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佩圖拉博,與他的姐姐

  第211章 佩圖拉博,與他的姐姐

  【命運薄紗】是一顆勉強達到了殖民標準的世界,不過在大遠征所帶來的萬般選擇面前,它依舊是毫不起眼的。

  直到人類之主所開啟的這場輝煌征途進行到了第七十八個泰拉標準年的時候,一支強大無比的鋼鐵軍團,才第一次為這個荒涼的世界帶來了屬於人類帝國的氣息。

  鋼鐵之主佩圖拉博,帶領著其麾下軍團中的三十三個大營,超過三萬名阿斯塔特戰士,來到了這個荒無人煙的砂石堡壘之中,基因原體把這裡視為了合適的地點,用來會見自己即將到來的血親。

  雖然,這個被佩圖拉博親自命名為【命運薄紗】的荒涼世界,距離基因原體的母星【奧林匹亞】其實並不遙遠,僅僅相隔著幾片空曠星區與名為【安維魯斯】的鑄造世界,但是處於某種心理,佩圖拉博最終拒絕了在自己的母星上招待他的血親,他寧願來到這個荒蕪世界之上,大興土木,搭建一座只會用到一次的華美殿堂。

  對外,鋼鐵之主宣稱,這是處於對大遠徵效率的考慮,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冥冥之中,佩圖拉博其實說服不了自己。

  基因原體非常地清楚,支持他如此做的真正原因其實是:他並不願意回到他的母星,他並不願意去面對與想起【奧林匹亞】上的一些人,以及一些事情,還有那些被他下意識抹去的漫長回憶。

  他名義上的養父達美克斯,他名義上的姐姐凱莉芬妮,還有那個曾經在雕像比賽中,擊敗過他的所謂兄弟安多斯……

  他記得那一切,他知道他們現在還生活在奧林匹亞上,作為帝國的總督或者原體的親人,生活在一個由佩圖拉博所親手打造的大理石天堂之中:他知道這一切,他記得這一切,所以,他並不願意回到奧林匹亞,回到他那個名義上的所謂家鄉。

  他在逃避……

  ……

  不!

  不不不!

  當然不是!

  他是佩圖拉博,他是帝皇的鋼鐵之主,他不會逃避任何事情,不會逃避責任,不會逃避痛苦,不會逃避來自於帝皇的重擔,也自然而然地不會逃避這些毫無殺傷力可言的卑微記憶。

  他只是,不願意在這些無用的事情上,浪費時間而已。

  他不會回到奧林匹亞的根本原因只有一個:在他離開之後,這個世界和帝國其他的荒廢鐵丘還有什麼不同麼?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提供鋼鐵勇士的兵源,並藏匿他那些無用的回憶,它已經沒有哪怕一丁點的價值,值得佩圖拉博涉足。

  ……

  就是這樣。

  在他親手設計的宏偉殿堂最高處的塔樓上,佩圖拉博終於舒適地長舒了一口氣。

  對,就是這樣。

  奧林匹亞並沒有值得他回去的價值,那只是一個單調的徵兵世界而已,銀河中滿是比它更重要的目標與征途。

  鋼鐵之主如此堅信著。

  所以,佩圖拉博來到了【命運薄紗】,要將這裡打造成配得上兩位原體會面的宏偉殿堂。

  而事實也證明了,他做得到。

  在佩圖拉博那無人能及的建築造詣,與鋼鐵勇士那熟能生巧的打灰技能之中,一座數百米高的鐵之君王在兩周的時間內,便屹立在了灰白平原上。

  來自第四軍團的阿斯塔特戰士們放下了槍炮,拿起了槓桿、銼刀和倒角工具,他們組成了一頭吞噬原材料,然後產出磚石與建築的巨獸:轟鳴的引擎是他們嘎吱作響的巨顎,晝夜不息的起重機是它們不知疲倦的臂膀,在這頭巨獸的運作下,數百噸的碎石和更多的鋼鐵被碾碎、咀嚼或組裝,然後投入到了至少一千座正在同時運作的施工現場,就這樣,在熱火朝天的建築激情與精妙絕倫的後勤調度中,佩圖拉博的子嗣們完成了這幅大作,一切就像他們的基因原體在內心中所期待的那樣。

  從始至終,佩圖拉博都沒有前往一線的建築工地,他始終佇立在最高處:先是平原上那罕見的丘陵頂端,後來是越建越高的宏偉殿堂的最頂端,鋼鐵之主始終盤踞在最高處,從最宏觀的角度來掌握與督促這座建築的落成。

  在此之前,一座幾乎一模一樣的殿堂,已經在他的圖紙中安靜地生存了十幾年,如今,鋼鐵之主將它放生在了這個世界上,他清楚地記著每一處細節和每一個數字,從基座所需要的承重柱材料到核心大殿中那些女神塑像的容顏,通通在佩圖拉博的腦海中整齊排列,當他眨眼的時候,那座幻想的建築便會佇立在沙塵滿天的建築工地上,美輪美奐,栩栩如生。

  他甚至感到了一種輕鬆。

  當他看到:那精心布置的破土炸彈摧毀了一切擋路的丘陵,清理出了足以在太空中觀看的地基的時候;當他看到,那數百台挖掘引擎同時開工,濺起的砂石與塵土的煙霧綿延了數百公里的時候。

  當他看到,他的奧林匹亞子嗣們,那些既是戰士,也是匠師、技工與建築學家的鋼鐵勇士,在基因原體通過各個大營長官的遠程遙控指揮下,率領著不計其數的凡人僕役,將那結構力學與古典美學的現世奇觀,按照佩圖拉博心中的尺寸和預估,打磨出來,而且一絲不差的時候。

  鋼鐵之主終於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快樂,一種足以讓他感到輕鬆的氣息,他從頭到尾地目睹著這座偉大殿堂的落成,就仿佛他心中的構想在以一種緩慢播放的方式,真切地化作了現實。

  在基因原體感到第一絲疲倦之前,這座偉大的殿堂便落成了,這傲慢的鐵之君王雙腳踩踏在那萬年不變的荒蕪平原之上,四周是鐵灰色與赤銅色相間的螺旋沙丘,而在它的頭頂,在佩圖拉博欣賞與冥想的地方,只要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那些最低端的雲層,在觸手可及的視野邊緣,發出咕隆隆的沉悶聲音,醞釀著下一輪的雷霆與風暴。

  佩圖拉博聆聽著這一切,聆聽著這原本會讓人心煩的吼叫,卻感受到了內心中的寧靜,當他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向著站在身後的弗利克斯下達了新的命令。

  現在,這座殿堂的宏偉的確與訪客的尊貴相匹配,但是它的內在與涵養,依舊無法為兩位基因原體的碰面,提供足夠的氛圍與背景。

  於是,伴隨著基因之父的一道新命令,鋼鐵勇士們遣散了疲憊的凡人僕役們,無怨無悔地拿起了那些更為精妙的器具,仿照著佩圖拉博所下發的新圖紙,開始全神貫注於每一個房間、每一條迴廊、每一座雕像的塑造與落成。

  而就在鏨子、捲尺於石雕錘的叮咚聲響,取代了起重機和破土儀器的野蠻轟鳴的時候,心驚膽戰的弗利克斯去而復返,滿懷不安地推開了最頂層的房門,打斷了基因原體的無聲沉思。

  「大人,有一支小型艦隊正穿過曼德維爾點,它們請求能夠穿過我們所設立的封鎖帶,然後在這個世界上降落。」

  不出所料的:當弗利克斯看到了基因之父那皺起的眉頭時,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低下頭顱,讓汗滴開始在脖頸後面泛起。

  「我記得我給你們下達過很清晰的指令,弗利克斯,在會面完成之前,任何經過這座星系的民用船隻都應被驅離,我想我說的已經足夠清楚明白了。」

  基因原體沒有生氣,但他的話語中的確醞釀著不滿。

  「但是,大人,那支艦隊來自於奧林匹亞,而它上面搭載著……凱莉芬妮女士。」

  「……凱莉芬妮?」

  「她來這裡做什麼?」

  ——————

  儘管想過讓自己的子嗣驅逐這支艦隊,儘管已經發誓不再會涉足奧林匹亞的一切,儘管他永遠不會承認:在他聽到那個遙遠又熟悉的名字的時候,他的內心的確有了一絲近乎於戰慄的波動。

  但最終,佩圖拉博還是緩步來到了一片平緩的坡地上,鋼鐵勇士們早已將這裡清掃乾淨,用來停靠各種飛行儀器。

  他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沉默無聲,而三叉戟和各個隨行而來的高階軍官們,自然不敢揣摩基因原體的意志,只能同樣沉默無聲地佇立在十米開外。

  在鋼鐵之主被這種沉悶的氣氛與狂亂的沙塵所激怒之前,他的第一個客人終於姍姍來遲。

  凱莉芬妮乘坐著一架改裝過的風暴鳥,它的武器被卸下,擴展了內部空間與舒適性,用來服務於帝國的達官顯貴們:佩圖拉博一眼就看穿了這些,他的鼻孔中噴出了不屑的輕哼。

  而當他看到風暴鳥上的塗裝的時候,不屑更是變成了某種因被挑釁而生的憤懣,他當然認得那些塗裝,因為那正是帝國天鷹,和洛克斯的標誌:後者正是佩圖拉博度過人生最開始幾年的宮廷,也是他那所謂的養父所統治的傲慢國度。

  他從來都不喜歡那裡,因為那裡從來都不是能夠容納藝術與理性的明亮國度,而是沉醉於征服、虛偽與陰謀的昏暗王庭。

  但佩圖拉博的憤懣僅僅持續到了凱莉芬妮的出現:當他那名義上的姐姐踏過了時間與空間所交織的長河,再次站到基因原體的面前的時候,鋼鐵之主便不由自主地被面前的場景而驚愕。

  你怎麼來了?

  他本想這麼說,但當他看到凱莉芬妮如今的樣貌的時候,一句下意識的詢問就已經從他的唇齒間悄悄流出。

  「他們沒給你做回春手術麼?」

  憤怒,真切的憤怒,由震驚與發散性的瞬間思維,所挑起的無盡憤怒,伴隨著這句問詢,而一同熊熊燃燒。

  凱莉芬妮,他的凱莉芬妮,他在那個昏暗宮廷之中,唯一一個能夠長談的對象,唯一一個可以以微弱的親人之愛去看待的人物:雖然他們完全稱不上是親人,卻也足以稱得上是某種意義上的同類,在各自的逆境中同樣堅持、理性、互相守望,相伴前行。

  他還記得她,當然記得,他記得她的俏皮、複雜與智慧,記得她對政治與藝術那稚嫩卻同樣寶貴的建議,記得她雪白的膚色,靈動的瞳孔,還有那烏黑中透著幾縷亮棕色的盤鬢髮絲:在他尚且年少的時候,他曾無數次地施展智慧,試圖用大理石、黏土、又或者是精妙的機械,來復原她的容貌,來再現那雙靈動的雙眸,卻總是失敗。

  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與雕塑著,他卻永恆地記住了她的樣貌與靈魂,並引以為傲。

  可現在,卑劣的現實、可恥的命運,還有那欺騙成性的眼睛,卻聯合在一起,嘲諷他,戲弄他,將瞳孔中的幻想與回憶中的真實混為一談,大聲地譏笑著他對於最後一點往日餘暉的懷念。

  他看到了什麼?

  他看到了凱莉芬妮:那個能稱得上是凱莉芬妮的人,那個頂替了她的名字的可悲人物,緩緩地來到了他的面前,她的每一步都在踩碎那些美好的記憶與努力。

  她是她:當然是,基因原體能夠從那雙依舊靈動的瞳孔與那最讓人熟悉不過的微笑中,看到回憶長河中的幾捧清澈。

  但她又不是她:她不再是那個靈動且優雅的精靈,不再是那縷在沉悶的洛克斯宮廷中翩翩起舞的光亮,不再是那個任憑他的萬般智慧與努力,都無法臨摹的奇蹟。

  她的瞳孔依舊靈動,但她當眼眸已經深深地下陷了,被埋沒在了明顯的皺紋之中,她的皮膚不再是純潔的雪白,而是一個被精心遮掩的淡黃,她的髮絲依舊一絲不苟地打理精妙,但依舊能被捕捉到幾根顛簸出來,未能掩蓋的蒼白。

  她不再是那個佩圖拉博記憶之中的美好。

  她老了。

  就在佩圖拉博離開了奧林匹亞的群山,追逐帝皇的意志,追逐他心中的宏偉未來的時候,就在這轉瞬即逝的二十七年裡,她老了,如同一個凡人一般,衰老了。

  她依舊靈動,依舊智慧,依舊能夠吐出理性之言,但她再也不是佩圖拉博心中那無垢的回憶了,當她成為現實中的一部分的時候,在佩圖拉博的心中,她就和世間萬物一樣,有了一種讓基因原體感到某種不屑的原罪。

  但儘管如此,當凱麗芬妮緩緩走來的時候,佩圖拉博還是言不由衷地吐出了那句話。

  「你沒有去找他們麼?你沒有去那些醫療區域?你沒有去做一次回春手術?還是他們不願意給你做這種手術?」

  基因原體的詰問接踵而至,而回答他的,是凱莉芬妮的微笑。

  「總有些人比較愚蠢,不肯接受某些外人看來千金難求的東西,比如說榮譽,比如說地位,又比如說人工而來的永恆青春。」

  「而我就是那些比較愚蠢的人之一,我認為,伴隨著生命與時間的本能,自然而然地老去,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這也是人生的一種方式與選擇。」

  基因原體安靜了下來,他的怒火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但是儘管如此,他依舊輕哼一聲,表達著自己的不滿與不屑。

  「等你老去,等你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的時候,等你只能看著那些人滿地亂跑的時候,你就會後悔現在的決定的,等到那個時候,也許你已經衰落到連最基礎的手術都做不了了。」

  「也許吧,也許那個時候我會後悔,但是現在我不會,我很享受這樣的狀態,享受歲月與時間給我的身體增添負擔,讓我不再依賴體能與衝動,而是越來越多的進行思考與想像。」

  「隨你吧!反正凡人的改變從來都是半途而廢的殘次品。」

  基因原體似乎處於一種相當奇怪的狀態,一種他身後的諸多子嗣都捉摸不透的狀態:他似乎有些生氣,粗重的喘著氣,表達著某種壓抑的不滿;但他似乎是又有一些高興,樂於進行一場沉穩的談話,而不是暴戾的呵斥。

  這兩種狀態同時存在於他的身上,彼此爭鬥,因為下一秒的對話與氣氛,而驟變不息。

  基因原體眨了眨眼睛,他似乎沉迷於觀察許久未見的親人,過了好一會兒,他的聲音才如同巨錘砸擊鋼鐵一般,沉悶,卻鏗鏘有力。

  「你不在奧林匹亞好好待著,來這裡做什麼?」

  「誰讓你來的,達美克斯?」

  「難道你就不能稱呼他為一聲父親麼?他撫養了你,很多年,為你尋找老師與同伴,並且期待著你的承認與親情。」

  「認清你的態度,凱莉芬妮,我的父親只有帝皇,人類之主,至於達美克斯,我的確在他的宮廷中待了幾年,但是我已經回報了他的教育,我給了他整個奧林匹亞,給了他至高的王冠,這還不夠麼?」

  「現在,你連一聲姐姐都不會叫了,還有你的饋贈,你的饋贈到底是什麼?把他困在名為帝國總督的位置上,看著那些泰拉官員掌握權力,再把奧林匹亞的大部分年輕人一代又一代地拉走,有去無回地投入到你的夢想之中麼?」

  「他的確是個殘暴不仁,心狠手辣的傢伙,佩圖拉博,但是唯獨你不應該這樣對他,你知道他為你做了什麼。」

  「你知道,他努力地想要當你的父親,那是他最努力的事業。」

  「夠了!」

  來自於奧林匹亞的區區三言兩語,便讓佩圖拉博發出了憤怒的一聲吼叫,原體的厲呵從他的喉嚨之中迸發而出,震得四周的凡人與阿斯塔特戰士不由得遍體生寒:除了凱莉芬妮,這位站得最近的驕傲人物,她雲淡風輕地直面著來自於佩圖拉博凡憤怒,就仿佛早有預料。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弟弟,群星沒有讓你有所改觀,或者說,它甚至讓你的脾氣變得更差了,這並不是好事。」

  「如果你還記得我的性格,那你就應該更謙遜!」

  「還有,別叫我弟弟,叫我佩圖拉博,或者基因原體:這才是我現在的身份,這才是我在群星之間的位置與責任。」

  「這個身份給你帶來了什麼不同的地方麼,和奧林匹亞相比?」

  「……」

  基因原體沉默著,他閉上了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從自己的嘴角輕輕地吐出了話語。

  「別激怒我,也別避開我提出的問題。」

  「你來這裡做什麼?」

  來自奧林匹亞的女士只是笑了笑,她似乎已經厭倦了在這空曠的停機場上交談,徒勞得忍受著砂石與冷風的洗禮。

  「難道帝國有專門的法律,來禁止奧林匹亞人去往虛空麼?難道我就不能離開庭院,去等待與拜訪我的一位朋友麼?」

  「我沒有任何假裝與你不期而遇的企劃,佩圖拉博,我之所以來到這個星系,是為了等待我的一個朋友,我們很久沒見了:然後,我就看到了你的戰士,在這個偏僻的世界上大興土木。」

  「你的……朋友?」

  鋼鐵之主的面容有些扭曲,他那與生俱來的智慧再一瞬間編理解了這句話,又串通起了他面前和他身後的一切,得出了一個有些荒誕不羈的真相。

  而這真相很快就被證實了。

  「是的,我的一位朋友。」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在那一天,一支千子軍團的艦隊路過了奧林匹亞,而我則正好在太空港附近散心:在那裡,我遇到了一位很有意思的女士,她年輕,善談,有著一雙青藍色的瞳孔,而我有著很多的話題與共同興趣,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看到了你的影子。」

  「……」

  佩圖拉博粗重地呼吸著,他緊緊地抿住嘴角,雙眼瞪大,宛如一塊在巨大的暴力作用下,四分五裂的鋼鐵碎片。

  「我們並肩而行,一起談論政治與哲學,她真的很有趣,但可惜戰事緊急,她很快就跟隨著千子軍團的艦隊,離開了奧林匹亞,並一直沒有回來:所幸,我們擁有著彼此的聯繫方式,在這十多年裡,以筆友的身份,成為彼此的朋友。」

  「大概是在幾年前吧,她在信里告訴我,她才發現,自己好像是一位基因原體:當然,我的確被這個消息嚇到了,好幾天才緩過來,不過這並沒有影響到我們的友誼,就像現在,我們終於又要見面了。」

  「如此看來,你和我的目的倒是一致的,佩圖拉博。」

  「所以,不請我進入你的偉大建築中坐坐?那裡應該能為我騰出一個房間,不至於讓我在寒風中繼續受凍吧?基因原體大人?」

  「……哼……」

  哪怕是以佩圖拉博的頭腦,也愣了一個最短暫的瞬間,來理解凱莉芬妮的話語,基因原體的面容似乎有了一絲扭曲,他輕哼出聲,沒有應和,也沒有反駁。

  最終,佩圖拉博轉過身來,走在了凱莉芬妮的前面,基因原體的漆黑面容在鋼鐵勇士之中嚇出了一條道路,一路通向了那座只會被使用一次的宏偉殿堂。

  ——————

  佩圖拉博一路沒有停留,沒有猶豫,也沒有再說一句話,他操控著電梯,將自己和凱莉芬妮同時送到了殿堂的最高峰:低矮的灰色雲層盤踞在他們的腳下,醞釀著悶聲的雷暴,一同傳來的,還有鋼鐵勇士們在底下樓層裝修的聲音。

  佩圖拉博走到了陽台上,他等了一會兒,直到凱莉芬妮也緩步地走了過來,他能聽到她的手指死死的抓住欄杆:這很正常,畢竟這裡距離地面數百米,足以喚醒凡人心中的任何恐懼。

  但克服了恐懼之後,放眼望去卻儘是壯麗的景色:巍峨的山脈與廣袤的荒漠宛如神明的玩笑,大大小小的螺旋斑紋組成了獨一無二的奇特風景,而點綴在其中的鋼鐵勇士們成群結隊,就像是遠古時代那致命的納米蜂群。

  眼前的一幕,甚至讓佩圖拉博想起了一些回憶:他想起了在奧林匹亞,他與凱莉芬妮所相處的一個片段,那個時候,她還是那個無暇的精靈,與他一同站在洛克斯宮廷的陽台上,俯瞰著廣袤無垠的斯特拉托伊提斯平原,還有那些被他親手打造的戰爭機械,那個時候,他們總是相談甚歡,可以肆意談論遠古的傳說與新銳的科技,在那些戰爭機器所需要的碳氫化合物的蒸汽之中,他們可以暢想未來,暢想奧林匹亞統一後的盛景。

  那是……多久之前了?

  三十三年?還是三十四年?

  他竟有些記不清楚了。

  基因原體感慨著,隨後,他便聽到了來自於身邊的一聲嘆息,那嘆息來自於凱莉芬妮,是她戰勝了高度之後,對於眼前景象那不由自主地讚嘆與臣服。

  直到這時,佩圖拉博才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頓了頓,思考了一下自己都問題,然後儘可能地以最公事公辦的語氣,緩緩開口。

  「奧林匹亞怎麼樣了?」

  他問到。

  回答他的是一聲輕笑。

  「當然還是老樣子,一切都是老樣子,更多的山、更多的工廠、更多的堡壘和徵兵官,和你離開的時候並沒有什麼不同。」

  「如果你真的想問什麼不同點的話,那麼我只能告訴你:它的活力衰減了,比起你離開的時候,奧林匹亞已經不再年輕了,有太多的年輕人走進了阿斯塔特戰士的選拔場地,並再也沒有出來,哪怕是最稚嫩的孩童都要學會與他們的父母告別,因為他隨時可能離開自己的家園,成為一名鋼鐵勇士。」

  「並再也不會回來。」

  原體沉默著,直到這句話語在他的耳旁最終消散,他在很久之後才再次開口,聲音已經變回了那種絕對的篤定與忠誠。

  「這是榮耀,凱莉芬妮,這是奧林匹亞的榮耀:它的子嗣成為了鋼鐵勇士,成為了帝國的英雄,為人類收復了無數個世界,消滅無數個對手,捍衛了無數的和平。」

  「我們行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之上,凱莉芬妮,所以它註定是充滿了痛苦與磨鍊的,而奧林匹亞正在經受這一切,它將為人類趟過這些磨難,獲得永垂不朽的榮耀,現在的籍籍無名只會帶來未來一萬年的永垂青史。」

  「這是榮耀,我再說一遍,凱莉芬妮。」

  「去和那些失去了自己孩子的父母訴說這種榮耀吧,佩圖拉博,去和那些逐漸消亡的城邦與村落訴說你的永垂青史吧,去用你那總是看向群星與遠方的眼睛,來說服奧林匹亞那逐漸荒蕪的山谷吧,如果你能做到的話。」

  「你做得到這一切麼?你當然做不到,佩圖拉博,因為你從不肯回到奧林匹亞,從不肯親眼看看它的現狀,從不肯親耳聽聽你的子民的悲泣,你不願意將你的目光停留在那些空蕩蕩的學校與家庭中,你不願意聽到母親的五個兒子全部被征走時的絕望哭嚎,你不願意親自走入那些曾經輝煌的殿堂中,哪怕過去的你會交口稱讚於它的華美與壯麗,會暢想著將有多麼偉大的會議在那裡召開:但現在,讓我告訴你吧,沒有會議了,因為最好的年輕人都加入了你的軍團,都成為了你的戰士,只有那些不被認可的庸俗者與孱弱者,坐在了他們不能勝任的位置上,惶惶不可終日。」

  基因原體緊緊的握住了自己的拳頭,他的指骨發出了嘎吱作響都聲音。

  「我不會回去,那是因為我不需要回去,凱莉芬妮!當我跟隨帝皇離開的時候,我已經給予了奧林匹亞我應該給予的一切,我給予了他們統一與繁榮,我給予了他們理性與智慧,我給予了他們真正的思考之路,保證他們能夠獨自地看向過去和未來,走自己的路。」

  「難道,我給予他們的還不夠多麼?」

  「難道,在當初,奧林匹亞不是歡呼著迎接帝皇,歡呼著把他們最優秀的子嗣送給我,然後目睹著我們遠征群星麼?」

  「難道,現在,不正是因為我的身份,才會帶來全銀河最安全的保護,讓奧林匹亞不會被銀河中的噩夢所席捲,讓奧林匹亞不再擔憂那遠古的黑色審判的傳說,讓每一代奧林匹亞人都能沉浸在繁華與安逸之中,享受他們的祖輩做夢都不敢奢望的統一與安寧麼?」

  「他們還要什麼!」

  基因原體那憤怒的吼聲宛如雲層之中的龍鳴,鞭打在那些不幸者的耳旁,就在底下樓層工作的鋼鐵勇士們顫了顫,更加拼命地忙碌著自己手中的活計。

  而凱莉芬妮,只是搖了搖頭。

  「你總是一遍又一遍的抱怨你付出了什麼,你給予了什麼,卻從來不願意真正的想一想,你得到了什麼,你有收穫了什麼。」

  「你總是以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都是等價交換的,於是你拼命地付出,用最困難、最野蠻的方式來感動你自己,來確定你付出了最多的代價,然後理所應當地等待著最多的回報,等待著這個世界因為你那從不彰顯的思緒而運轉。」

  「這怎麼可能,佩圖拉博。」

  「沉默的幼鳥,只會餓死。」

  「你把你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奉獻,所有的驕傲與動力,狠狠地砸向了無人在意的陰影,然後就站在那裡,等啊等啊,等待著這個陰影成為世界的焦點,等待著所有人注意到陰影旁邊的你。」

  基因原體的手握在了那護欄之上,穩穩的顫抖,將堅固無比的護欄扯得四分五裂。

  「你一直都是這樣。」

  「你折磨著自己。」

  「現在,你又開始折磨起了奧林匹亞,將這個世界的血液扔入到你的陰影之中,期盼著它能夠自己流淌,流到別人的腳下,讓他們能夠注意到你。」

  「你覺得這是應該的,你覺得這是奧林匹亞的榮幸,你覺得你在一代人之前所做的事情,讓你可以對世世代代予求予奪,並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

  「你錯了,佩圖拉博。」

  「人們曾經對你歡呼,是因為你是一位偉大的君主,是因為你的確帶來了他們所期盼的東西,是因為他們渴望著你開明的統治,能夠帶來更美好的未來。」

  「人們曾經向你臣服,是因為你是一位強悍的鐵腕,你證明了你的強大能夠帶來統一,儘管不是所有人期望的那種統一,但是暴君之所以受到擁護,就是因為他們證明了安全的可靠性,證明了苦澀的和平勝過浪漫的戰爭。」

  「但現在呢?佩圖拉博,現在你是什麼?在奧林匹亞新一代人的眼中,你又是怎樣的?你既不是偉大的,也不是強悍的,因為他們根本就沒見過你,因為你根本就沒有讓他們感受到希望,因為你與那傳說中的黑色審判一模一樣,甚至更為可怕:黑色審判也不過是神明的使者下凡,在一個世紀搶走一打的孩子而已,而你,而你的君王,會把每一代年輕人中,最好的那一部分帶走,其次的那一部分作為奴隸與炮灰,只有最差的,才會被拋棄在奧林匹亞的山谷中,而如果戰事緊急的話,你連這些最差的選擇都不會放過。」

  「……」

  「你說,你會帶著他們獲得榮耀與勝利,但事實真的如此麼?佩圖拉博,難道我千方百計為你所遮掩的,不讓奧林匹亞人知道的那件事情,是虛假的麼?」

  「在你領到你的軍團的第一時間裡,你做的事情,你向他們所給予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十一抽殺,就是讓他們自相殘殺!」

  「你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情,在奧林匹亞,哪怕是最頑固的城邦,也沒有得到過這樣的待遇:一旦事情敗露,不會有任何父親和城邦會把自己的孩子交給一個會下令十一抽殺的將軍,這不是榮耀,這是另一種屠殺。」

  「那是他們自己的問題!」

  原體咆哮著,憤怒著,粗重地呼吸著,從他的喉嚨與胸膛中湧出滾燙的氣浪,毫不留情地灼燒著四周的空氣,直到扭曲。

  「那是他們的無能!他們的軟弱!他們的失敗!他們沒有做成自己應該做到的事情!我所做的就是最簡單,最合理的懲罰!而且事實也證明了,這是有效的!」

  「他們不夠好!所以我讓他們變得更好!」

  「這有錯嗎!」

  他咆哮著,如同競技場中被激怒的野獸一般,引以為傲的理性拋在了一邊,來自於帝皇子嗣的威壓讓凱莉芬妮下意識的顫抖,但是她咬著牙,站住了,她看向了憤怒的弟弟,只能露出嘆息。

  「如果你的眼睛只會看到缺點的話,那你的心靈就永遠都得不到滿足。」

  「在看向你自己的時候,你只會看到你付出了什麼,但是看向別人的時候,你只會看到他們獲得了什麼,而從不去在意,他們到底付出了什麼。」

  「因為你不在意他們:從來都不在意,他們只是你完成渴望的一塊籌碼,只是你自怨自艾時用來表演擦拭淚滴的一塊手帕。」

  「如果你繼續認為,世界上只有你在付出的話,佩圖拉博,那你永遠都只能如此憤怒,永遠都只能陷入到不被理解的怪圈之中,因為除非全世界都給你,否則,你絕不會認為自己得到了應有的回報。」

  凱莉芬妮的淚水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佩圖拉博本能地想要拭去它們,卻始終沒有抬起手臂。

  「別再這樣了,佩圖拉博,別再這麼做了,這只會傷害到你身邊的所有人,知道它徹底地把你反噬殆盡,把你燒成灰燼。」

  「停下吧,跟我回奧林匹亞,哪怕只是去看一眼,哪怕只是看一看你小時候工作的房間,看看那些曾經追隨你的老戰士。」

  「只要……」

  她低語著,她哭泣著,她伸出了一隻手,想要握住自己兄弟那冰冷鋼鐵所包裹的手掌。

  但迎接她的,只有佩圖拉博那無情的力量:那是合適的力量,既不會傷害到她,也能夠清晰地表達出鋼鐵之主的態度。

  「你錯了,凱莉芬妮。」

  佩圖拉博站在原地,他冷冷的看向了自己的姐姐。

  他知道,他清楚,如果她不是凱莉芬妮,如果剛才說出這些話的是其他任何人,如果不是大遠征的輝煌在他的腦內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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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會殺了她。

  毫無疑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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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現在的佩圖拉博,還沒有經歷那漫長的,毫無榮譽與鼓勵可言的血戰,還沒有經歷那讓他的子嗣一次又一次血流成河的慘烈戰爭,還沒有經歷那讓他顏面無存的造反。

  他本會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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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我告訴你吧,凱莉芬妮。」

  鋼鐵之主站在那裡,挺起了他的胸膛,宛如一位勢在必得的勝利者一般,滿是榮耀。

  「你錯了,你錯得離譜。」

  「你錯在你是個凡人,你錯在你永遠無法理解我的偉大,你錯在你被暫時的困難所嚇倒,而看不到困難之後的萬丈光芒。」

  「你被你內心中的絕望與軟弱所擊倒了,理所當然,畢竟你只是一個凡人,你不是我真正的血親,你沒有與我並肩前行,獲得那些偉大榮耀的力量與信念。」

  「這不怪你,因為你本來就做不到這些。」

  佩圖拉博攙扶著他的姐姐,輕輕地彈去了她的淚痕。

  「我不是凡人,姐姐。」

  「我遠超於此。」

  「終有一天,我的天賦會被運用到正確的事情上,我會造出全銀河為之矚目的奇觀,我們腳下的建築也會隨之黯然失色。」

  「終有一天,我的造物於偉業將傲立在銀河最輝煌的頂點,它將延續一個又一個萬年,福澤綿延到甚至無法用數字來形容的凡人。」

  「終有一天,鋼鐵勇士會走到它應有的位置上,我們會在大遠征的光芒中綻放,到現在為止的三十多年不過是初期的考驗,這場偉大的征途還會持續五十年,甚至是一百年,兩百年,當它走到那註定勝利的末端的時候,所有人都會感慨於鋼鐵勇士的強大。」

  「終有一天,我所說的這一切會實現的。」

  「終有一天,你會意識到你的錯誤與荒唐。」

  「終有一天,你會發現,當你試圖用你那凡人的心臟,來衡量鋼鐵的永恆,當你試圖用你那軟弱的思想,來動搖佩圖拉博的信念,是多麼可笑的行為。」

  「你覺得你口中的奧林匹亞,你覺得你苦口婆心的洛克斯、達美克斯、學校和凡人,能夠讓我的心臟有哪怕一絲的動搖麼?」

  「不,凱莉芬妮。」

  「我已經到達了銀河,我已經見過了真正的偉大與輝煌,我已經去過那些值得去捍衛與奪取的,真正重要的世界。」

  「奧林匹亞只是一棟老舊的房子而已,只是一個過時的發明,一枚生鏽的獎章,一塊被隨意拋棄在角落中的,不合格的鋼鐵。」

  「無論它發生了什麼。」

  「無論它到底怎麼想。」

  「我,不在乎。」

  他用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凱莉芬妮的頭頂,滿意於那記憶中的柔軟髮絲,並沒有完全消失。

  「你當然可以留在這裡,凱莉芬妮,我允許你與我的血親闡述你們的友誼,我允許你感受凡人的快樂與鬆懈。」

  「但在那之後,請你回到奧林匹亞去,請你不要在星空中隨意的出行,對於爾等凡人來說,銀河並不是安樂的天堂,最起碼,在我將它打造成一個安樂的天堂之前,銀河並不會讓你們感到適應。」

  「回去吧,等待吧。」

  「依靠著你那脆弱的,凡人的心臟,惴惴不安吧。」

  「我終有一天,是會回到奧林匹亞的,我會重建那裡,我會帶來我的偉業,我會樹立起全帝國首屈一指的榮譽,作為這個世界永恆的象徵與靈魂。」

  「到時候,讓我們再談談,你和我,孰對孰錯。」

  「凱莉芬妮,我的姐姐。」

  「你可一定,要活的足夠長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