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蘭珏一見辜清章,乍聞此言,剛被錢沖淡的煩躁頓時又聚結於胸,似笑非笑道:「哦?那勞煩你給我算一算,我這樣的人,該與何人相交?」

  辜清章又露出蘭珏最不愛看的那種神情,好像很替他擔心著急一般:「佩之……」

  蘭珏徑直從他眼前走過,只當沒看見辜清章剛倒好的茶,另取了個杯子又倒了一杯:「這樣的命,不用你算,我也會。王公子一看就是個惹事的主兒,近了他不招上事才怪。他這麼橫,就因為他老子是大將軍。哪天他老子倒了,他全家都得完。只是……」

  他有意從懷中取出那包錢,在手裡掂了掂:「雖說富貴難出三代,王大將軍到王公子這裡,不過兩代,王大將軍官運正昌,抱得上王公子大腿前程有望,就算牽牽王公子的褲腳,起碼也吃喝不愁。」

  辜清章定定看著他:「佩之,別置氣。你不是這種人。」

  蘭珏揚眉:「不是哪種人?我就是這種人。我與你,與劉知薈方才真的不是一路人。」啪將銀子包往床上一丟,「疏臨,我這話,並非置氣,拿了王大公子這包銀子,我當真歡喜。」

  本以為心態難轉過彎,多少有一兩分尷尬羞恥與不適,卻發現絲毫沒有,唯有開心。

  「我與辜清章,本非同類。」蘭珏慢慢擱下酒盞,「你查了這麼多,應早就知道,本部院是犯官之後。先祖父本是京兆府主簿,府尹辛余謀私受賄,他亦卷在其內,同被大理寺查辦,在牢中畏罪自盡,家中被抄,餘下男女本要充入奴籍,恰逢先帝登基大赦,沒去為奴為婢,但一無所剩,連叫花子都不如。都沒挨過餓受過罪,有扛不住自己尋短見了的,也有實在體弱是捱不住苦病沒了的,後就剩得先父一人。本來連他也不得剩,尋了斷跳河沒沉下去,被一個洗衣女救了,就是先母。他沒死,但說句大不孝的話,以後跟死了沒兩樣,一輩子除了吃飯喝酒嘆氣沒多做過什麼,我曾疑惑先母何必撈他。不過,要不撈他,也就沒我了。」

  說到此處,自己輕笑一聲,瞥向張屏,見其一聲不吭地聽,表情頗為專注,專注之外,倒沒流露出其他,雖未對蘭珏方才的那句話接上點什麼,不過這也是他的本性。蘭珏對此表現尚算滿意。

  當年,蘭珏畏畏縮縮時,走在路上,瞟見行人閒聊,都唯恐在談自己身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直至進了官場,頭一兩年還常覺得同僚在背後指戳,回想更是好笑了。

  「先母在京郊九和縣織坊里做活,家就住那裡,本部院打小市井裡長,因此,你莫以為我黍麥不辨,不知米價油錢,其實各樣苦都吃過。與你一樣,劈過柴挑過水,還替先母賣過針線,餓極了,也偷過旁人地里的瓜。」

  曾以為恥,但如今輕描淡寫道來,卻如年少時的功勳。

  張屏道:「唔。」

  蘭珏突然覺得,小皇上把張屏外放,著實英明神武。此生處事,真讓人不知如何評判,假如進了朝廷,結果難以想像。單說倘若換一個人坐在對面,溜須拍馬的言辭暫不多想,「大人早年原來也曾如此不易」之類順竿的話必然當要來上一兩句罷。

  也就是本部院這樣的胸懷,才容得了他罷了。

  蘭珏接著道:「先父一生只教過我一件對的事,唯有讀書考功名,才能換一種活法。先母半夜還趕活做針線,換錢送我進學堂,那時著實刻苦,路上撿片有字的紙頭兒,都揣回家藏著,反覆看。縣城北關有個書坊,我在那裡做過搬紙的活計,就為了能偷看兩眼坊中的書,那地方如果還在格局未變,我仍能閉著眼進出。只是,我那時用功,從沒想過是不是真喜歡念書,實際是為著不再受窮。」挑眉看了看仍不吭聲的張屏,「你若有見解,但說無妨。」

  張屏道:「大人尚未說到辜清章,學生暫無見解。」

  蘭珏微微眯眼:「哦,是,怎麼盡說我自己的事了,難為你聽我絮叨許久。」燭芯噼啪,酒入杯中,碎影流金。

  「我與辜清章,乃入京科試時相識。當時我在街邊賣字畫,他買了幾張。」

  細雪中,那人收了傘,抬手一指架上的一排字畫。

  「這些兄台可都賣否?」

  「掛的都賣。」他取架上的畫,「閣下為何買這麼多?」

  「小弟方才說了,明年春闈,兄台定然高中,預先買上囤著,他日富貴,說不定就指著這些了。」

  奚落、耍弄,他早已習以為常。但眼前這雙清亮含笑的眼,讓他不想往心懷叵測上想。

  他取了一幅畫,卷好,裹了紙,扎束遞過:「閣下既為知己,怎能再談買賣。此畫權作相贈,但望不棄。」

  那人雙手接過畫:「蒙蘭兄相贈,實不堪領此厚禮,不知何以為報。」

  別轉頭扯了做如廁之用便可。

  他不禁道:「閣下果然會算命,竟然知我名姓。」

  那人眨眨眼:「這真不是算出來的。」抬手一指,「兄的畫卷上,不都落著款麼。」

  他繃不住一笑:「是了,居然把這個忘了。」

  那人輕抬衣袖,雪屑沾染了眉稍唇角,淺笑中化成薄露。

  「我竟也忘了告知兄台名姓。鄙姓辜,辜清章。」

  此情此景,每字每詞,都不能忘記,一旦憶起,就如同又回到當時。

  「那時沒什麼人與我相交,直至遇到了疏臨,方才認得朋友二字。他性情隨和,謙容禮讓,與我這般人,也處得來。我二人一道賃屋,同食同宿。直至後來遇見劉知薈,方才有些遠了。」

  張屏肅然問:「為何辜清章與劉大人相識,便同大人疏遠?」

  蘭珏沒想到他竟會主動發問,且這話問的真不討人喜歡。

  「本部院都已說了,因我和辜清章,並非一類人,他和劉知薈,才是同路。我那時窮,苦寒的試子該有什麼樣子,我便做出什麼樣子。其實還是與他人不同。」

  張屏又開口了:「任是何人,都與他人不同。」

  嗯,對,你是也很與他人不同。難道不曾因此自省過,為何除了那個傻陳籌,你幾乎沒有半個相好?

  「雖各有不同,又依類而群,異於眾者,孑然伶仃。」

  張屏道:「學生以為,有人喜獨處,有人好扎堆,不過各人喜好爾。」

  原來是如此自我安慰,倒也難為了。

  罷了,便由你獨處。

  「再說得明白一些,我那時考科舉,只為功名……」

  「來考科舉,都是想做官。學生也很想。」

  蘭珏這輩子對蘭徽都沒動過戒尺,此時卻很想把旁邊的圓凳掄起來。

  「再說透些,本部院那時為求功名不擇手段。劉知薈等生性便喜讀書學問,心懷社稷赴科舉,方才是讀書人正途。與我這般只為自己名利者天地之差,行事當然也不同。我每每唯利是圖,疏臨勸不了我,雖寬容相待,但我的做為,他到底不贊同。而劉知薈品性高潔,行端坐正,疏臨那般性情,本就該與他相交。」

  當年蘭珏與辜清章相交最親密時,便常有人指點不解,為什麼辜清章竟與他這樣的人交好。劉知薈在那屆試子中,名望甚高,出身詩書世家,舉動有風骨,談吐皆雅事。

  劉知薈與辜清章月下茗茶論賦時,蘭珏只能在屋裡趴在油燈下死啃應制格式。

  劉知薈與辜清章縱論古今興衰,蘭珏一心想搞透的,卻是本屆的主考所好。

  劉知薈與辜清章不屑權貴,蘭珏假清高了一陣子,最終還是跟王硯混熟了。

  ……

  那時的辜清章,焉能不與劉知薈更投契?能再把那時的蘭珏當朋友,已是真心不易。

  張屏道:「果真高潔,為何科試?」

  蘭珏神色陡然一寒:「疏臨非常人,以我那時品性,哪能懂得真正的他,而今再憶,更難分明。如你者,更不可評斷。」

  辜清章之於他,始終如初見之時,亂瓊素白中,曾近在眼前,卻終只得相望,不能觸碰。

  泥沼中沉浮的年少時的他,唯一的一抹清。

  蘭珏拋下酒盞:「時辰已不早,你先回罷。」

  張屏坐在凳子上沒動:「學生在縣裡,曾向當年主考詢問過辜清章其人,他向學生說,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辜清章會考科舉。」

  蘭珏面無表情按了按眉:「我亦曾有此疑問。他並無俗人之志,更不介懷功名,參與科試,可能不過好奇想見識,或當歷練罷了,即便考上了,他應也不會進官場……本部院已乏,你先退下罷。」

  張屏跟長在了凳子上一樣,仍不動:「辜家莊因辜清章赴試將他除名,若只為遊戲,代價過大。且,辜清章亦曾與朱老大人提過,少年登科,折福折壽,還曾因名次高了不樂,種種行為,令學生十分不解。到底他為何赴試。」

  蘭珏按住眉尾的手指不覺鬆開。

  為何……?

  聽張屏之問,他的心裡竟慢慢升起了一個念頭。

  一個他一直藏著,不想觸及的……猜測。

  他下意識皺眉,正要抓住此念,張屏已說了出來——

  「辜清章參加科試,像在有意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