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蘭珏停了半晌,笑了:「你想知道他和劉知薈的交情,該去問劉知薈,本部院怎會知道?」

  張屏也頓了片刻,清清喉嚨:「學生查到……」

  蘭珏截斷他的話:「我知道,你肯定查到了不少。但不管你查到多少,辜清章與劉知薈的事情,我不知情。」走到門邊,拉開門,「你應該問誰,就想辦法去問罷。」

  張屏抬眼看了看蘭珏,走了兩步,到了門邊,又轉過身:「辜清章……那時和劉知薈相交,可能是不得已。」

  蘭珏負手不說話,張屏又說:「學生總覺得,他有什麼把柄在劉知薈手上。」

  蘭珏挑眉看了看他,片刻,又半扯起嘴角:「看來你為了套出本部院的話,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你應該知道,劉大人的官階在我之上。每次升遷,必查舊檔,他的履歷,我都能倒背,清清白白,無暇無疵。你如果想扯些莫須有之事在他身上,連陶周風也休想保得了你。」

  張屏瞅著他,又耷下眼皮,不吭聲了,緩緩地轉過身,走出了書房。

  蘭珏在他身後摔上了房門。

  張屏穿過庭院,走回客房,在房裡呆了半天。到天擦黑時,小廝來給他送晚飯,偷瞟著他的眼神閃閃爍爍的。這人得老爺青睞,大家都知道,這人下午居然惹得老爺摔了門,大家也都知道,搞得廚房給他備飯,都要拿捏著備一份不好不壞的。這人咋就恁大能耐呢?

  張屏吃飽了飯,也不等人來收碗,自己要把碗送回廚房,在迴廊上遇見了小廝,小廝連忙把碗碟接過去了。張屏下了迴廊,在院裡亂轉,因蘭珏沒說哪兒不讓他去,他怎麼轉也沒人攔他。

  蘭珏的府邸甚大,當日張屏在這裡教蘭徽時,也沒有逛遍。他揀著小路,穿過層層院落。夜風刺骨,但見兩三個嫵媚的女婢捧著食盒進了一間房中,那間房內應該籠著厚厚的簾帷,只在推開門時閃出了一道暖融融的光。

  張屏向上提了提衣領,向那間屋子走近了些,猶豫了一下,又轉過身,屋門在他身後打開,那幾名女婢攜著一股溫暖帶著香味的風退出了屋子,門內蘭珏的聲音道:「廊下站的是張屏麼,進來罷。」

  幾個女婢笑吟吟地退下了台階,張屏閃進了屋門,撲身的一股暖意頓時浸到他的毛孔里,蘭珏坐在屋中的桌邊,淡淡道:「關上門。」

  張屏關上了門,按蘭珏的示意在桌邊坐下,覺得渾身的衣裳重得慌,瞅著蘭珏,一身丁香褐紋銀絲的夾袍,其實不比他身上的外袍薄。

  蘭珏斟了一杯溫好的暖酒:「著人給你備一副筷?」

  張屏看著桌上層疊的碗盤:「不了,晚上吃飽了。」

  蘭珏哦了一聲,又道:「嫌熱就把袍子脫了。」

  張屏抓住衣襟:「數日不曾沐浴,恐怕氣味……」

  蘭珏皺了皺眉,向旁邊一比:「去屋子那頭脫了再過來。」

  張屏依言走到屋子那頭的旮旯里,脫下夾袍,放在椅子上,才又走回桌邊坐下,看了看飲酒的蘭珏:「大人不熱麼?」

  蘭珏道:「不熱,我早年受過凍,有些畏寒,但比旁人耐熱。」

  張屏道:「是大人未中功名之前?」

  蘭珏轉著酒盞,似笑非笑看他:「本部院的家底,是不是都被你給查了?」

  張屏鄭重地道:「學生只查了辜清章相關。」

  蘭珏垂眼看著盞內的酒,慢慢道:「那也差不多了,遇著他時,正是我最潦倒之時。」

  張屏不說話,蘭珏有飲了兩杯酒,方才又看向張屏:「為何要查他?」

  張屏道:「學生其實是想查辜家莊。」

  蘭珏微微眯眼:「你覺得,辜清章的出身有問題?」

  張屏不答,但從袖中取出一條絲帕,蘭珏接過,看到絲帕角上繡得杏葉杏果,心中不由得一頓。

  他折起絲帕:「你為什麼要查他和劉知薈的關係?」

  張屏道:「一開始學生只是覺得蹊蹺,辜清章與辜家莊相關,都在劉大人主持編撰縣誌時,模糊抹去了,劉大人主持編纂的地方志,各處詳盡,唯獨這裡略去,學生十分不解。後來查得,劉大人與辜清章是同科,蘭大人與辜清章亦是。我問詢過縣中曾見過辜清章之人,此人絕非尋常人物,蘭大人和劉大人應該都認識他……」

  蘭珏道:「然後你覺得劉大人的做法有隱情,再寫信詢問本部院,回信讓你覺得本部院刻意迴避,反倒生疑。」

  張屏默認。

  屋中又一時寂靜,相持約半刻鐘,蘭珏方才又開口:「辜清章與劉知薈結識,在與我結識之後。因何結識我不清楚,但他們之前,應該不認識。結識之後……也只是日夜談論學問詩詞,並無什麼異常。當然,即便有異常,我也不知道。」將酒盞舉到唇邊,輕描淡寫道,「因為辜清章與劉知薈交情濃厚之後,便不怎麼與我往來了。」

  張屏在椅子上挪動一下:「學生想問……之前辜清章與大人的關係好到什麼程度?」

  蘭珏從酒杯上抬眼,挑眉看了看他:「同進同出,同食同榻。」

  張屏輕咳一聲:「那麼……後來辜清章是突然疏遠了大人……還是……」

  蘭珏將酒盞往桌上一擱:「辜清章當時與我疏遠,實屬情理之中。我那時一心求功名,提書本便是經綸教條,談文章就是應試製式。劉大人當時並不古板,談詩詞,論琴畫,真正風雅,辜清章與他趣味更合。當日與我相交,本就勉強,我有諸多作為,他並不贊同。」

  他這般無之所謂地說,但那人當年言語,又恍惚縈繞耳邊。

  「佩之佩之,你這是要把美玉丟進油鍋,秀木砍成棺材板!」

  辜清章在桌邊來回走,帶得燈影搖曳,他只當聽不見,埋頭練字。

  昨日在廟前,竟遇著了便服到廟中敬香的孫侍郎,孫侍郎對著他的字幅,評了一個字——浮。

  孫侍郎是本屆科試主考,喜歡方正的小隸或小楷,筆力樸實,字形剛正。

  於是他抱了一摞紙苦練,像剛開始習字的小孩子一樣。

  改字形,比學寫字更難,手忍不住飄勾出撇捺,他就砸自己的手腕,手腕腫成饅頭,兩眼看字都快成雙影。

  辜清章最後來奪他手中的筆,打翻了油燈,險些起了火災,袖子也點著了,幸虧他為了冰手,放了一盆涼水在手邊,及時澆滅了火,辜清章沒有燒傷。

  火滅了,他呆站在漆黑的屋裡,桌上的紙在吧嗒吧嗒滴水,他想道歉,卻聽辜清章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說:「佩之,你定然能榜上有名,世上的人萬萬千千,誰都不可能面面俱到,處處迎合,反倒得不償失。」

  他看不見辜清章的神色,但能想到他這時的眼神。

  辜清章的眼神中必然帶著悲憫,說實話,蘭珏不喜歡這樣的眼神。

  他不擇手段,一定要榜上有名,因為他知道自己輸不起,輸了這一回,可能無法捱到三年後。

  所以他總是無法聽從辜清章的勸告,劉知薈和他不同。

  劉知薈也窮,可是他窮得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不像他是犯官之後,天生血里就流著不堪。

  結識了劉知薈之後,辜清章和他說話就越來越少,多的是嘆氣。

  後來也不在一間屋子裡住了,有時候兩三天才碰見一次。

  沒了辜清章,同科的試子們也沒誰與他往來。現在回想,他那時候嘴硬,其實心裡挺難受的,人都要攏群,自己來來去去,其實就證明了失敗。

  蘭珏慢慢道:「若說到蹊蹺,可能就是疏臨……辜清章他死前一個來月,當時也快科考了,他突然和我說,他可能不久於人世。」

  張屏的眼神立刻就振奮了:「哦?」

  蘭珏微微皺眉:「我那時和他有段時間怎麼說話了,偶然在街上遇到。」

  也不算偶然,那幾天他實在缺錢,就又寫了幾幅字,送到字畫店中寄賣,恰好碰見辜清章和劉知薈在路邊茶棚吃茶,見面了不能不打個招呼,誰知道又碰見了王硯。

  想起當年的王硯,蘭珏就有點哭笑不得。

  當時王公子乃京中一霸,王太師其時還是大將軍,但已手握重兵,兼任兵部尚書,王公子騎著一匹白得閃眼的胡種名駒縱橫京城,兩袖兜風,霸氣四溢。

  某一天,王公子領著幾個跟班在蘭珏擺攤的廟門口呼嘯而過,因那天風微有點大,王公子迎風招展的大袖子掛在了蘭珏的攤上,嘩啦帶翻了攤子。王公子便勒住韁繩,居高臨下斜瞥了一眼蘭珏和辜清章,向身邊小廝一擺頭,那小廝立刻丟出一錠大銀:「我家大公子賞你們了。」

  要是今天的蘭珏碰見這事,肯定笑笑把銀子撿起來,吹吹灰,揣袖子裡,當撞了大運,白賺一筆,晚上去吃頓好的。

  但那時他還年輕並且楞著,頓時就撿起了銀子托在掌中,又加上一枚銅板,向著已隨著王硯調轉馬頭的小廝道:「這位留步,此是我給你家公子補衣服的錢。」

  那小廝回過頭,眼直了,聲音也直了:「哪裡來的窮酸,這般不識抬舉!」

  王硯調回馬頭,抬手止住小廝,眯眼一瞥蘭珏,從腰間摸出一個錢袋,丟下,吐出兩個字:「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