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與神對話
是這樣做的時候了嗎?洛嘉·奧瑞利安再一次詢問自己。
黑暗在他面前展開,在閉鎖的鏤空木板門——上面鍍著黑鐵,塗有從懷言者的信眾之國奉上的熬煉所得的動物油脂——周圍如針深入,刺進刑罰室內部傳來的低啞喘息之中。破碎的光隔著鏤空的皂莢木閃爍,它們源自其內晃動的牢固鐵索。
他回頭看了一眼外側的遊子聖堂,昏黃的火星子在香爐里如雨滴躍動,溫度寒冷得刺人。
自從佩圖拉博在尼凱亞大會上顯露真面目後,洛嘉·奧瑞利安用那座獨屬於他的城池探查了鐵之主的態度。佩圖拉博的虛偽令他失望。帝國的長子早已被毒害,也許是被黑暗,也許是被時間。
他輕輕推開木板門,寂靜向他撲面湧來,所有瑣碎的響聲都顯得含混不清,如隔濃霧。
那些是魂靈的哀嚎與祈禱嗎?洛嘉想,垂眸傾聽著風中的哭泣,喉嚨悄然無聲地抖動著,念誦他所知的所有禱言,用以撫慰並鼓舞為黑暗之星而死的生命。
戰帥佩圖拉博,他坐擁千萬槍炮,麾下可指使百萬阿斯塔特,而每一個阿斯塔特又等同於一百個帝國士兵。
然而,他無法靜默信仰的聲音。他殺不死帝國全境上萬星球之內如隆鐘敲響的信仰迴響。
何等徒勞的卑微努力,何等無用的自以為是!
欺世盜名的戰帥,奪取權勢的叛徒,他可以囚鎖他,封禁聖言錄,篡改帝國真理。他可以簽發一萬道政令,去誘惑人類不要信仰帝皇——太晚了,全部太晚了。
銀河已經接受了聖言。
在大遠征期間,懷言者確保臣服於第十七軍團的每一顆星球都將全身心奉獻給祂,奉獻給在神聖泰拉為世界受苦的人類之主。所過之處,全無異端——忠誠到不可動搖,狂熱到誓死不悔。
所以現在,他們為信仰而獻身。
不需勸告,不需說服,只需一個洛嘉·奧瑞利安因濫殺而即將獲罪的聲明,這就足夠說服上萬顆宜居行星中的無數人口出於義憤與信念而行動。他們用素白的樹枝鞭打自己,直到將自己痛苦的血液全部榨取出來,流淌進人類之主的永恆靈魂。
洛嘉無聲地微笑,他的兩顆心臟搏動著,讓他能夠傾聽自己血液在耳邊流淌的聲音。
他聽說在太平星域,就在被佩圖拉博移民的科爾基斯附近,一個星球總督要求十六分之一的人從各自的草房中出來,在恆星日食的一日死在大地上,用自己的血澆灌唯一的主宰賜予他們的沙原。最後,八分之一的人死了。
洛嘉·奧瑞利安在黑暗中靜立,直到基因原體的眼睛帶他看見伊甸的毒蛇。
艾瑞巴斯的臉孔模糊不清,不久之前洛嘉將他的臉剝了下來,他承認那一次是出自對憤怒的宣洩。
鮮血在地上流淌到乾涸,正對艾瑞巴斯的椅座與施恩座內雙雙被猩紅與枯褐的殘渣浸透,就像從木紋深處生長而出。一些骨頭碎在處刑架的下方,堆積如灰燼,這不全都是艾瑞巴斯的。
「你痛苦嗎?」洛嘉問,對著黑暗中的艾瑞巴斯說,「你的痛苦足夠了嗎?」
艾瑞巴斯沒有出聲。洛嘉知道他還沒有死去,一個阿斯塔特不會輕易喪命,他們的軀體本該是用於承載帝皇怒火與旨意的聖殿,因此被鍛造得尤為堅韌,能夠裝載的疼痛和絕望也遠大於常人。
所以洛嘉·奧瑞利安以超常的耐心去折磨他的每一寸血肉構造,並確保自己進入這片黑暗的時間有所間隔,以期讓兩段痛苦之間有所間隔,不至於在過量的、精疲力盡的一次性地破壞了聖殿的承重根基。
懷真言者希望自己在最近一個月內的所作所為已經觸及了這條毒蛇的極限,以便將惡蛇從帝皇的光輝里竊取的一切,都以痛苦的形式,回饋給神聖泰拉的人類之主。
他嘆了一口氣,「我曾經青睞你,艾瑞巴斯。我曾經認為你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奉獻者,能夠為我們的信仰獻出我們擁有的全部。可你欺騙了我們,也給了我一個教訓。」
「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將帝皇置於至高的位置,」他繼續說,將琥珀色的水在燭火上加熱,火苗急切地舔舐著杯子的邊角,軌跡留下淺淡的殘影,像巨獸眨動的眼睫。「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們所說的一樣虔誠。」
水被燒到煮沸,洛嘉將它澆在艾瑞巴斯的頭頂,讓祝聖后的聖水貼合著這團無肌膚的扭曲怪物熾熱地流淌,直到冷凝成蠟。這個叛徒已經淪為一團承裝痛苦的容器,除此以外別無其他。
「我將叛徒的痛苦獻給你,父親。」洛嘉說,「這是最後一次獻祭嗎?我為之準備良久了。我已傾聽到你在帷幕後的恩典,父親。」
他持刀,剖開艾瑞巴斯殘存軀幹的一部分,想像著雕刻在聖殿上的世界樹,在他手下的原材料上仔細地篆刻,解除那些瘢痕組織錯誤彌合時帶來的對圖像的破壞。
一聲遙遠的尖叫從黑暗中湧來,撥開層層遮擋的帷幕,敲響了洛嘉的耳膜。他靜心地祈禱著,祝願痛苦能使人與帝皇貼得更近。
「有些人,」他繼續說,「他們的虔誠存在條件。您要首先把無限的愛給他們,讓表面上的利益勝過了他們不虔誠的利益,他們才願意裝模作樣地叩拜您,說兩句您的好話。
「而在您的背後,他們還要咒罵您的王座,諷刺您的軍隊,將您視作不存在的符號和人為塑造的形象。趨勢逐利,不明事理。」
一塊血肉從他手下的材料里掉了出來,就像有限的皮膜和血管已經不足以兜住所有經過肌肉強化器官增強的肌肉。痛苦順著缺口攀爬,滲進這塊材料更深層的內部。
「而您現世里的仁慈甚至不願意賜給他們罪孽的懲罰,不願意將責罰憑空地降到他們頭上。您繼續供養他們,因您是唯一的大善的源頭,可他們卻自以為是,認為這是您的軟弱。
「他們無法以愛去回應您的愛,也不曉得要用痛苦去貼近您的痛苦。在他們身上,崇高的道德消失不見,庸俗而狹隘的利己體現在外。蠅營狗苟,沾沾自喜。」
洛嘉·奧瑞利安暫且停止手上的活計,靜立在原處,等待洶湧的眼淚流干。
人類需要帝皇。
在這廣闊的無限宇宙中,在這群敵環伺的黑暗裡,人類需要庇護者。
這不是一句妄言,不是古泰拉的無知者崇敬心中神明時找的藉口:黑暗大敵確實存在。
狂暴的血腥虎視眈眈,多變的欺詐者奸笑連連,腐爛的氣息褻瀆地流淌著,墮落與褻瀆綻開醜陋的花苞……在科爾基斯的日子裡,他就認識了這一切。
人類無法用自己的手保護自己,無論是曇花一現的英豪,還是眾志成城的勇士。不夠。都不足夠。
這是宇宙間一條冰冷的事實。
唯有對等的力量才能庇護人類——何其幸運,他們恰巧擁有這樣一位人類之神,而祂真實地愛著人類。
帝皇領著人類前進,永恆警戒,永不止步,將整個種族抱在祂冰冷的懷抱中,把黑暗與邪祟阻擋在外。
在這風雨飄搖的時代里,在舊夜之後的黃金光明里——人類重新建立帝國,聯結為一。
這是祂地上的國度。
「可他們不信你,」洛嘉喃喃,控制不住自己流淌的眼淚,「一半的帝國人,或者我們之中的三分之一,寧願相信一個篡改伱經義的騙子。他們根本不是你的兒女。父親,他們懷疑你,卻又浪費你的恩德與血肉。為什麼人這樣壞呢?」
承載艾瑞巴斯的木架忽而坍塌,砸出一片不潔的碎片。那陣哀嚎的聲音越來越大了,鞭打著他的後背,鋒利地啃咬著他的精神。
他的懷言者們,有多少人足夠虔誠呢?他已經暗示過他們了,暗示他們關於啟示的臨近,關於審判的未來,暗示他們該如何向唯一的主宰作奉獻。
如果戰帥佩圖拉博以為將他們鎖在鋼鐵之中,就能殺死他們的信仰,那他就大錯特錯了。
鋼鐵將如何殺死言語?槍炮將如何處決虔心?
洛嘉想著,跪在地上,將尖刀釘進艾瑞巴斯的胸膛,剖出他的第二心臟,恭敬地擺放在一側。
「第二心臟,」洛嘉·奧瑞利安輕聲說,「您給了我們第二條命,我從惡蛇的體內取出,將它內部孕育的痛苦還獻給您。」
耳邊哀嚎組成的風聲愈發地大了,黑暗涌動,艦船似乎有些搖晃,如同在暴風驟雨里顛簸不定。
骨強化器官以一截脊骨代替,洛嘉將它擺放在心臟右側,而後是肌肉強化器官,以及血液再造器官和拉瑞曼器官。
「您給了我們新造的血,監視我們的肌與骨,讓傷口癒合,讓疾病終結。我從叛徒的體內取出,將它內在的終結還獻給您。」
他背後亮起了失控的光,剎那間世界閃成黑白的默片,又頃刻被魂靈的狂嚎衝破,黑與紅在嚎叫里動盪交替。
就在遊子聖堂之後,深入信仰之律號內側永久寂靜的後見之廳內,呼嘯驟起,作為洛嘉·奧瑞利安禱言的襯線。
洛嘉為忠誠者的奉獻和許可而微笑,祝願他們儘早進入帝皇的光輝之中。
他集中精神,繼續自己的工作。
「神經結,」洛嘉輕聲說,「讓我們永遠警覺,一半酣睡,一半監察您的世界。而您永無休息之日。永遠沒有,父親,我敬重您的抉擇。」
艾瑞巴斯還活著嗎?洛嘉已經不再探查並確認這一點了。
周圍的黑暗不斷盤旋,虔誠的嘯叫里悄悄摻進了魔鬼的尖嘯。
他放下刀,點燃了一根普通的蠟燭,油脂貼著牛油蠟向下滑落,靜靜照出一小片飄搖的光。祭品身上的鎖鏈在光芒里如同扭曲的蛇一般顫抖,似乎在恐懼著什麼。蠟燭的微光漸漸將尖嘯驅散了,燭光撐開一小圈飽滿的寂靜。
預置胃被剖出,內部空空蕩蕩。這個器官允許星際戰士食用任何稍有營養的事物,以便以最小的消耗,為人類作出最大的貢獻。這也是帝皇對人類之愛的體現。
基因偵測神經、多肺……洛嘉繼續念著嘴裡的頌歌,更換位置,將接下來的器官擺放在地面的其他空地。
有些細微的變化引起了他的注意。洛嘉盯著神經看了兩秒,這截東西剛才是否躍動了起來,發出嘶嘶的聲音?它是否自己扭曲成神聖的文字了,就像不需編織的法衣上的線?
或許還沒有這樣快,還不足夠……而這場對話還沒有結束……
「視覺控制器官,」洛嘉輕聲說,「您的視力在其中延伸,我們所見的痛苦就是您所憐惜的痛苦,我們所見的叛逆就是您要終結地上國度的理由。從這惡蛇的褻瀆聖殿裡,我將獨屬於您的純潔部分重新取出。」
他收住自己心中的抽泣,取下祭品的萊曼之耳。為了植入這對耳朵,星際戰士們將自己的耳朵挖空,替換上這對聽力靈敏的恩賜。
當他這麼做的時候,一陣陣似有光澤的聲音浪潮從信仰之律號的各處隆隆地攀過來,聖堂的吊燈戰慄著,突然炸開。他的呼吸也帶上了回聲,回聲里藏著痛苦的吟唱。
就是這樣……
正是如此……
燔祭汝子……
周圍的黑暗向他壓過來,黑暗之中,似乎整個殿堂都在悄然重組,磚石易位,門廊擴增,大理石隆隆地與廊柱刮擦碰撞,拱門和小徑顛倒換位,建築痛苦地嘎吱作響,向著無限的重複和廣闊改組。
洛嘉自己的耳朵之中漏出一滴滴鮮血,他的肺部疼痛得像是有一頭野獸在其中抓撓掙扎,榨乾他的氧氣,把他投入雙眼發黑的無限深淵,向著虛空墜落。痛苦也降臨在了他的身上,洛嘉虔誠地接納了它,分享著黑暗帶給他的折磨。折磨正是與祂的仁慈和給予接近的道路。
「Sus-an腦膜,我們在短暫的死亡中休憩,享有您帶給我們的安撫,一睹我們在終結後才能步入的新世界。」洛嘉說,大口喘息著,顫抖地把剝離得十分完整的腦膜放在一旁,「您的黑暗,您的撫觸,讓我們在戰鬥的間隙里獲得鼓舞……」
他的世界晃動不定,甲板傾斜倒塌,欄杆翻倒,整個刑罰室內的所有骨骸都四分五裂,朝他撲面而來。他跌倒在虛空的上層,身軀浸沒在如有實質的黑暗波濤中。上方傳來穩定的鐘聲,他抓著刀拼命向上游,他的衣服拽住他沉重的身軀,抽打他的小腿……
在疲倦脫力的邊緣,他驟然回到現實,心臟仍然在狂跳不止,從內部狠狠地鞭笞著他。
他警覺地掃視四周,燭火仍然穩定地撐開一片安靜的祭場,但血腥氣從甲板的無數個縫隙里湧來。
洛嘉心下稍安,知道他的艦隊中,許多好孩子不負忠誠,用自己的痛苦獻祭給他們的主。
然而有些虛空中的潛行者正悄然掀開帷幕,想要偷竊這兒匯聚的力量,盜取他們奉獻給帝皇的祈禱。
他抽了抽鼻尖,聞到腐朽的靈魂滲出膿水,而狂暴的斑斕色彩開始在黑暗的背面飛舞盤旋。
洛嘉莊重地呼出一口氣,知道自己必須加快步伐。
「色素控制器官,」他說,「卵石腎臟。味覺檢測神經——您品嘗世間百毒所得。我獻上呈給您的祭物,願它們成為您所悅納的痛苦。」
靈魂的呼嘯在他身邊呼喊,他渾身酸疼,緊接著是徹頭徹尾的麻痹,好像自己已經死去。如果他在這兒死去,那麼也好,如果他的靈魂能獻給祂,那麼也好……
「汗腺改進器官,使我們在極端環境下戰鬥不休。貝徹腺體,您的憎惡就是我們的烈毒,您的責罰就是我們口中賜下的死。我們是您的兵器,您的工具,您的天使。」
「基因存收腺,我們承載您的偉力的千億之一,用我們的身軀培育天使。您的意志貫徹始終,聖靈充滿在我們內部。您的黑暗就是我們的黑暗,您的詛咒就是我們的詛咒。」
最後一步,洛嘉想著,他的精神在狂熱的緊張中繃成一根纖細的蛛絲。
「黑色甲殼,」他說,再一次地流淚了,「我們活在堅甲之中,為您的人類的福祉而殺戮。您的現世帝國內有叛逆,外有仇敵,於是您要去塵俗之外的城,為我們展開新的天地。我見過了,我們見過了。您聽見我的話了嗎?您接納我的禱言與獻身嗎?這足夠了嗎?若是不夠——若是不足——」
突然之間,仿佛一道無形的門轟然敞開,他被拋進一片充斥烈光的輝耀世界,彩帶飛揚,風暴平息,空氣清新潔淨,明麗的光將整個世界照得透亮。
狂熱的赤紅與純粹的青藍交織旋舞,綠葉藤蔓向高空無盡蔓延,鋪設一條通天的道路,活的玫瑰從顱骨的眼窩裡長出,嬌艷欲滴。碧藍的玻璃海在下方一望無際,慵懶的翠鳥在華庭里展翼舞動,純美羽翼落下的香粉拂過洛嘉·奧瑞利安的鼻尖。
中央是水晶的虹座,四周閃爍著翡翠的光。有四活物環繞,有獅子、牛犢、人和鷹的面貌,六翼滿眼,舉七盞火炬,熊熊燃燒。
洛嘉·奧瑞利安環顧四方,隱隱聽見嘹亮的樂聲和歡喜的拍手,鼓舞著他往前方去,跪在寶座之前,供應他所信奉的真神。
前去……
上前去……
去吧。
救贖就在前方。
真正的光明就在苦難之後,恩典就在獻祭的另一端。
緩緩地,他的嘴唇捲曲出一個笑容。
「這便是您的眾敵了。」洛嘉·奧瑞利安微笑著,「這便是要欺盜您真名的受詛之物了。他們想要誘騙我為他們而戰嗎?他們在許諾他們也能給人類一個如此這般的天堂嗎?他們想說什麼?他們覺得人類的苦難能被非人之物安撫嗎?不,不……」
他低下頭,他的腳下滿是鮮血,凝固的黑紅血塊與黃白骨渣如粗糙的蠟筆畫,肆意地向周圍擴散。那根蠟燭仍然燃燒著,蒼白而頑固。
鮮血與白骨,憎恨與死亡,人類千個千年的信念唯獨從黑暗中誕生。
「痛苦也是人類自己的,救贖也是人類自己的,一切都是人類自己的,而唯有您指引人類真正的道路……」
洛嘉·奧瑞利安反手將刀扎進自己的第一心臟,黑暗從他胸膛中湧出,轉瞬之間侵吞天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