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巴別塔(中)

  第491章 巴別塔(中)

  「等一下,教士,你說的那個男人,和之前的小孩子是一個人嗎?」阿廖娜好奇地問,站起來走到納瑞克身邊,張望了一眼那幅已經接近畫完的速寫。

  未竟的高塔由霹靂與閃電補完了上面的那一截,仿佛一座連接天空與大地的光亮長柱。

  「我只是一個轉述者,」納瑞克說,「我不會犯釋經的錯,或我盡力不犯。」

  ——

  戴著王冠的男人在高塔的大廳中回過頭,他的臉龐在空氣的對流中變得模糊,一些細碎的傷痕留在他黝黑的皮膚表面,似硃砂一樣的,和著煙的灰滾到長袍上。他的臉色很奇異,也許是火焰扭曲的緣故,那副冷漠而篤定的表情變得不再不可動搖。

  「結束了嗎?」新來的男人說,臉上淌滿汗水,盔甲上全是戰鬥後的痕跡。「該推倒這座塔了。」

  「還不是時候,」戴冠的人沉吟著,「吾友,這些工具還不曾盡到它們應為人類作的貢獻,在拋下並毀壞它之前,我們仍有許多可使用它去做的。這是我們從命運的給予中奪取的,我們尚可以用它去索取更多。」

  新來的男人戰慄了一陣,就像戴冠者的話語化為刀劍的碎刃,疾馳著切過了他的身軀。也許他是個將軍,或許他只是一名士兵。

  「不,」士兵徒勞地說,「這不是我們能擁有的力量。」

  「凝望未來的第二視覺,」戴冠者說道,他深色的手掌抬起,而後握成拳,「束縛半神的牢固鎖鏈,殺死無生力量的長矛……這是我們對抗命運的堅甲與利刃。這種具有力量的文字……」

  「我們為什麼來到這裡?」士兵不禁打斷了他,「不正是因為這座塔中的人的傲慢嗎?他們認為自己能統一整個人類種族,能把我們全部帶入一個更高的境界,於是傳播了他們的文化、信條與真理。我們要成為下一個塔里的人嗎?」

  戴冠的人目光落在士兵手中的武器上,這把武器曾經用於殺死他們的敵人,以及護衛他的生命。他的眼神閃動著預知般的瞭然,就連士兵都不知道戴冠者正從他身上看見的未來。

  須臾,他平和地開口:「歐爾,你看見了嗎?」

  士兵困惑地環顧了周圍的牆壁,除了那些玄異的文字與地上躺著的死者,他不知道戴冠的人指的還能是什麼。

  戴冠者搖了搖頭,煙霧在室內升騰起來,文字在煙氣中搖曳,如同與火焰的靈魂一同蒸騰。他伸出手,手掌上方的煙氣里漸漸地凝出一行古老的、影子般的字跡——不同於本有的那些奇異文字,這行字是他們都認得出的通用語言。

  「巴別塔還要多少次坍塌?」戴冠者喃喃,他眼中的火焰又一次地變得明亮,「人類還要多少次重蹈覆轍?」

  士兵茫然地傾聽他的話,意識到這就是陰影中懸浮的文字。

  空氣變得更加熾熱,一個冷酷的微笑在戴冠者的面容上浮現,又被塔里的氣溫模糊地暖化成某種近似寬容的東西。

  「我看見他的語言,」他接著說,「我看見他警示我們前方絕沒有後退的路,我看見我們的未來從時間的盡頭向我們走來……不該再有自斷的路。」

  他的眼神向下移去,「給我你的匕首。」

  「為什麼?」士兵問著,已不自覺地遞出了他手裡的刀。這似乎不該是這把刀的宿命,然而他做出這個選擇時,心裡卻很欣然。

  「我帶給你另一個計劃,」戴冠者說,「我既然看見了,就必然要這樣選擇。如其所言,我將重新創造許多,許多。」

  他深色輪廓的臉往上方揚起,風聲呼號起來,電光向上飛旋著扭成一截無形的螺旋,為塔樓向上沿出金色的尖頂,陰沉的雷雲驟然向四周擴出同心的狂瀾。

  ——

  「我聽過那個故事。」阿廖娜說,她專注思考時嘴唇的線條很頑固地翹起來,「巴別塔的故事,對嗎,教士?」

  「我險些以為你們早就和人類的歷史一刀兩斷了。」納瑞克打趣道。

  「哪裡有那麼隔絕呢?我們也是從遙遠的母星里過來的呀,我們念著地球的,只是好多歷史都找不見了。就像你說的這個故事,我們還以為那座塔倒塌了,原來並沒有那麼一回事。」

  「我做不了解答,阿廖娜,我們都沒有見過歷史的真相,我懂得不比你更多。」

  「可你是個教士。」

  「這又能決定什麼呢?我甚至沒有我自己的舌頭,」納瑞克向著白髮的姑娘點頭,「回去吧,我也只見到了這樣多。或許我今日還會見到些新的故事,我們在小教堂見。」

  阿廖娜遺憾地轉過身,她的身影消失在樹木的影子裡,細密而堅韌的長葉擋住她的背脊,納瑞克不確定她是否在途中回頭,思忖著望來一眼。

  ——

  星際戰士的僵化神經結將他們的夢境與現實交迭,當納瑞克那顆仍警醒著的邏輯頭腦還在傾聽周圍的環境之聲時,他另外的半個頭腦已經昏昏沉沉地跌進了一片戰區。

  他的腳踩在鐵蒺藜般的秘林和深紅的風暴里,周圍的槍炮和樹枝一塊兒像是壞了的數據板中的一截影像,錯亂地互換並時隱時現。遠處有一些高大的鋼鐵機械,舉起它們安裝著粗重炮管的手臂,互相把對方納入火力半徑,不經瞄準就開始射擊。

  他從破碎的透明玻璃與泥濘中鑽出來,撬開熔化的網格擋板,低聲地喘著氣。當一枚炮彈飛旋著砸在他身體右側,在多倍重力常數的環境下激起他半身的泥土時,他的心跳平靜如初。

  風暴在前方匯聚,重伐木的持續火力打斷了成片的密林,濃重的紅霧病態地悶在天邊,他仿佛正在義無反顧地奔入一座火爐。一串秘術六角星和木質小塑像隨意地嵌套在一起,用皮繩掛在他的腰帶上。

  驀然間,他忽然開口,從他嘴裡吐出一種含混而硬質的語言,合著塑鋼熔化的臭氣一併在叢林裡燒灼。

  「又一次,」他冷靜地說,劇烈的運動對他的呼吸毫無影響,「第……」

  他從周圍的環境中得到了一些關於對話的暗示,他抬手意圖抹去自己臉上即將流過眼睛的汗水,但他的手被棕褐色的面罩擋住了。他皺了一下眉。

  「不要告訴你是第多少次?」他說,無機溶液潑灑在他的作戰服外側,在酸蝕溶液的高熱白氣燒穿他的衣服之前,一種冰冷的能量一閃而過,分解了危險的溶劑。

  作為回擊,他眯著眼端起槍,打斷了一些模擬成海葵形狀的機械觸肢,球輪武器如同真正的氣球膨脹著向上飄起,而後陡然炸開。

  透過他的眼睛,納瑞克看見了一些模糊而移動迅速的陰影,邊緣在飛馳的樹幹和墜落的太空飛行器閘門上映射出不合常理的亮光,就好像在某個地方存在著一束奇異的光源,照耀著一個此世之外的來客。

  他撕開一個登陸艙的外壁,電光的火花四處飛濺,裡面的緩衝層在詭譎的火焰下猛地燃起,空氣從艙室里噴出。

  他擠進去,十二個偵察隊員在剎那之間被炸成一堆碎屑,那些身軀脫力地滑倒,手槍、鉤索和皮帶四處燃燒,時不時快速地砰一聲炸出一團沾滿血液蒸汽的濃霧,讓周圍環境中的血紅霧氣更加具有擠壓的特性。

  忽然間,他再度開口:「亞空間?……你不是巫術的產物嗎?不是……」

  他跳出登陸艙,整個狹小的空間在他身後爆炸,一團軟綿綿的粘稠汁液飛出,耷拉在他左肩。他遲疑了一個瞬間,接著才用靈能將它隔絕。

  「警惕……」他說,汽化的揮發物在附近燃燒,他視若無睹,只是仰起頭,眺望天際一處極遠而渺小的黑點。那是一艘巨型的太空艦,剛剛通過亞空間躍遷至這顆星球的外軌道,碎片和金屬的光像撕碎的紙屑飛散在宇宙空間內。

  他始終看著那兒,腳步在濕滑的地面、樹枝、灌木和真菌還有模糊的血肉中交錯,仿佛踩著暴力的鼓點,跳著一支不需伴舞的舞蹈。他向上伸長他的手臂,仿佛是和那艘艦船打了一個招呼。

  幾秒之後,飛船爆炸在離子武器的光芒中,失衡的壓力卷出了飛船內部所有的電子儀器、機械懸臂、保藏千年的古董與雕塑、內置祈禱廳和櫟木餐桌,折斷的橫樑和大量瞬間冰凍的凝固揮發物……一面旗幟從飛船上落下了,不論在這個古老的年代,那面旗幟所象徵的紋章與家族含有多少種未來的可能,此時都在這名戰士的輕輕揮手之下灰飛煙滅。

  「不可能。」男人斷然拒絕了正在與他對話的影子,他手中的槍頃刻重新熔煉成一把短杖,杖的一端連接著一枚圓球。

  在金屬的撕裂聲和宏大的燃燒聲中,環繞在他周圍的整個環境從極微小的單位尺度里開始放射出殘暴的靈能光芒,尖叫聲在遠處層層跌宕地響起,又很快地煙消雲散。血霧的濃度還在上升。

  「人類仍然需要統一,」他宣布,在他的話語裡似乎很難分辨出任何屬於一個人所有的感情。他的思考是隆重、靜默而迅速的。

  「在我們將銀河作為人類崛起的基地帝國之前,在亞空間可以被替代之前,這種力量永遠無法被棄絕。」他說,「這是一個種族能夠發現的第二枚火種,它將第二次推動整個種族的根本性變革。」

  血色的水開始從空中落下,帶來凝固的鑽石般的雨滴,一條條細的水流嵌在世界的表層,開始熄滅大地上的火焰。

  叢林的灰燼在戰士的腳下簇擁著他。

  +況且,萬年以來,不正是你勸我永不止步?你應當有一個名字,源自未來的訪客。+

  戰士說,不是用有聲的語言。他的心靈之音如浪濤般轟鳴。

  +你不若我們上次見面時一般堅定。+他下了定論。+為什麼?什麼讓你心生傷痛?+

  他周圍的灰燼里捲起風,漆黑的灰揚成一個隱約的形體,還有那無形的話語,輕柔地飄在遠方落日的背景里。

  戰士傾聽著,最後,他點頭:+那麼,我將警覺。而我亦將在我的未來與你的過去勸告你。你將被下令永不遲疑,你將被警示前方絕沒有退路。」+

  在天際線上,落日忽而加速墜落,砸在與戰士為敵的大地上,瞬息間海面蒸乾,數千平方英里的樓宇殿堂化作焦土。

  ——

  他看上去興許有六十多歲,真實年齡則難以估算,灰色的亞麻布長袍裹著他不再年輕而仍然健壯的身軀,黝黑皮膚上布著深深的溝壑。看起來他應當是個寡言的人,他乾涸泥土般的嘴唇閉合著,似乎極少會敞開。

  當他的目光轉來時,一種灼燒般的審視藏在他低垂的眼睛深處。被稱為歐爾的士兵有些悵然地跟在他身後,他身旁裹著藍紗的女人不以為意,只是朝他挑著嘴角笑了起來。

  在他們後方,還有幾個人遠遠地綴著,離得最遙遠的也最閒散的,是個穿淺色古代袍子的年輕男人,似乎還未意識到這趟旅途到底意味著什麼。

  「就是這裡了,」女人說,朝著山洞看了看。

  本地為他們帶路的騎士家族成員向他們點頭,肯定了女人的看法:「要當心,這裡頭的人都一去不回。就是那道惡魔的拱門,在最盡頭的地方。」

  「亞空間?」隊列尾端的年輕人問。

  「要當心,亞空間並沒有這裡的危險啊。」領路的人勸告著。

  「我當然知道了,」年輕人說,「那麼,你恐怕不會讓我們全部在外面等吧,尼奧斯?你會那麼做嗎?」

  領頭的老者點了一下頭,那張亘古岩石似的臉上沒有笑意。

  年輕人挑了一下眉毛,將雙手交叉在胸前。老者漆黑的眼睛審視著他,如同機械師審視著工具的可用性。這很快地令年輕人皺起了眉毛,直到老者微微閉眼,回過頭,繼續往深處走。他的下一個命令讓年輕人聳了聳肩,嘴角划過微笑。

  「其他人留下。你跟我來,雷穆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