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生死
如晨鐘,似暮鼓。
這聲音在宋景綸的識海中響起,迴蕩不休。
那徘徊在他心頭諸般思緒,就像是水面上的一灘鷗鷺,驚起而四散。
不過剎那,他便已從那些致使他做出可怕決定的情緒中清醒過來,發現且理解自己正在做什麼事情,臉色瞬間蒼白如紙,眼神萬分驚恐,哪裡還有什麼怨毒和憤怒?
整個望京城都在看著他,而他在殺顧濯。
宋景綸不是白痴,如何能不知道這樣做的下場?
長公主殿下將會憤怒到極點,皇帝陛下必然親自過問,朝野上下都將震驚。
屆時在神都也能稱得上呼風喚雨的宋家會怎樣?
滿門抄斬不見得,抄家卻是極有可能的,發配邊疆更不足為奇。
那他本人呢?
死罪不可免,活罪亦難逃。
當下他所擁有的一切美好都將消失,至此餘生永無天日可見。
思緒只在瞬間。
現實即將來臨。
宋景綸的心神徹底被絕望所淹沒,自悔恨而來的淚水與雨水一併模糊了他的眼睛,想要痛哭,流涕不止。
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辦法挽回當下的局面,唯有如清醒著眼睜睜地看著顧濯死去,接受那個即將到來的殘酷事實。
一瞬之間,他生出強烈的自盡衝動。
除了死,現在他還能怎麼辦呢?
死了,至少逃過了那活罪。
到地獄裡再被祖宗責罰怒罵那也是另一回事了。
就在他準備跟著顧濯一同去死,滿懷不甘地結束荒唐一生時,有聲音落於他的耳中。
那是兩句很簡單的話,重新煥發起他的意志,讓他有了生的欲望。
這句話當然是顧濯說的。
「你還有最後的機會。」
「放開心神。」
……
……
在離開舊皇城之前,顧濯曾經深深看過宋景綸一眼。
自那一刻起,他就意識到事情有所不對,於是提前有了準備,思考過該怎麼做。
若非如此,葉依蘭身上的問題他又怎會發現得如此快?
金燦燦的出手也在他的意料當中,畢竟偌大一個望京城有能力有意願來殺他的人,無非就那麼幾個,其中舊門閥的強者完全可以排除在外,剩下的不就這位無憂山的強者了嗎?
監正受限於身份,不可能正面對他出手,那將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根本無法從中脫身,一命償一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以此作為前提,假如監正下定決心要參與到今天這件事情里,唯一也是最好的辦法就是假借旁人之手。
宋景綸是最為合適的那一枚棋子,因為他本人與顧濯有著足夠的交集之餘,更是完美地契合嫉妒這兩個字。
無論是從心愛的姑娘另有仰慕之人,還是曾經最為自傲的天賦變得不值一提,以及彼此地位在短短不到一年時間裡翻天覆地,相差懸殊,都足以讓他成為這枚棋子了。
是的,這些理由本質上其實都不夠格,但前提是顧濯活著。
一旦顧濯死了,為了生者的利益,那便有人願意嘗試著去相信宋景綸的嫉妒。
於是宋景綸在針對顧濯的這個死局當中,很自然地有了遠超他本身境界的份量。
……
……
清淨咒無法因為宋景綸的意志而改變,即是因為來自於一枚符籙,亦是受限於其本身境界不足,對道法的認知不深。
恰好,顧濯的道法造詣空前絕後。
宋景綸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對他來說卻是輕而易舉。
片刻之前,他那眼神里的古怪正是因此而來。
為此他甚至多想了些,比如這是否一次深藏著的試探,最終決定與宋景綸多說了一句話。
當宋景綸如顧濯所言那般放開心神,讓他介入神魂當中後,清淨咒驟然靜止。
那道高遠的氣息籠罩場間,帶來寂靜,卻不往前。
下一刻,望京舊門閥的強者們終於趕到廢墟外。
就在他們準備動手,準備擊破清淨咒的時候,一幕讓他們至此餘生都無法忘卻的震撼畫面映入眼中。
顧濯直起腰身,踏入那個空明世界中。
來不及驚呼。
在人們的目光里,他隨手抹去嘴角血跡,撣去肩上殘塵,神情如若尋常時。
就此一身清淨,好不從容。
……
……
自清淨咒現世的那一瞬間,金燦燦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舊門閥的供奉自然不會放過他,嘗試出手攔住,然而他的境界雖不如監正來得那般高深,但終究也是世間有數的強者。
更何況無憂山第二擅長的就是逃跑。
畢竟任務難免有失敗的時候,人活著才是最根本的。
故而金燦燦真的走得很快。
不過轉眼間,他就突破了包圍圈,即將潛入暴風雨中,消失無蹤。
顧濯心胸一直廣闊,但不代表不記仇。
清淨咒隨宋景綸心意而動,倏然跨越百餘丈的距離,降臨在金燦燦的身上。
這本就是一門近乎無視距離,全在神魂所能觸及範圍之內的道法。
金燦燦自然能感知到清淨咒的到來,詫異在所難免。
然而他仍舊沒有回頭,只是將鐵鏟換至身後,硬生生地接了這一擊。
一口鮮血從他的嘴裡噴濺而出,讓他的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鐵鏟並未破碎,不像是被他先前連續打碎的那兩件本命法器,但鏟身上也出現了明顯的扭曲,不知道要怎樣才能修復。
金燦燦悽慘一笑。
最開始的時候,他便覺得清淨咒是為了殺自己滅口,讓秘密留在死人的心中,結果沒想到宋景綸莫名其妙地要去殺顧濯,讓他好生驚訝也驚喜。
結果事情兜兜再轉轉,最終這清淨咒還是落到了他的身上,躲不掉也避不開。
唯一讓他不解的是,他本以為自己會因此直接死去,沒想到僅是身負重傷。
他顧不得慶幸,更來不及多思,踉蹌著逃走,讓身影被暴雨淹沒。
……
……
風雨中,顧濯平靜收回視線。
然後他走到正在顫抖不止的宋景綸身前,有些突兀地笑了起來,神情溫和說道:「別忘了。」
宋景綸深呼吸一口,強自冷靜下來,不敢顯露出害怕,認真地點了點頭。
顧濯不再多言,轉身離開。
在旁人的引路下,他去到那位副院長的身旁,那是與廢墟相距不遠的一處地方。
燭光碟機散漆黑,照亮那張布滿皺紋的臉,讓那雙眼睛越發明亮。
有人對顧濯低聲說道:「我們都已經盡力了。」
顧濯沉默不語。
早在鐵鏟破開胸膛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是這個結果,沒什麼好失望的。
他低頭望向副院長,想要說些什麼,卻沒來記得。
副院長搶先一步,盯著他的眼睛,艱難笑道:「沒有那麼多為什麼,如果真要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想要證明一件事情。」
顧濯輕聲說道:「請講。」
副院長掙扎著,想要坐起身來,卻無能為力。
顧濯伸手,慢慢地把他扶起。
副院長端正己身,如往些年那般挺直腰背,與行走在長洲書院裡別無二樣。
他神情嚴肅,一字一句說道:「你的那件事,我確實有過後悔有過自責有過懊惱有過很多諸如此類的念頭,但我從未有過……」
話至此處,聲音漸漸虛弱了起來,他的人生已經到了最後時刻。
於是他緩緩閉上眼睛,不再去看這個世界,嘶啞著喉嚨喊出了那兩個字。
「……私心。」
這聲音並不嘹亮,甚至渺茫,因為他已被開膛破肚,又怎能讓所有人都聽到呢?
死亡和疼痛對副院長都不是可怕之事,早在過往一年間,他日日夜夜都在經歷著承受著這樣的痛苦。
然而此刻他卻真的怕了,竭力想要撐起眼皮,奮力多呼吸上一口氣,開始痛恨懊惱自己為什麼要說那麼多的廢話。
便在這時,顧濯的聲音落入副院長的耳中。
那是很簡單的四個字。
「我聽到了。」
顧濯頓了頓,對副院長說道:「其實我從未在通聖丹的事情上認為你有過私心。」
副院長怔住了,不知這到底該喜還是該悲,但很快他就確定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於是,他終於懷著安詳死去。
……
……
以死亡來證明某個事實,當然不值得推崇,但至少值得尊重。
顧濯坐在原地,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房間內一片死寂。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緩緩站起身,平靜說道:「我還有些事情要做。」
在場的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下意識想要開口,勸阻。
「我不會讓自己出事。」
顧濯搖頭拒絕,說道:「所以你們也不要讓宋景綸出事。」
說完這句話,他往門外走去。
人們為他讓開一條道路。
門外,暮雨已然停歇。
落日不見,應是沉山去。
層雲正在消散,天空泛著極深沉的藍,幽清,孤冷。
整座望京亦然如此,沉靜,死寂。
忽有風起。
這風,好怒!
顧濯的衣袂隨之而起,頭髮被吹得紛亂,都在筆直地指向前方,獵獵作響。
就像是風中的旌旗。
於是他邁步往前。
……
……
酒樓雅間裡。
德秋思沉默不語。
在裴今歌的溫聲轉述之下,他已經知曉這殺局的最終結局。
這時候的他就像是不久前的金燦燦,滿桌珍饈在前,無半點舉箸動筷的心思。
裴今歌斂去笑意。
「我等的是這一刻。」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德秋思,問道:「你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