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隱約間還記得自己還是個孩童的時候,家裡一貧如洗。
季子的父親在家中排行老三,季父的兩個哥哥,都是老大人熊威的部曲。
當時的曲陽君因為和羋槐關係親近,地位在國內很顯赫——他的那些部曲生活水平自然不會太差。
雖然不說大富大貴,但至少一日兩餐不會餓到。
原本還算過得去的生活,卻在第一次曲陽大戰之後變得天翻地覆——兩個大伯跟著老大人熊威戰死在曲陽,季子的整個家族立刻家道中落了。
原本還算殷實的家庭,立刻瀕臨分崩離析。
祖上傳下來的短劍,曾經被爺爺視為祖傳珍寶,可能現在已經成為了某個秦兵的戰利品。
至於兩個大伯,各自留下了兩個孩子。
季家爺爺一病不起,第二年便離世了。
撫養這些遺孤的任務,便只能落在季子的親爹身上——以一己之力養活幾個幼童,壓力山大。
這樣的例子在當時的曲陽縣實在太多了。曲陽君熊威在亂軍之中堅持力戰,在客觀上幾乎是在為潰退的全軍作殿後,死傷之慘重可想而知。
當時的曲陽縣家家披麻戴孝。
雖說如此,但季家卻沒有因此怨恨主君——畢竟就連老大人熊威也戰死在沙場上,身為王族貴胄,和平民出身的部曲們戰死在一起,活下來的人還有什麼怨恨可言?
要說恨,那麼只恨秦國!恨秦人!
或許還恨楚國其他的那些貴族……若不是他們一觸即潰,曲陽君一脈未必淪落至此啊。
季子的父親不得已變賣了祖傳的宅院和田地,以一己之力勉強養活母親、兩個哥哥留下的嫂嫂們、四個侄子,還有自己的孩子季子。
總之,季子的少年記憶,便是顛沛流離、苦累乞食。
曲陽縣家家如是——貧困潦倒,一蹶不振。
時隔多年以後,季子每每回憶自己的少年時期,仍然難以自抑地扼腕嘆息。
這一切的改變,都是從小公子熊午良襲爵之後開始的。
那時候季子還小,說不清都發生了什麼——總之封地里的農耕又逐漸興旺起來,外來人口不斷湧入,荒蕪的土地有人開墾了,集市上的人多起來了。
後來,集市上又出現了各種讓季子眼花繚亂的新奇物事……往往能引來很多外地的商旅。
季子的父親倒也爭氣——不但勤勤懇懇地把田地種好,還響應小君侯的號召去開墾荒地。
農閒的時候,季父還帶著季子那幾個稍微年長一些的表兄去工業園區里做活、或者是給官府做僱工,去修路或者是修城牆,掙些外快補貼家用。
季父不止一次感嘆:「給小主君做活,還有工錢拿。」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主君!」
「他是看咱們曲陽人過得苦,一門心思想給咱們送錢吶!主君仁厚啊!」
「二三子,日後定要報答小君侯之恩!為了小君侯提劍殺敵,為家族復仇雪恥,為君侯報恩!」季父對著幾個侄子和季子如是吩咐。
生活就這樣一點點富足起來。
再到後來,熊午良下令擴軍!
季父立刻前去報名……季子的祖母當時還勸阻:「家中只剩你一個男丁了,若是再有三長兩短,季家可如何是好?我兒,三思啊!」
季父慷慨激昂:「小君侯對曲陽人恩重如山,如今有報效之機遇,孩兒怎能不去?」
「何況幾個侄子也長大了——家中就算沒有我,也操持得過來。」
「退一萬步說,就算孩兒馬革裹屍,君侯也為我們想好了萬全之策……無論是撫恤還是待遇,都斷然不會教我季家過不下去的。」
就這樣,季父前去報名,後來因為身體素質不錯,被選入了新編的『驍騎軍』!
在驍騎軍中,季父本以為自己的忠誠和勇武將會令自己脫穎而出……沒曾想,軍中的同僚在這兩個方面都與季父一般無二。
在後來的一次次戰役中,季父自始至終都是一名普通的軍士,沒獲得提拔的機會。
但是他作戰確實驍勇,曾經有一次親手斬斷敵軍的旌旗,立下大功,有幸得到了曲陽侯熊良的親自接見和賞賜。
驍騎軍的待遇的確驚人——季子能感受到生活更加富足。
家中不但能每日吃飽,甚至還買了牲畜、有了兩個外族奴隸,可以幫著他們進田地里幹活兒……新宅院據說是曲陽侯因季父作戰有功而賞賜,門口還掛著響噹噹的銅字戰功牌匾。
季子每次和幼年玩伴分開的時候,在那張牌匾下面走回家中,總感覺夥伴們的眼神在自己的背影上流轉很久,於是自覺趾高氣揚。
再到後來,季父在作戰中負傷,因傷退役。
倒不是什麼太嚴重的傷病——萬幸,只是少了兩根手指。據季父酒後所說,是格殺了十幾個敵兵之後被敵將偷襲,躲閃不及,才被砍掉了兩根手指,當然,他反手又砍死了敵將。
這番話到底幾分真幾分假,季子也不知道……
反正季父就這麼退役了……嘴裡還不住地念叨著驍騎軍的三餐伙食是多麼豐盛、自覺還能繼續為楚王征戰但可惜那沙比軍吏非得讓他退伍云云……
按照驍騎軍對負傷退役老兵的規定,季子得以進入曲陽書院,並獲得了學費全免的待遇。
……
此時此刻,季子在油燈下奮筆疾書。
那捲曲陽紙上,羅列著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小字……雖然字跡遠遠不算名家手筆,但卻還算工整。
其內容,則足以讓任何人觸目驚心!
這是一篇上奏郢都的奏對——裡面詳細地羅列了嶺南之地的種種亂象,以及季子對治理嶺南的理解。
通篇分為四個模塊,痛陳嶺南弊病!
其一,權貴擅權。官府大權旁落,形同虛設;
其二,拓荒團相互勾連,瞞報賦稅,蒙蔽王上;
其三,巧立名目,豢養私兵;
其三,觸犯新法。
上述四條,每一條都觸目驚心——權貴擅權,無疑是致力於集權的楚王羋良最痛恨的行徑,『擅權』二字,簡直就是在熊午良的敏感區大跳踢踏舞。
瞞報賦稅、豢養私兵……在如今的楚國更是重罪。
至於『觸犯新法』那一篇,篇幅最長……不列不知道,一列嚇一跳……這些罪行簡直是罄竹難書!
嶺南的貴族們倒也沒有瞞著季子的意思……季子就算再怎麼被架空,好歹也是個縣令,總不至於兩眼一抹黑。雖然沒什麼實權,但是在搜羅罪證的時候,這個縣令身份還是很好用的。
因此,這篇驚人的奏疏里,還寫滿了貴族拓荒團們的罪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