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黃金王座

  第458章 黃金王座

  那巨大的、瘋狂的高聳王座就矗立在馬格努斯面前。

  如同一座由無數鋼鐵藤蔓盤纏而成的榕樹,抑或是某種以線纜為血管、在能量渦流中搏動的金色鋼鐵為肌肉的巨龍,黃金王座牢固地盤踞在泰拉王座室的中央——如此龐大,仿佛要填滿整個王座廳,又如此渺小,比之於整個泰拉,比之於它日後將要服務的整個茫茫銀河,它小得甚於微塵草芥。

  空氣中彌散著臭氧的氣息,與沒藥的苦澀交織在一處,組合成一種令馬格努斯的心臟在胸腔內蜷縮的刺激性氣味。

  而端坐在王座之上的,正是一個月前還帶他登上觀星塔樓的人類之主。

  時至今日,馬格努斯才知道:羅格·多恩、佩圖拉博與他耗費百餘年時光親手協助建造的,被他帶著無窮驕傲與喜悅地認作自己此生最大傑作的,與他摯愛的母星普洛斯佩羅並重的網道核心——也正是專供帝皇使用的黃金囚籠。

  是的,他在這台刑具的架設上功不可沒。

  而他竟曾為之欣喜。

  在馬格努斯的以太視野之中,他看見的事物超出了現實宇宙的限制。

  他看見半明半暗的光芒浸沒在整個人類帝國的背面,好似一套黑色的血管,以出人意料的堅韌,從太陽系出發,向百萬光年之遠的邊際穿刺至貫通。

  作為回應,銀河系將對等的痛苦作為最高效的養料,回饋給王座之中的漆黑影子。

  影子,正是如此,馬格努斯看見的正是一道遍體漆黑的影子,被散發著污染與扭曲、毀滅與絕望的五芒星釘在原處,他的生命已經邁入了精神的死亡邊境。

  至於金光,倘若那描摹出黑影形體的邊線能夠算作主動散發的光亮,那麼一線金光的確尚存。

  「這就是你要見的,」

  馬卡多說,自從他的手杖作為尼凱亞的信物借給了佩圖拉博後,帝國宰相便開始重新僅僅依靠雙腿行走。這對於他不應當是一件難事,但他的疲倦已經與他的外貌相互契合。

  「馬格努斯,帝皇就在這兒……不再有其他選擇,暴君星隨時可能降臨。而在末日到來時,它必須直接降生在囚籠中……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可是——」馬格努斯說,緩慢地平息著自己心中如振翅小鳥般翻騰的恐慌,「我——」

  馬卡多凝視著馬格努斯,他的聲音就在馬格努斯耳邊響起,聲調沙啞。

  「說吧,他聽得見。」

  「——好。我們正在檢查網道圖特蒙斯除去泰拉節點之外的十二大節點,它們均勻分散在各個星域,因此羅格·多恩、安格隆、佩圖拉博和我各自領受了四分之一的任務,確認每一顆節點星球周圍都沒有人類居住,也沒有異形或其他物種侵擾的痕跡。」

  馬格努斯說,他感到自己的嗓音聽起來過於乾燥,隨著沒藥的殘渣一同冒出破碎的火星。這是他位於泰拉的假身軀不應該具備的反應,不,這是黃金王座的黑暗輻射帶給他的負面效用,時間在這裡加速,流向毀滅的終點。

  不合時宜地,馬格努斯想起之前他在網道中發現的靜滯十字路維格貝拉赫,那裡與黃金王座的情況截然相反——時間之河滾滾奔流至維格貝拉赫,在交叉十字路的絕對光明中近於永恆,乃至逆流。

  「這項工作已經接近完成,」緋紅君王繼續說,「如今還剩一個位於聖杯擴區的節點,等待佩圖拉博前往查驗。就快完成了……但是,在檢查的過程中,有一個疑問有時會回到我身旁,我希望能夠得到解答……以及看一看什麼是我能為你做的,父親。」

  漆黑的波動如安眠中的呼吸,穩定地起伏著,馬格努斯必須說服自己帝皇的確正在傾聽,或者帝皇還有能力傾聽。

  他深深地呼吸,而後繼續:「我想知道,將黃金王座設置在泰拉,固然可以穩定陣法中最為核心的節點,但僅僅依靠單點的輻射,將如何確保其餘十二端點的堅不可摧?我們可以在現實宇宙派重兵把守,父親,我也可以直接守護其中的任何一個節點,可它們依然是相對脆弱的……」

  帝皇果真聽見了他的陳述嗎?馬格努斯期待著從黃金王座上傳來的回答,哪怕是一聲可以聽聞的嘆息,甚至諷刺。可他什麼也沒有得到……

  +接納我。+一道空洞的聲音在室內如鐘聲敲響。

  馬格努斯呼出他胸膛中的空氣,閉上眼睛,在地上盤腿而坐,放開了思想上的防護。

  寒冷的風刺過他的肌膚,穿胸而過,就像馬格努斯是一塊中空的石碑。

  突然間,他的思想全部消失,隨著黑色的風加速湧向時間的末尾,在強大的衝擊中被切割分解,直到光的帷幕攔住了他的隨波逐流,將他重新拼裝成完整的個體。

  他回過神來,看見一道上至無限的高點,下至極端的底層的黃金光幕,將另一種可怖的黑暗阻隔在外。

  僅僅是用目光掃過薄薄光幕之後的黑暗,穿透骨髓的恐懼和疼痛就席捲了馬格努斯的靈體,他無聲尖叫,長呼,嚎哭,好似已經穿過了黃金的光輝,而他的聲音在黑暗中穿透了無窮的時間……

  +別看,馬格努斯。+這個聲音輕輕響起,將他剎那拉回光幕的另一側。

  他又回到現實與非現實的邊界。這兒沒有帝皇的形象,只有他遙遠的心靈之音,直接源自這層脆弱的光幕。

  馬格努斯顫抖了一下,低下頭,不再直視金色帷幕後的恐怖危險。

  「父親。」

  +我很高興你接受了我的現狀。+

  「是的。我必須接受。」馬格努斯嗚咽了一聲。

  他真的完全沒有料到嗎?不,在帝皇久久未曾現身的這段時間裡,他產生的一萬種猜測中,的確存在著這一種可能性。

  所以他接受。

  「你聽見了我的疑問……」馬格努斯說,「我想知道,我是否想得太多了,父親。」

  +是那些建築圖紙警醒了你?+

  「我不能否認,人類之主。那一夜在觀星塔的交談中,你讓我意識到獨木難支的理論,這讓我再度思考剩餘節點的穩固性。我不希望意外在未來降臨……父親。」

  +你的確想得太多,因為你低估了終結與死亡的力量,馬格努斯。+

  帝皇的回答比任何時候都直白。

  +只要銀河中仍然有痛苦與折磨存在,黑暗之王就會得到滋養。痛苦即為拯救,地獄即為天堂。我的視野將順著星炬的光輝抵達銀河系的所有角落,對人類足跡可及的範圍保持永恆的警戒。而我的力量無遠弗屆。+

  +聽著,馬格努斯,既然伱有此懷疑,那麼你也可以加入監督者的行列,全神貫注地督查整個銀河,確保死亡降臨的平均與適度。+

  「平均……與適度?」

  +正確的死亡是黑暗之王維持穩定的必須要求,平衡一旦被打破,人類的失敗將無可挽回。+

  馬格努斯再次凜然戰慄,他沒有想到這一次與帝皇的溝通會給他帶來一項這樣的任務:這令他毫無頭緒,甚至從中產生了一絲畏懼。既針對任務本身,又針對人類之主。

  「我明白了,」他苦澀地說,「我會加入。」

  +除此之外,你令我想到一點:我希望你的本體返回泰拉,確認我在轉化的過程中不曾離開王座。在誕生的過程中,黑暗之王一旦脫軌……+

  帝皇陷入思考,思緒在他心中交戰,徒留馬格努斯的心順著重力下墜。

  +我曾經有另一個計劃。+帝皇重新開口,就像磁帶再次開始播放。+我曾經有另一個計劃。+

  「那是什麼?」馬格努斯小心翼翼地問。

  帝皇又一次沉默,須臾,他說:

  +雷穆斯與康斯坦丁知道答案。在所有節點檢查完成後,我將封閉網道陣法,當我處於封鎖後的世界背面,我不會繼續與現實宇宙聯繫。如果出現意外,雷穆斯與康斯坦丁知道答案。+

  「……什麼意外,父親?」

  +任何。+

  而光幕已經將他向外推開,把他甩回王座廳充滿苦香的環境之中。他猛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雙腿發麻,世界仍然在天旋地轉,閃爍著黑暗的斑塊。

  一隻蒼老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不要再尖叫了,馬格努斯,」馬卡多低聲提醒,「這裡是現實宇宙。」

  馬格努斯驚恐地環視周圍,黑暗的光帶來的本能恐慌已經離開了他,他大口喘息,終於意識到剛才自己如同被發熱長釘貫穿一樣的疼痛有多麼強烈。

  「我知道了,掌印者,」馬格努斯說,從地上蹣跚地站起來。

  ——

  「看來我們要進行一次人員疏散了,」巴爾班·福克說,從軌道向下,掃視著最後一個節點星球在夜間亮起的燈光。

  這顆無編號星球的人員統計不在帝國內政部的普查之中,考慮到帝國政治體制無可彌補的缺憾,這樣的疏漏在所難免。

  但當它發生在圖特蒙斯的十三大節點星球之一時,缺憾就變成了絕對的麻煩。「最好保持空曠無人,用以杜絕潛在的意外,」這是佩圖拉博的直接指令。

  而這也是他們的基因原體佩圖拉博在出行時,帶上一個大營的原因——為了應對意料之外的突發情況。

  「戰爭鐵匠,」他的副官向他走來,以他的軍銜稱呼他,並蹙眉提醒,「這裡沒有生命信號。」

  「嗯?」這令福克心生意外,他轉過身,在說話時直視他身邊的戰士,只為符合戰爭鐵匠身份附帶的禮儀,「佩圖拉博大人有何指示?」

  「等待,」副官舉起右手小臂,查看數據板上滾動的信息,「佩圖拉博大人將親自探查這顆星球,戰爭鐵匠。」

  「好,我將遵守命令。」福克說,在他的座椅上落座。

  ——

  「這是一個玩具屋嗎?」莫爾斯挑起眉,「一整個星球的玩具屋?」

  佩圖拉博不作回答,面容嚴肅,並未被莫爾斯的俏皮話逗樂。

  接下戰帥的職責後,非必要之時,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

  「這裡的機器不具備智能,」他放下被他強行拆解的一台人形機器拆除主板的頭顱。「它們完全按照預定的程序運轉,在脫軌時會自動銷毀。我認為這是城市構想模板的實際展示,從城市規劃的角度來看,這是合格的展覽館。」

  在鐵之主身前,仿生皮膚、動作骨架和神經線纜在地面上自成規律地排開,流淌的機油散發出特有的芳香氣息,這一切中存在著某種奇異的殘忍。

  「看來我不能責怪帝國官員玩忽職守,在統計中漏了一個被明令要求禁止移民,卻生活著五百萬機器的城市。」莫爾斯沉吟道。

  就在今日,他們降落到地面,挑選了一座十分古老的城市,踏足其中。

  城市的街道整潔無比,建築物的排布在其鬆散的間隔上體現出復原古泰拉的特性。

  人們在街道上行走,步履輕盈,每一步的間隔不盡相同,但基因原體可以輕易看出它們的運動節律符合著某種固定的程序函數,只不過這套函數的隨機性相對優秀,盡力模仿了人類行走的模式。

  他們經過公園和綠地,納米元件構成的植物自行從空中飄落樹葉,在深入無營養的土層後,順著樹木主幹進行重組。一些晨跑的機器穿著各種復古的服裝,能夠看出醫生、教師等等社會基礎構成的身份,緩慢地圍著公園的綠地邊緣奔跑。

  在街邊的咖啡店中,佩圖拉博從口型注意到兩台機器把同一段對話間歇性地重複了五遍,每一次都毫無變化。他們點咖啡、閱讀報紙、交談,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部精心編排的舞台劇。

  「誰這麼無聊?」莫爾斯喃喃,掃視著周圍的環境,機器與他擦肩而過,在一次碰撞後,它偏離了運行的既定程序,摔倒後並未爬起,而是趴在地面上,重複著徒勞的行走動作。「連故障修正都沒有?」

  「避免了任何智能化的危機。」佩圖拉博評價,抓住一台機器,摸索了兩秒,準確地徒手破壞了它的電源。他盯著手裡的機械看了兩秒,「我要進行檢查。」

  「合理的決定。」莫爾斯說。

  「有人建造了這裡,目的未知。」佩圖拉博回答,拎著他的機器,「他對這座城市的設計非常精準,如果這不是古泰拉的娛樂習慣,那麼此地的效用就等同於一個行星尺寸的沙盤。」

  他們就近找到一處咖啡店裡的空座位,忍受著周圍有節奏的舉杯和擦洗桌面的聲音,快速完成了一次拆解。

  這裡的一切都很容易讓人不適,但更令人困惑的,無疑是這顆星球的建造者——如今正是決定帝國命運的緊要關頭,沒有人希望意外在疏忽中降臨。

  「沒有巫術標記,沒有型號和來歷標籤,」佩圖拉博簡單地說,「製造工藝源頭不明。」

  「但是有些過於嶄新了,你覺得呢?這些零件——我看它們沒有自我修復功能,但這些東西依然運轉良好,至少不怕進水。」莫爾斯掃了一眼後方清洗杯子的機械人。「怎麼處理?」

  佩圖拉博放下手裡的機器頭骨。

  「如果摧毀此地不會帶來不可挽回的代價,我將清洗地表,以絕後患。」鐵之主冷淡地說,陰影掃過他山脈般的面龐。

  「你曾經是一個建築師,」莫爾斯嘆息一聲,「這樣說可能聽起來不太道德,但我已經開始盼望荷魯斯醒過來的那天了……」

  他的感慨陡然中斷。在他的感知範圍內,兩千米之外,三台機器正並排步行。

  值得懷疑的並不是它們是否超出了機械造物的範疇,而是它們的形象本身。

  「銀匠,十一號,」莫爾斯眯了一下眼睛,「還有爾達。我懷疑我知道這是誰的玩具屋了。你的水晶盒子有什麼變化嗎?」

  佩圖拉博聯繫了他在艦船上的鐵環。

  「沒有,沒有反應。」他皺起眉,嘴唇向下壓出一道不快的彎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