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便有大夫上門,為李大山正骨施藥,一家人圍在一旁,各個心緒複雜。
大夫走後,漸漸有旁的人上門來問。
一開始周氏語焉不詳,後來想清楚了,索性說開了。
沒多久,村里人便知道,李大山家的大閨女,要給林大善人做大兒媳婦了。
大伙兒都知道,林大善人的大兒子早就死了,青柳與他結的是冥婚,嫁過去後,是要守一輩子寡的。
有人說她孝順,也有人說她傻,稍微知道一點內情的,就說王氏這個奶奶確實狠心。
外人說什麼,青柳一貫不理,該上山還是上山,該幹活還是管自己幹活。
那天之後,薛氏又派人來請她去了一次,這一次她見到了林老爺和林二郎,以及二郎的媳婦兒,還有他們夫妻兩人的兒子。
雖只匆匆見了一面,不過林家看著都是和氣人,她心裡又安定了些。
槐花婆婆算好日子後,林家便來下定了。
冥婚與一般人說親不同,放定是一次性放完的,那些聘禮也不是真的真金白銀,錦繡綢緞,而是紙糊的,等到成親當晚,聘禮就要在女家門前焚燒。
不過林家大郎與青柳又與一般的冥婚不同,因青柳還在人世,林家送來的聘禮,便一半是真的,一半是紙做的。
聘禮都放在正屋裡,家裡的親戚也都按著習俗,上門來觀禮。
除去為李大山治病的三十兩外,林家又按著本地娶親的規格,送來一整套的海味三牲四果等物品。
過後大伙兒又議論開了,到底是大戶人家,結個冥婚都比旁的人正經娶親隆重大方。
有幾個婦人想起林家原本是準備花二十兩結冥親的,現在不光光銀子花了三十兩,連別的物什也一應俱全,想來林家對李大山這個閨女,還是有幾分重視的,不然怎麼這麼捨得。
送走親朋好友,周氏看著一屋子的東西,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李大山靠在床頭,忽然道:「明日你把幾家之前送來的銀子還回去,看看家裡還剩多少,都讓青柳帶走吧。」
之前為了替他治腿,他的兄弟姐妹和周氏那方的親戚,總共送了八兩銀子過來,加上家裡湊的,一共十五兩。等將他們幾家的銀子還了,再除去周氏的一隻鐲子,應該還剩五六兩,這些銀子,是分家後三年間存下的。
一般人嫁女兒,若能把男方送來的聘禮,拿出一半充做嫁妝,就已經算是大方的了,像李大山這樣還要倒貼的,少之又少。
不過一來他本來就疼女兒,二來心中對青柳有愧,所以周氏聽他這麼說,也不覺得多詫異,只是遲疑道:「往後青荷與青松……」
李大山擺擺手,「他們若還記著青柳的好,就不該說什麼。」
周氏又道:「娘那裡,要不要讓她知道?」
說起王氏,李大山心中也有些複雜,他知道他娘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可心裡卻不能接受她的做法。若按以往,以他對王氏的敬重,這事必定要讓她同意才行。眼下,他沉默許久,最終搖頭道:「誰都別說,這事就咱們兩人知道就好,等青柳要出門了,你再悄悄將錢給她。」
若讓他娘知道,她肯定不會同意讓青柳帶走那些銀子。
槐花婆婆定下的日子在十二月初五,還剩不到兩個月,時間有些倉促,不過因是冥婚,也沒人說什麼。
這些日子,青柳便不怎麼出門了,都待在房裡趕製嫁妝。
周氏當時織的那匹綢子,原本要讓她們大堂哥拿去鎮上換銀子的,後來到底沒換,而是托人染了個素淨的顏色,讓青柳做兩個被面,到時當作她的陪嫁帶走。
青柳的針線是周氏教的,如尋常農家姑娘一樣,手藝只是一般,平日裡能做個衣服鞋子自家穿,若要像繡莊裡那樣,繡上許多花樣的,她就不會了。好在她結的是冥婚,不必在被子枕面上繡鴛鴦並蒂蓮之類的。
這日,青柳的絲線用完了,又沒到她大堂哥回來的日子,她想了想,還有些別的雜事也要去鎮上,托人太過麻煩,索性自己去鎮上跑一趟。
村里到清平鎮走路要一個時辰,農閒時有人用牛車拉客,一趟兩文錢,半個時辰可以到鎮上。
青柳捏捏荷包,決心省了那些錢,給青松買兩塊糖吃。
一路緊趕著到了鎮上,她先去繡莊,把這陣子和青荷兩人打的絡子賣了。
尋常一個絡子兩文錢,而且因大部分人都會打,店家往往不願意多收。她和青荷便動起腦筋,花了許多時間研究出一些不同的花樣,有玉蟬樣的、蟾蜍狀的、還有蝙蝠狀的,雖工序繁雜些,也更耗時間,可一個絡子往往能賣上四五文,有時候出了新花樣,店家還願意多給一點,她們二人因此更加樂此不彼。
這半個月地里沒活,兩人利用閒時,總共打出五十幾個絡子,得了二百多文,除去彩繩的費用,還有差不多一百五十文。
青柳小心地將荷包收好,背著背簍又去了乾貨鋪子,背簍里是這些天青松摘的板栗和山棗,周氏都幫他曬乾了。
一斤干棗子八文錢,她那些不到兩斤,賣了十二文。板栗更便宜,一斤只三文錢,青松摘了十幾斤,得了四十文。
青柳數著銅錢,心道等青松看到這些錢,肯定要樂壞了。
將帶來的東西全部換成銅錢,之後她就去買了些彩繩,又買了幾種顏色的繡線。
出門前周氏交代她帶一斤鹽回去,買完後,她又給青松買了幾塊飴糖。等在街上看見一個叫賣的貨郎,她便湊過去,討價還價一番,花十五文給青荷買了一朵粉色的娟花。
將買來的東西裝進背簍,她不再逗留,快步趕回村里。
還未到家,青松連蹦帶跳迎上來,硬是接過她背上的背簍。
青柳攬著他的肩頭往家裡走,面上因趕路熱得發紅。
青松扒開背簍里的東西往底下看,歡叫道:「大姐,我的板栗都賣光啦?」
青柳笑道:「都賣光了,一共賣了五十二文錢,等一下把錢給娘,讓她幫你收著好不好?」
青松連連點頭,「好,明天我再去山上!」
青柳便道:「現在山上的野果都快被人摘完了,就是有,也是樹梢上一點別人摘不到的,你就別去了。爹的腿已經快好了,咱們家現在不缺銀子,你可別把自己摔了。」
青松垂著頭沒說話,從前因他是小兒子,父母姐姐們難免更加疼他,縱得他脾氣比一般孩子大,也不如人家懂事。
這一次家裡遭遇突變,娘的眼淚,外人的冷眼閒話,讓他一下子明白了許多。
最近他總聽說,他大姐是被爹娘賣去林家的,所以爹才有錢治病。他無法反駁他們,心裡卻下了決心,一定要賺很多銀子,將來長大了,把大姐贖回來。
時間一晃而過,李大山又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期間大夫來看過兩次,說他恢復得不錯,很快就能下地行走了。
周氏聽後,又哭又笑。
等入了十二月,天上漸漸飄起了雪花。
平陽縣地處南方,少有見雪的時候,青柳長這麼大,也只見過兩次,青松更是第一次見,一早起來歡呼不已,臉也沒洗就跑出去了。
青柳站在屋檐下,看著他連滾帶爬的身影,不由失笑。
她下意識往小遙山方向看去,自定親後,她不自覺就有了這個習慣。
林家大宅地勢較高,從她家看過去,只能看到高高的圍牆,圍牆裡露出幾座屋頂,黛瓦上落著薄雪,白的越白,黑的越濃。
周氏從房裡出來,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心中又是一痛。
青柳回過神來,拉著她的手往廚房走,笑道:「剛才小松一路滾著跑出去,就跟一隻胖嘟嘟的小耗子一樣。」
周氏聞言也微微笑了笑,眉眼間的愁緒卻並未散去。
今日已經是初三了,後天晚上,林家的轎子就會上門,抬走她的女兒,此後,她就要伴著一方牌位過一輩子了。
青柳生了火,把一個紅薯丟進灶膛里。她記得小時候那次下雪,大堂哥就烤了幾個紅薯分給他們吃。幾個小孩子蹲在屋檐下,一面啃著燙嘴的紅薯,一面新奇地看著雪。
周氏掏了米下鍋,竹架上放著幾個洗淨的紅薯,四五個玉米饅頭。
母女兩個並排坐在灶下看火,周氏想起十多年前,她出嫁時,娘親一遍遍囑咐的話。
眼下到了她女兒出嫁的時候了,她心裡雖百般不忍,卻也要像她娘做的那樣,跟女兒說以後在婆家如何自處,要怎麼侍奉公公婆婆,受了委屈該怎麼辦,妯娌間如何避免摩擦。
然而最重要的,怎麼和丈夫培養感情,新婚夜該做什麼,要早日為婆家添丁進口,這些話,她卻無法說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