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泰勒弗斯山的雪(下)
莫爾斯從背靠的鐘樓銅鐘上猛地彈起,不超過千分之一秒的間歇,他即刻從空中扯出一張純白的紙條,一把拍在鐘的表面。♧⛵ ➅❾ⓢн𝐔ⓧ.𝕔𝐨ᗰ 🎅👹
他右手一翻變出羽毛筆,也不再顧忌任何修辭手法和戲劇化用語當場開始加速書寫。
「佩圖拉博,你已成長成熟,而天下無有不分離的同伴,簡單來說,再也不見,不要再指望找到我……」
下一刻,收信人弄出的牆磚邊緣剝落粉末的細碎聲音就從巨大銅鐘的另一面傳來。
佩圖拉博以令人驚異的輕盈使自己三米高的身軀懸掛在鐘樓外,而他沒有進來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即便蜷起身,占地巨大的鐘給他預留的容身空間還是不太夠。
「你果然在這裡,莫爾斯。」佩圖拉博趴在鐘樓平台的邊緣,用作裝飾的特質大號月桂環端正地掛在他的前額。這年輕的巨人小幅度揮了揮手:「大家宴會開始了……你在寫什麼?」
莫爾斯將紙搓成一團拋到空中,紙團自動被分解回粉塵。
「伱來了就不重要了,我覺得你長大了,所以是時候說再見——你就非要趴在牆上讓所有人看見嗎?」
佩圖拉博在突如其來的災難性通告衝擊下直接掰斷了一塊鐘樓邊緣的浮雕。
他順手撈住碎裂的石塊將其放回鐘樓內以免高空墜物,眉毛立即擰緊:「這裡是王宮內的封鎖區,而王宮內所有人都在大劇院慶祝新的統治者即位……你別消失!我還沒說完!」
話音未落,莫爾斯那副剛做好不久的新軀殼就倒在地板上。
佩圖拉博立即拉住軀殼,發現這堪稱劣質產品的空殼全部重量都只在一層表皮上,所有外部看不見的地方都根本沒有實體,他一拉住軀殼的手,剩下部分就像漏了氣的玩偶,軟塌塌地往下落。
這令他短暫地想起上次在莫爾斯桌上看見的模型,正面看起來除了沒做完之外毫無異樣,但背面用來節省材料的大空洞上,甚至連個蓋板都沒加。莫爾斯當時還一本正經地嘲諷他說這是為了方便模型材料冷卻時計算收縮率並保證組合度。
他收回雜念,拎著只剩一層外皮的軀殼輕捷地返回地面,四處觀察,焦急地祈禱莫爾斯還沒有真的離開。
為什麼莫爾斯突然就急著走?他今天難道無意間做錯了哪件大事?
還是有人對莫爾斯說了什麼?
別讓他知道是誰!
「你真的認為我長得太大嗎?」佩圖拉博一手提著軀殼,大步走在廢棄的後半部分宮殿中。「我也這樣認為,奧林匹亞的任何生活用品都不再適合我的身高,攻打卡爾迪斯歸來後的第一天,他們不得不膽戰心驚地匯報說我恐怕只能躺在地板上睡覺。」
王宮的重建工作仍在進行,前廳與大殿優先完成,而後方的花園與鐘塔等等則暫且排布於事物清單的後半部分。
慶典期間,非必要的施工已全部暫停,此地暫且空無一人,唯清風吹拂,令莫爾斯軀殼上掛著的黑袍衣帶飄蕩不止。
「你為什麼要走?不可能只是因為我的成年。」
佩圖拉博飛快地思考著莫爾斯可能的去向,他的直覺告訴他莫爾斯不會就這樣一走了之,儘管這也可能不過是大腦中樞提供給他的一廂情願。⑥⑨ⓢⓗⓤⓧ .⃝ⓒⓞⓜ
他一直知道莫爾斯有著一個私人的存儲室,因為莫爾斯在洛科斯都城工坊里的物件一直在輪換。既然他要走,那麼他也許會帶上他需要的一部分未完成的工藝作品。
佩圖拉博從旁邊覆蓋施工建築的鐵灰色布料上用軍刀快速割下一大塊,將莫爾斯拋下的軀殼快速折迭打包拎好,先是快步地走,接著換成小跑。
十年來他走過無數遍的街道在他腳下托著他奔行。
離開洛科斯王宮後,街道上多出了路過的行人,佩圖拉博知道所有人都以沉默的驚嘆在注視著他的行動,但他無暇多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險些撞上從拐角走來的路人之前以非人的反應速度進行避讓。
「莫爾斯。」他低聲自言自語,兩側刮過的風將他的話語帶走。
那熟悉的工坊已在眼前,他停在門口,木門如往常一樣不上鎖乃至不關閉,門板在細微地搖晃,不知是莫爾斯趕在他之前來過,還是他帶來的風壓推動了門。
瞬息的膽怯過後,佩圖拉博推開門,低著身,小心翼翼地擠進東西堆得太滿,以至於竟讓來人能產生此處包羅萬象的錯覺。
他不敢再往裡走,因為憑他現下的體型,再多走一步,無數的架子就要像連串的骨牌一樣統統倒塌。
「你在這兒嗎?」他問,並試著從細微的風聲中聽出可能的異常。
他敏銳的視線很快在房間的架子中央捕捉一塊老舊的雙人小石雕,模糊古怪的形象令人困惑,只能勉強叫人看出這是一個孩子正在與他的長輩爭鬥。
他一直以為莫爾斯已經將它扔了。
這讓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佩圖拉博咬牙,抬高聲音:「莫爾斯!我正決心要重新雕刻這件最初的石像。你知道我從未真正地完成它,既然你要送我一件禮物,那麼你也需要接受我的回報。」
他停了停,忽而感到喉嚨中湧出苦澀。「你說的,我要學會公平。」
+我也說過,贈禮不算在交易的體系中,佩圖拉博。+
一道堪稱輕柔的聲音直接傳入他的聽覺,他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莫爾斯已遠離此地,但他清楚地明白這很可能是交流的最後契機。
佩圖拉博皺緊的眉展開,肌肉一併地放鬆。
「你確實說過,莫爾斯。所以我的回報不是禮物,它是一塊砝碼,一件貨物,一種代價。我要用它買下你的停留。」
一陣長久的靜默,長久到佩圖拉博開始覺得自己的行為是否是一種異想天開的荒誕。他的手指在握拳和舒張中間僵硬蜷曲,更多的雜念從他心間接連飛過。
他不明白萬事為何突然轉變,今日不該是離別的時刻。
是誰要令莫爾斯離開?
隨後,他見到那件小小的粗糙石像飄浮而起,落在一隻逐漸顯形的,泛著淺淡金色的透明手掌中。
黑色的粗布蓋著那虛無的形體,出現在工坊深處。從頭部符文的明滅變化里,他知道莫爾斯正看著他。
+你學得很好,佩圖拉博。+虛無之物說,語氣里難辨喜怒,+作為一名學徒,也許你到了出師的時候。+
「我仍有作品未完成。」佩圖拉博說。「此時出師只會證明你培養的學徒尚不合格。」
又一陣漫長的沉默,但金色的人影沒有離去。於是沉默變成寬容,壓抑變成柔和。
再開口時,莫爾斯的話語不再縹緲不定。粗糙的小石像在他手中翻動,預兆著令佩圖拉博無比熟悉的銳利諷刺。
「你的確不合格,佩圖拉博。有一件事你竟然一路走來都不曾注意,你造物主給你的超凡脫俗的感知能力失靈了嗎?還是你的造物主本來就技藝不佳?」
「啊,什麼事?」
「你的包裹。」莫爾斯說,「你怎麼打的包?低頭看!」
佩圖拉博聞言立刻低頭。
由於他來時走得太急,隨手扯的布料在高速行進中被迫證明了紡織機不能造出牢不可破的鐵板,即使染料選擇了鋼鐵之色。
此時包裹已在不知哪一次的鉤連里受損,底部開裂,半件黑袍正落在鐵灰的布料之外,一路隨風飄搖,向每個行人暗示包裹中藏有不可細想的奧秘。
佩圖拉博立刻重新包好莫爾斯的軀殼,他引以為豪的大腦正在發出尖叫,對一路上行人的驚異目光瞬間產生了更深刻的理解。
而莫爾斯的聲音仍迴蕩在工坊中。
「……要有人來問你到底是怎麼做出仿真的可折迭人偶了,我的學徒……」
「好了,我知道了!」佩圖拉博說,「所以你還走嗎?」
莫爾斯輕輕咂了一下嘴,語氣恍惚。「晚了,真是不幸。」
窗外,一束金光劃破奧林匹亞的大氣層,垂直降落在泰勒弗斯永恆不變的雪山頂峰,仿佛一顆燃燒的恆星,靜默而宏大,不可思議地遙遠又鄰近,靜待朝聖者的拜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