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的抱負就是活下去

  入夜後,小鎮偶爾傳出幾聲犬吠。

  皓月當空,夜闌人靜。

  布衣巷的小屋裡,光線暗淡。

  牧青瑤撥了撥燈油。

  火光再次明亮起來。

  「由於我的天賦能溝通靈體,父王從小交給我一個任務,尋找靈花,我從六歲開始,每年至多在家裡住上三兩月,其他時間都在四處奔波,十餘年間,我幾乎走遍了半個晉國,僅僅發現過一朵靈花的蹤跡。」

  牧青瑤輕聲的講述著,如自言自語。

  「那年我十一歲,親眼目睹了靈花的爭奪,一頭兩人多高的熊妖殺死了上千名重甲禁軍,司天監的師兄師姐們殊死搏殺,戰死十三人重創三十餘人,最終才將熊妖擊殺,奪到了靈花。」

  「一位師兄被熊妖撕碎了身體,五臟盡裂,即將身死,我問他可有遺言,他卻看著靈花開懷大笑,他說不賠,他這條命賺了,一朵靈花,又能打造一座伏妖陣,護一城百姓平安。」

  「師兄死了,笑著死的。」

  「從那之後,我心裡的些許埋怨盡數散去,如果有一天我因為尋找靈花而死,我想,我也該是笑著而去。」

  「寒風未至葉先黃,叢中一點香,傲骨斗嚴霜。」

  小郡主的聲音很輕,可這番低語卻帶著沉沉的重量。

  傲骨斗嚴霜!

  哪怕寒風徹骨,危機重重,牧青瑤也會在這條她自己選的路上,走到底。

  聽對方說完,雲缺打著哈欠道:

  「你圖個啥呀,受苦挨累還得隨時搭上命,你是皇帝?還是聖人?」

  「我不是皇帝,我也不是聖人,我只是個不忍看到黎民百姓深受妖邪之苦的普通郡主,雖為女兒身,但行君子道。」牧青瑤目光堅毅的道。

  「即便找到靈花打造出伏妖陣,百姓也只會歌頌皇帝,有幾人知道你的功勞,就是你這種女君子,讓三座大城的地皮連年攀升,真正的窮苦人家還是水深火熱,伏妖陣只會庇護有錢人而已,要我說就不該存在伏妖陣,大家一樣隨時都能遭遇妖邪,隨時都會死,這才公平嘛。」

  雲缺的公平之說,聽得牧青瑤蹙起秀眉。

  地價這種事,她之前並未關注過,不過略一思索,便認可了雲缺的說法。

  但這是沒辦法的事。

  「司天監的人會努力尋找靈花,十年不夠就找上百年,早晚有一天,大晉的所有城鎮都會變成安全之地。」牧青瑤堅定的道。

  「移山的愚公也是這麼想的。」雲缺道。

  「我知道你心裡也有一顆赤誠之心,藏石鎮去年礦場鬧妖邪的時候,是你仗義相助,剷除了妖邪,我看得出鎮上的人對你十分敬重,你有沒有想過投靠朝廷,報效家國。」牧青瑤道。

  「沒想過。」

  雲缺晃著一根手指道:「而且你說錯了,我去礦上除妖是收費的,馬小腳加了錢,否則我才不去,我只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活一天算一天。」

  「堂堂男兒該當頂天立地,難道你沒有抱負?」牧青瑤道。

  「有哇!我最大的抱負,就是活下去。」雲缺道。

  牧青瑤望著斜倚在床榻上的黑衣少年,對方那張清秀的臉龐上,始終是提不起精神的慵懶神色,顯得昏昏欲睡。

  看不到鬥志,也看不到朝氣,好似個垂暮老者,了無生氣。

  然而雲缺越是如此模樣,牧青瑤心裡的好奇便越重。

  牧青瑤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對面的少年身上,必定藏著沉重的秘密。

  「我已經講述了自己,能不能說說你的故事。」牧青瑤聲音很輕。

  「我的故事很無聊,你確定想聽?」雲缺道。

  「想聽,畢竟今晚,也許是我這輩子最後的一夜了。」牧青瑤聲音中帶著一絲淡淡的哀傷,道:「我想聽最後一個故事。」

  「好吧,看你這麼可憐,講給你聽也無妨。」

  雲缺的臉上現出無奈,道:

  「故事的開始是,從前有一對武者夫妻,生了個兒子,故事的結尾是,武者夫妻在一次大戰中戰死,他們不到三歲的兒子在殘屍斷骸中倖存了下來,我的故事講完了。」

  小屋裡安靜下來。

  油燈中火苗搖曳,牧青瑤的影子變得不斷晃動,亦如她此刻的心緒。

  故事實在太簡單。

  簡單到無聊。

  然而牧青瑤卻從這段簡單的故事裡,聽出了一個令她久久無法平靜的線索。

  大戰,三歲,遍地屍骸!

  十五年前,前朝大燕與北域妖都同歸於盡,那場大戰震驚了天下。

  從雲缺的年紀判斷,當時的他,只有兩三歲而已。

  牧青瑤清澈的眼眸,此刻盛滿了震撼。

  明知是一場死戰,那對戰死的武者夫妻不可能帶著幼子去參戰,應該在出發前將孩子安頓好才對。

  可雲缺卻出現在戰場!

  這種情況只能說明一件事。

  當時的雲缺,隨軍攻打妖都!

  不到三歲的娃娃,竟參戰了!

  牧青瑤無法想像,一個三歲的娃娃,究竟擁有何種可怕的力量,能在戰場衝殺!

  要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凡人戰場,敵人不是普通軍兵,而是成千上萬的強大妖族!

  僅僅想像一下那種慘烈的畫面,牧青瑤便通體生寒。

  望著斜倚在床榻上的慵懶少年,牧青瑤的心,沒來由的疼了一下。

  「後來呢,那孩子去了何處。」牧青瑤追問道。

  「被一個青狐山的老獵人收養,混吃等死到現在。」雲缺道。

  牧青瑤再次微微蹙眉。

  她察覺到故事的結尾,不對勁。

  「北域妖都,距離青狐山百萬里之遙,即便被收養,也該在北域附近才對,你是怎麼回到的青狐山?」牧青瑤道。

  「我也想知道。」

  雲缺將兩隻手抱在腦後,望著棚頂道:「我缺失了一段記憶,大概一個多月,那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等我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青狐山了。」

  牧青瑤沉默了下來。

  仿佛有一種共鳴,讓她能感受到雲缺心裡的孤獨與那份深深的疑惑。

  牧青瑤低下頭,從頸上摘下一個掛件。

  由紅繩兒編織,頂端吊著一塊小小的玉石。

  玉石呈天青色,雕刻著一根羽毛,惟妙惟肖。

  「這件月玉,我從出生一直戴著,有安神之效,在山上的時候你救過我一命,此物當做我的謝禮。」

  牧青瑤將月玉放在雲缺手裡,整個人也變得輕鬆了許多,明媚一笑,道: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是救命之恩,如果你不收,我死之後這塊玉也會落在別人之手。」

  「你既然給,我當然收,這塊玉值不值二百兩?」

  雲缺捏了捏玉石,上面還殘存著小郡主的體溫。

  「值。」

  牧青瑤微笑道:「如果你以後去了天祈皇城,我建議你到司天監見見監正,監正是我師尊,修為高深,也許能幫你找回那段缺失的記憶。」

  「我這人好奇心不重,丟了一個月記憶而已,想不起來就算了。」

  雲缺呵了一聲,道:「如果你打著重建前朝斬妖司的心思,我勸你早點放棄為好,沒機會了。」

  牧青瑤並不意外對方看穿她的心思,微微偏著頭,道:「為什麼?」

  「因為我們不是正常人……困了,睡覺。」

  雲缺說完一句便抱著刀沉沉睡去。

  牧青瑤沒睡,望著遍布群星的夜空出神。

  這一夜,藏石鎮並不安寧。

  北街有女人投了井,南街有乞丐發了瘋,西街的上百個孩童在睡夢中驚醒大哭大叫口吐白沫,東街的野狗沒來由的死了滿地。

  這一夜,鎮上的所有郎中都忙碌到天明。

  最後得出同一個結果。

  中邪了,鎮上有不乾淨的東西。

  天亮後,牧青瑤站起身,望了眼熟睡的雲缺,隨後腳步輕輕的出門,離開了這座棺材般的小屋。

  今天的天氣十分陰沉。

  黑雲當空,大雨將至。

  牧青瑤獨自走在空曠的街頭,腳步不急不緩。

  她沒有直接離開藏石鎮,而是走到雲缺第一次帶她吃包子的那家包子鋪。

  要了一籠屜肉包子。

  狠狠的一大口咬下去。

  好香!

  這一刻,小郡主甩掉自己高貴的身份,狼吞虎咽。

  她體會了一次平民百姓的生活。

  雖然活著不易,卻也如此爽快。

  活著真好……

  吃完了包子,牧青瑤重新恢復穩重矜持的神態。

  付了錢,起身走向鎮子南側的出口。

  街上來往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牧青瑤走在街上,發現很多人在打量自己,目光不善。

  而這些打量自己的人,居然都是普通的鎮上百姓。

  牧青瑤有些不解,腳步加快了幾分。

  南街是一條崎嶇不平的長街,街道兩側有店鋪有民宅,還有一座土地廟。

  廟宇修得不大,連正門都沒有,就是間勉強遮風擋雨的大屋,裡面供奉著土地爺的泥像,從外面即可看得一清二楚。

  當牧青瑤途經土地廟的時候,忽然轟隆一聲悶響。

  廟裡的泥像,居然倒塌,摔了個四分五裂!

  倒塌的泥像,猶如一個信號般,街上所有人都停住腳步。

  一雙雙充滿憤怒與敵視的目光,匯聚在牧青瑤身上。

  牧青瑤預感到不妙,低著頭想要離開此地。

  「就是她!」

  人群里一個五大三粗的悍婦大吼一聲,指著牧青瑤道:「她就是昨天的外來人!我們鎮上平安多年,她一來就鬧了一夜怪事,她是掃把星!是邪祟!」

  人群寂靜了片刻,爆發出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喊。

  「我家孩子吐了一宿,眼看著要沒氣兒了,原來是她害的!」

  「我兒子的棺材都備好了,燒死她這個邪祟,我兒肯定能活過來!」

  「她死了鎮子就乾淨了!」

  「燒死她!」

  「燒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