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三生塔
不知道過了多久,飛灰散盡。
顧濯並無太多傷感之意。
相談不過百十句話,夜色燈火暗裡始相見,轉眼已在晨風中散。
強說傷悲,難免無稽。
此時此刻他的心裡更多的是不爽利,不舒服,極黏糊,如若胸中堆迭起無數塊壘。
這讓他極不痛快。
有腳步聲自身後而來。
長逾道人來到露台,看著顧濯的背影,聲音乾澀如石礫相互摩擦。
「該我們談一談了。」
顧濯轉過身,望向他點了點頭,說道:「他做了什麼安排?」
長逾道人沉默片刻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問道:「請問教主您現在是什麼境界。」
顧濯神色不變,說道:「你有想法?」
長逾道人看著他,帶著一絲難以發現的懇求之意,低聲說道:「我認為當下最適合的做法是暫時空懸教主之位,因為你不可能是羽化境。」
顧濯聽懂了,說道:「所以我擔不起這個重任。」
「我知道這些話你肯定不喜歡聽,但……」
長逾道人避開了顧濯的目光,說道:「這也是為了你好。」
很無趣的一句話,卻是他的真實想法。
昨天夜裡,天命教因為與大秦邊軍以及巡天司的正面衝突而損失慘重,盈虛道人更是死在了白皇帝的手下,正是人心浮動之時,再要有一位境界尋常的外人試圖直接登臨教主之位……後果只怕不堪設想。
天命教或許會就此消失在歷史長河當中。
在長逾道人看來,如今的天命教再也經不起半點風雨,必須要細心呵護,悉心照顧,如此才有再次崛起的機會。
那麼,穩定便已成為了一切的前提。
顧濯看著他,沒有說話。
「請你不要誤會,我從未想過以此作為藉口來否定教主的遺旨。」
長逾道人的聲音愈發低沉堅定:「我願意為那份遺旨付出性命,讓你成為天命教的下一位教主,就像我從未後悔過在昨天夜裡丟掉那條手臂。」
他霍然抬頭望向顧濯,近乎聲嘶力竭道:「但我不希望我的忠誠是愚蠢的,我更不希望因為自己的愚蠢換來一個可笑的結果!」
話說到最後,長逾道人睜大了眼睛,情緒再也無從掩飾。
悲痛沉怒亢奮自責恐懼皆有之。
有山鳥聞言驚而遠飛。
殿後露台一片死寂。
顧濯心想這應該不能算是內訌。
死諫,以此二字來形容比較合適。
他轉過身,行至憑欄處,輕聲嘆息道:「你站太低了……」
長逾道人愣住了。
顧濯接著說道:「……偏又想得太多了。」
長逾道人茫然無措,不知道該說什麼。
顧濯依舊不看他,平靜說道:「我理解你此刻心神不定,但我不贊同你的做法。人走茶涼,人亡政息,這是人世間的自然道理所在,既然我決定要坐在那個位置上面,那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當年的小道童已然灰飛煙滅,但世間仍舊留有他的餘燼。
長逾道人沉默著不說話。
顧濯極具耐心,溫聲說道:「還有什麼問題?」
長逾道人看著他,抱著最後的希望,誠懇問道:「你準備如何服眾?」
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
「當年教主殺了很多的人,幾乎死了半個天命教,現在的你可以做得到嗎?」
「我不認為殺人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
顧濯的語氣平靜而從容。
他對長逾道人繼續吩咐道:「既然我從盈虛的手上要了這個位置,那就代表我能把位置給坐穩,你現在需要做的就是貫徹先前聽到的那些話,僅此而已。」
長逾道人緩緩閉上眼睛,收拾起那些已無意義的感情,低頭答應。
顧濯對此不在乎。
很快,長逾道人將老人的安排盡數如實相告,不作任何隱瞞。
因為時間的緣故,盈虛道人沒有辦法將一切事情盡數安排妥當,便只著重於兩個方面。
傳承與交接。
前者指的是老人口中的元始道典,顧濯眼中的元始魔典。
以及其仗之以縱橫人間近百年的那件至寶——三生塔。
就像盈虛道人在昨夜對顧濯所說那般,他對自己的未來早已有了預感,而這種預感讓他做出了某些讓旁人無法理解的選擇。
其中之一就是他不曾將三生塔留在身旁。
從事後來看,老人的這個決定無疑是正確的——面對白皇帝靜坐數年後蓄勢而成的那一擊,即使他把三生塔留在身旁也無濟於事,改變不了踏入雲夢古澤後註定降臨的死亡命運。
事實上,這也是他從最開始就打算留給顧濯的事物。
後者的意思也很清楚——權力交接。
七日之後,天命教將會舉行一場關於未來的議事,其時長逾道人便要當眾道出老人遺留之意,指名顧濯成為天命教的下一任教主。
至於在此之前需要做的那些事情,比如提前與天命教里的重要人物進行私下的秘密交流,比如通過老人留下的各種手段確保事情得以順利進行……這些瑣碎卻又不得不處理的事務都不需要顧濯處理。
顧濯唯一要做到的就是在七天之後服眾。
服眾這兩個字當然與老人無關。
因為他從未懷疑過顧濯。
這是來自長逾道人忍不住的再次強調。
顧濯靜靜聽完這些話,時不時點頭示意明白,沒有說話。
直到話音隨風散盡,他才收回望向雨中秋空的視線,轉身離開殿後露台,說道:「該走了。」
長逾道人下意識問道:「你要去哪?」
顧濯說道:「取三生塔。」
長逾道人依然不喜歡這句話,這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因為這是正確的選擇。
……
……
陽州城中,巡天司衙門。
裴今歌坐在最上首,旁邊是身負重傷仍然堅持出席的青霄月,兩人下方才是當地巡天司的官吏與執事。
陳遲三人站在場中間,正在把這幾個月發生的所有事情逐一稟報。
因為那夜險些死在雲夢澤的緣故,他在話里沒有給萬家留哪怕一絲的面子,言語之中多有攻訐之處,甚至直接點名在場的好幾位同僚。
那幾人神情不變,只是低頭,顯然對此早有預料,得到了萬家相關的承諾。
裴今歌聽完陳遲三人的話,偏過頭望向青霄月,問道:「你急著養傷嗎?」
青霄月明白她的意思,毫無血色的面上流露出一縷笑容,說道:「當然是不著急。」
話音落下,片刻前猶自平靜的那幾人臉色瞬間蒼白,眼裡儘是驚恐之意,身體顫抖著想要站出來為自己辯解,卻又不敢動彈半步。
只是很簡單的六個字,他們眼前便浮現出了不久後即將迎來的無盡悲慘。
舉世皆知,青霄月最是擅長嚴刑逼供。
陳遲三人聞言更是喜形於色。
「辛苦你了。」
裴今歌微笑點頭,視線落在那數人的身上,話鋒驟轉:「盈虛道人已死,天命教接下來將有大亂,我希望這件事不要再脫離巡天司的掌控,有問題嗎?」
為萬家辦事的那幾個人聽到這句話,原本昏暗的眼神倏然明亮了起來,就像是落水之人見到了一根拋在身前不遠處的繩索,見到了生的希望。
他們毫不猶豫站出來,神情故作沉重卻難以掩飾眼中的興奮,滿是雀躍之意的齊聲應下了這件事情。
陳遲三人再無喜色。
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裴今歌這句話看似說給那幾人聽,實則是給萬家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
……
「這事委屈你們了。」
裴今歌的聲音中毫無歉意。
散會後,她讓陳遲三人留了下來,進行一場私下的談話。
她懶做虛偽解釋,開門見山道:「盈虛道人臨死之前帶走了顧濯,而巡天司必須要找到顧濯的下落,無論生死,這就是你們受這個委屈的理由。」
陳遲愣了一下,然後想到了一種可能,遲疑問道:「如果萬家沒辦好這件事?」
裴今歌平靜說道:「那長公主殿下將會為此而憤怒。」
這句話里她沒有說的是,她同樣會因此而生怒。
話止於此。
陳遲三人沒有再問下去,因為答案顯而易見。
那是萬家承受不起的憤怒。
家破人亡將會是最好的結果。
……
……
人世間並非唯有大秦一個國家,南齊等國在大秦面前固然弱小不堪,但始終真實存在著,有著自己的國君與軍隊。
天命教不為大秦所容,唯有將自己寄存在這些小國中,免去流離失所之苦。
因為盈虛道人那個強烈執念的緣故,國土與雲夢古澤相接的南齊,理所當然與天命教建立起了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種關係頗為深入,即體現在秀湖真人的名聲之上,亦體現在一座位於南海畔名為潮州的州城內外。
一輛馬車歷經秋雨淅瀝,翻山越嶺來到潮州城外,車輪上沾滿了山間的爛泥,看上去再是破爛不過,自然引不來旁人的目光。
顧濯就坐在這輛馬車裡。
某刻,他掀起帘布望向外頭,見秋日映照下潮州城外有滿山紅葉,很是好看。
三生塔就在這座山上。
這是老人死後的第四天。
舉世皆知他已死。
今晚十二點前還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