道他的真實模樣。

  這是顧濯上一次路過易水時,不願多看哪怕一眼轉身就走的真正原因。

  遺憾的是,世間事向來喜歡為難世間人,有些時候不是他想不見就能閉眼不見的。

  想著這些事情,顧濯神情越發平靜,說道:「那你想聊什麼?」

  王祭想了想,挑眉問道:「你為什麼不拜我為師?」

  去年夏祭,身在易水的他也曾聽到過顧濯這個名字,確切是動了收徒的心思,為此憑空以劍意寫下近百字讓人代為轉達,最終卻無功而返。

  當時他只是惋惜,不覺遺憾。

  如今唯有悔之莫及四字才能形容他的心情。

  顧濯看著他,如實說道:「你是我第一個否了的想法。」

  「有些傷人了啊。」

  王祭沒好氣說道:「我有那麼差嗎?」

  顧濯坦然說道:「心知肚明,這四個字可以在這時候的你身上用上一用。」

  王祭面無表情看著他,旋即冷笑三聲,話鋒驟轉。

  「夏祭的時候欺負小朋友有意思嗎?」

  「我記得,你先前說我是你的故人之後,所以你現在說的這句話是沒道理的。」

  「……為什麼最後是白南明?」

  「我比較喜歡代師收徒這四個字。」

  「不是喜歡她本人嗎?」

  顧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王祭攤手,一臉無辜說道:「好吧,看來是我誤會了,我還想著她代師收徒其實是別有一番深意,為的是方便自己近水樓台先得月呢。」

  下一刻,他話鋒再轉:「那個姓林的小姑娘又是怎麼回事?」

  不知為何,話至此處老者的聲音突兀壓低,仿佛這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不能說的秘密。

  顧濯不為所動,說道:「就是那麼一回事。」

  「好一句那麼回事。」

  王祭聞言似是感慨,聲音婉轉頓挫,似陰似陽:「真是似曾相似啊,都是故人之風啊。」

  這哪是什麼感慨?

  分明是譏諷。

  顧濯不再說話,起身往外走去,離開的意思很清楚。

  「別!」

  王祭立刻就急了,喊道:「等等!」

  顧濯沒有停下腳步,放緩些許,頭也不回說道:「最後三句話。」

  王祭惱火說道:「不是,你陪我一個腿腳不便的孤寡老人多說幾句話怎麼了?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尊老啊?難道你覺得我還不夠愛幼嗎?我剛才不是在認真關心你這位晚輩的死人感情生活嗎?你現在不好好和我拉關係,到時候你師姐打過來誰替你擋?不還是我坐著輪椅趕緊趕慢……」

  話音戛然而止。

  顧濯轉過身,看著他認真說道:「現在一句都沒有了。」

  「好吧。」

  王祭長嘆一聲,問道:「如果我現在跟你道歉,那你心裡能好受一些嗎?」

  顧濯說道:「給你一句話。」

  王祭明白他不是開玩笑,沉默思考很長一段時間後洒然輕笑出聲,最後說道:「我那位故人已經死了,所以你記得好好活著。」

  顧濯微怔片刻,再次邁步往外走去,只留下了一句話。

  「當然。」

  ……

  ……

  再回首。

  關山絕,亂雲千迭,江北江南雪。

  當顧濯乘一葉扁舟北上,與易水當代掌門道別後,不知為何便想起了這麼一句話,明明如今才是初秋。

  就像他不愛講道理那樣子,他同樣沒有傷春悲秋的習慣,於是他很認真地思考了一遍,確定真正的原因是他其實也命不久矣。

  以壽命論,他不見得能比坐在輪椅上的老者活得更久,更遲告別這個人間。

  自從去年暮春服下通聖丹後,顧濯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再顧忌過自己的壽元,畢竟五年其實不短,足夠他做成很多事情了。

  那時的他就是這麼想的。

  然而他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道理。

  ——世俗事總是越理越多的,好比如現在的他奔波於北地,為的卻不是讓自己活得更久。

  余笙為此事請動他的時候,他雖找不出合適的理由拒絕,但終究是能生硬沉默的,何以當時不做這般選擇?

  不可否認,其中極為重要的原因是他需要藉助大秦的力量,以此來讓自己找到活得更久的機會。

  然而這樣做的代價,何嘗不是讓彼此的因果越發糾纏,難以理清?

  真麻煩。

  顧濯仰起頭,望向秋日的清曠天空。

  然後他再低下頭,目光落在右手握著的那把舊劍上。

  這把舊劍有一個為世人所知的極妙名字。

  ——且慢。

  ……

  ……

  「師父……」

  魏青詞恭敬至極地行了一禮,苦澀低聲問道:「我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

  與顧濯不同,哪怕他抬起頭望向濃霧深處也無法清楚看到那張蒼老的臉頰,落入眼中的唯有一個模糊而龐大的身影,如山似海。

  「為什麼且慢在那人手中?」

  王祭的聲音不再隨意,淡漠以至高遠。

  魏青詞低頭,說道:「是的。」

  王祭說道:「想不明白才是對的,因為我現在也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很自然地回想起不久前的對話,那些被他刻意忽略過去不提的重要問題。

  你為什麼忽然來找我?

  盈虛之死你是怎麼想的?

  為何你把自己的位置放在秦國?

  難道你對白皇帝沒有任何想法嗎?

  這是否代表你已經放下茫茫過去往事?

  太多這樣的問題徘徊在老者心中,諸如復仇之類的字詞更是從未離開過他的識海,但他最終卻連一句都沒問。

  不過……這不是因為他善解人意到不關心這些事情,而是他著實太好奇白南明和顧濯的關係了。

  與之相比,此等皆為小事。

  魏青詞不知道該說什麼。

  濃霧深處一片安靜。

  噠。

  噠。

  噠。

  那是王祭食指敲打輪椅扶手的聲音,魏青詞知道這代表師尊正在思考。

  「我記得……之前你和我說,準備做一件事來著?」王祭忽然問道。

  「是的。」

  魏青詞沉默了會兒,說道:「因為我從中看到了破境的希望。」

  王祭淡漠說道:「還記得我最初教你練劍時說過的那個道理嗎?」

  魏青詞認真說道:「片刻不敢忘。」

  王祭點頭說道:「那就行。」

  下一刻,輪椅碾過青石板的聲音響起,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句話。

  「那人是來找我借劍的,所以我就把劍借了出去,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全部。」

  魏青詞霍然抬起頭,望向那個漸漸消失在濃霧深處的身影,眼神徹底不復平靜,神情錯愕到無法掩飾。

  如果不是他知道師尊性情冷漠到近乎冷血,今生未曾開過哪怕一個玩笑,而他又真的看到且慢在那個戴著斗笠的少年手中,他必然以為這是一個心血來潮的冷笑話。

  不是笑話,是事實。

  片刻後,魏青詞劍心歸寧。

  他以為這是師尊藉此再次告訴他那個道理——無所謂向誰出劍,道主也罷,皇帝也好,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承擔起出劍帶來的後果。

  故而師尊可以把且慢借出去,因為沒有人敢借而不還。

  一念及此,魏青詞緩緩轉身望向北方,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

  ……

  ……

  易水往北是邊關,邊關過後再是荒原。

  近些年來,荒原寒潮愈發恐怖,讓初秋與往年深冬的唯一區別就是尚未落雪。

  孤零零的原野上是泛黃野草,不時冒出幾顆枯樹作為點綴,目光隨著地貌的曲線而起起伏伏,看不出半點歌謠里唱著的所謂溫柔。

  出於很多原因,顧濯未曾去過一次荒原,識海中儘是蒼涼二字。

  於是他理所當然認為易水過後,出邊關前的最後的集鎮上是寂寥無人的,於是當他看到熱鬧市集的時候……多少有些意外。

  與易水岸邊的瓊樓玉宇不同,這座鎮上的熱鬧很接地氣,來往的基本都是商隊。

  尋了一家酒館坐下,顧濯未曾坐久,便已覺得自己還是離世俗太遠了些,有太多的事情不清楚不明白不了解,對某些人和物保留著刻板的印象。

  在鎮上停留的商隊大多都是要出關的,而他們的交易對象就是荒人,來往一趟的收益往往豐厚到極點,邊軍因此而賺得盆滿缽滿——這是顧濯從商人們時不時的抱怨聽出來的。

  這讓顧濯做了個決定。

  第二天清晨,他臨時坐上一個商隊的馬車,前往荒原。

  商隊對他的到來十分歡迎,最為重要的原因當然是他出手闊綽,其次則是領頭的商人已經見過太多像顧濯這樣的人了,習以為常。

  ……

  ……

  「你是從南邊來的吧?」

  商人頭領靠在馬車邊緣,讓自己的身體跟著一併搖晃,聲音里都是過來人的從容:「很多南邊過來的人在知道我們和荒人通商都會覺得荒唐,不管是怒斥還是別的什麼反應都好,最後他們都會和你一樣生出好奇心,想要弄清楚為什麼有這麼一回事,其中有些人就會像你這樣坐上我們的馬車。」

  顧濯就坐在這位商人的旁邊。

  他依舊戴著那一頂斗笠,輕聲說道:「意外過後,大致上還是能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的。」

  商人笑了起來,說道:「畢竟這事也不複雜,想不明白才奇怪,荒人雖然非我族類,但過往千年遭我大秦的數次屠戮後早已不成氣候,哪裡還有當年的半點威風可言?不過就是在苟延殘喘罷了。」

  顧濯沒有說什麼。

  商人卻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為什麼要讓荒人活著?因為我們眼前這片荒原明明是一片惡土,但偏偏就是能產出修行者們需要的東西,不管是鑄造飛劍的奇晶異礦,還是亂七八糟的珍貴藥草全都有,最大的問題是什麼?是東西不好搞回來!全都是要死人的活計。」

  話說到這裡,商人的笑容越發濃郁,意味深長:「總不能讓我們自己人去死吧?那荒人不就派上用場嗎?只要給他們一點兒活下去的希望,他們就心甘情願會生一大堆孩子出來,勤勤懇懇地捨生忘死地為我們出生往死把好東西弄出來,這難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嗎?」

  顧濯仍舊沒說話。

  商人也不在乎,笑著說道:「我是覺得挺好的,為什麼我覺得好?因為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者老爺們覺得這很好啊,那這樁生意當然也要是好的,誰也沒資格認為不好。」

  顧濯偏過頭,靜靜地看著他,說道:「這才是你想和我說的話吧。」

  「差不多是吧。」

  商人的語氣難得坦然,毫不避諱說道:「畢竟我收了你的錢,實話就有必要說在前頭,免得你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把事情給弄壞了。」

  顧濯說道:「有道理。」

  商人收起笑容,認真地看著他,耐心說道:「還是實話,你做事之前先好好想想這門生意為什麼能存在,想明白再做事。」

  顧濯微笑說道:「好。」

  商人很滿意,正想要拍一拍少年的肩膀,但最終卻是心血來潮地放棄了。

  「有什麼需要直接和我說就行。」

  他看似豪爽說道:「這一趟我保證你能平平安安地把荒原風光看個遍!」

  說完這句話,面容粗糲的商人離開馬車,往前去安排自己的手下做各種事情,重複檢查有沒有錯漏的地方,看起來忙碌極了。

  行商從來不是簡單事,就像荒原不只有荒人。

  這片惡土裡還有邪魔外道的存在。

  無論是為了修行,還是別的什麼都好,邪修們都有充分的理由對商隊出手。

  故而敢於前往荒原的商隊,每個人都有境界在身,區別只在高深。

  不過這一次很安全,因為此次商隊要前往荒原深處,與一個荒人部落做上一樁大生意,很是豪奢地請了一位歸一境的強者坐鎮。

  那位歸一境強者就坐在最為舒適的馬車裡,沉默著照看著整個車隊。

  ……

  ……

  邊境,將軍府中。

  王大將軍站在書房窗前,望向北方的蒼茫天空,似有所思。

  隨著敲門聲的響起,他才是醒過神來,讓下屬推門而入。

  片刻後,一個來自於巡天司的消息為他所知。

  ——有一位身份非凡的少年到了易水,暫時還不知道此人要什麼,代表著誰的意志。

  話的最後,那位下屬帶著鄙夷與不屑蔑視了一句:朝廷里的大人們總算是幹了一件正事,像巡天司這種廢物扎堆的地方憑什麼地位超然?

  王大將軍笑了笑,說道:「當然是因為那三位司主大人都很了不起。」

  「好了。」

  他揮了揮手,制止了這位心腹下屬對巡天司的怨懟之心,轉而說道:「那位天命教的新教主你是怎麼想的?」

  「很奇怪。」

  那位下屬皺起眉頭,面色變得凝重了起來,低聲說道:「天命教的人過去在北方基本沒有過蹤跡,這次卻毫無道理地出現在那座古戰場,還恰好撞上了碰面的時機,這事完全沒有道理。」

  王大將軍說道:「繼續。」

  「我覺得他不是有緣,而是有人告知了他消息,又或者是他以天機術算之道推演出了那次會面的存在,因為其中存在著讓他破境的機緣。」

  下屬猶豫片刻後,搖頭說道:「但我依舊覺得這人不足為慮,因為他不是那位被皇帝陛下誅殺的前教主,不是羽化境的絕世強者,縱是三生塔在手也攪不了局。」

  王大將軍若有所思,說道:「是嗎?」

  「是的。」

  這位下屬越說越有信心:「因為這次摻和進來的人太多,他要是抱著攪局的心思,與蚍蜉撼樹有何區別,自尋死路而已……」

  王大將軍打斷這話,忽然問道:「那你覺得,讓他替我算上一卦如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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