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下跪

  第456章 下跪

  「我們帶著天氣法術的知識抵達泰拉,在投身遠征之際,回歸天川共望的至尊都城,殊不知卻得到一番彌天之謊。『世間無所謂神魔妖法,唯物質真理可覓可查,』何其悲矣,我等被真相所拒,我的大汗告訴我們,他寧做個遊走邊際的野蠻人,也不與焚世隳廟,唯信一義的所謂文明者為伍。」

  「昔時掌印者言,謊言有終日,真相當得昭,這便是我們與帝國並戰至今所篤信的義理。果然,在今日的尼凱亞,白色疤痕等到了我們等候百年的答案。」

  你看著也速該站在長毯中央,向主持者背後的帝國天鷹微微點頭,他的披風在背後坦蕩地垂落下去,雖不筆挺卻也非松垮,仿佛有巧高里斯的風仍然從他身邊吹了過去,將天原上飄來的煙明亮地卷進披風細碎的絨毛里。

  白色疤痕的人一直有這麼一番天外而來的氣概,他們的思想里與你所篤信的是很契合又很不契合的。如果你問他帝皇是否是暴君星,他們的承認會是諷刺的一聲長笑。

  你明白吧,這些人,已經看見了帝皇所代表的真相,卻非要對真相發出一聲染血的嘲弄,他們並不蒙昧,卻背棄了他們該臣服的命運。而你知道這就將你們命中的道路向兩側分開了,至於這樣會有什麼後果,你現在還說不明白。

  看看你吧,口口聲聲為帝皇效勞,卻連一個違逆的兄弟都不願惹惱。

  「我們的建議如下:帝國真理當承認靈能的客觀和亞空間風暴的兇險,而後就是尼凱亞聖典的範疇。」也速該灑脫一笑,向陰影里輕快地退去,如果他身旁有一匹馬,他會騎上它,飛馳著離去。

  伱盯著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的希望會落空,至於這個答案是理性還是常年累積的不忿帶給你的,你早就說不清了。你只知道聲稱最坦誠最清白的察合台可汗,也不提議承認帝皇真神的身份,你只知道最有希望的人也在這會堂里將真話半遮半掩。

  你當然希望天下人全都承認帝皇是唯一的真神,每一個兄弟都曉得帝皇的愛和天國是無私賜下來的;可你獨自地在這套信仰的路上走了快要兩百年,臨頭來你埋藏著的怨恨悄然地冒了頭,生怕唯有你走在正道上的局勢起了變化,有其他人念著口是心非的禱文超過了你。

  接著你反過來責罵自己的狹隘心腸,很不願意地發覺,自己的怨言是被佩圖拉博看你的那一眼激發的。

  帝皇之子沒有智庫的習俗一直地延續了下來,今日抵達這兒替福格瑞姆發言的是尤里烏斯·凱索倫。

  聽聽他在說什麼,他說帝皇之子固然篤信帝皇信條在二百年前的完美無缺,可時日如流水,完美之劍亦當隨勢而轉形,今日帝國的大業將成,不必再恪守適用於兩個世紀前的條例。

  他說得婉轉漂亮,與他流淌著帝皇血脈的乾淨面容一樣地光鮮無缺,可他的每一個字節背後都藏著早就準備妥當的計劃。那是在昔日鋼鐵勇士與帝皇之子的交際里就已經測定的漫長計謀:佩圖拉博將多少個兄弟握在了他的手掌之中?

  甚至包括你,而他的光輝蒙蔽了你,讓你對他的做法默許並承認了。

  你看著原體一個個潛移默化地走向推舉他的那一方,甚至你自己就是支持他登上戰帥位置的首位弟兄。

  他連手指都沒有動一動,只是靠著某種超越時間的手段,奪取了一座城池,就把你俘虜了。

  你記得他的表情嗎?

  他那不動聲色的凝重,裡面沒有隱藏著半分終於得手的狂喜嗎?他那莊肅的淺藍眼睛,不是和玻璃彈子一樣冰冷地滾過來,將你堂皇地碾碎了嗎?

  可你是直到今天才看出來的。

  你是他們妄議帝皇的見證者,你是看著他們一步步走到尼凱亞的推手。聚集在頂替帝皇之位的佩圖拉博麾下,他們背著帝皇的面,私下裡全體討論起廢黜祂親自立下的法條,直到這時候你才知道了。

  你聽他們狂熱地一一表達自己對帝國真理的不滿,曾經他們是多麼迅速地遵從父親賜予你們的任何命令,唯獨到了現在,他們或許未曾察覺,或許心中清楚卻不動聲色,紛紛慷慨激昂地指責起了父親的聖言。

  如你所見,這一回事竟然也能在朗朗的青天之下發生,十五個兒子輪番登台,或直接或間接,拿出他們準備齊全的言辭,斥責他們的父親,還裝作自己很忠實地效忠著帝國,為了父親憂思考慮一樣。

  甚至沒有一個人詢問帝皇或帝皇的左右手是否真的同意讓他們在此高談闊論——甚至沒有一個人知道,掌印者馬卡多去了何方,禁軍統領瓦爾多去了何方,沉眠的荷魯斯狀態如何——甚至沒有一個人詢問,帝皇怎麼樣了?父親能夠現身嗎?

  你覺得自己被包圍了,在眼前的騷動構成的迷霧裡,你看著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孔。

  你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你是洛嘉·奧瑞利安,懷真言者,你應該維護帝皇留在銀河之中的親筆御賜的言語。

  可你的膽怯把你鎖在你空間有限的觀眾席上,追趕不上眼下發生的所有喧囂和嘈雜。

  你在那些黑洞洞的陰影帷幕之後辨識著你的每一個兄弟,這片帷幕阻擋了所有外來的探測,但你的心給了你需要的答案。

  最左側的邊線上,羅格·多恩和帝國之拳就在那裡,阿坎姆斯曾走上台前淺言二三,一舉一動無不表示對佩圖拉博的支持。

  羅格·多恩,泰拉禁衛,皇宮的建設者,多少人篤信他的忠誠,甚至高高在上的禁軍都認可羅格·多恩頑石般的堅決,但他不是就在這裡,「依據事實來看,我們必須承認帝國真理的局限性」?

  何來的必須,他是在誘導人類走出帝皇苦心營造的庇護嗎?

  一想到這一點,你就知道自己被迷惑得有多深,就像你盲目地讓懷言者被艾瑞巴斯毒害了那麼多年。

  你的目光移了過去,馬格努斯自然不用提,你從那層黑色的帷幕後隱隱看見了他赤金的光輝,和他剛剛上台時那堅定的樂觀和神氣活現一脈相承,不間斷地躍動著。

  你意識到他行為的本質,一個口口聲聲厭惡靈能巫術的人,最後卻寫了一本充滿巫術智慧的典冊。

  你繼續往旁邊去看,你看到又一面光輝燦爛的帷幕當空懸掛,偏折的光線遮蔽了所有輝煌的亮光,可你知道聖吉列斯就在那兒,穿著一身鑲花的靚麗袍子,翅膀上掛著輕靈的裝飾,倚靠著典雅的圍欄,百無聊賴地看著佩圖拉博主持尼凱亞會議,帶著點他與生俱來的謎題般的冷漠——大天使超然地飛在高空上,將影子作為他的實體,供其他人頂禮膜拜。

  你想起在烏蘭諾的那一日,聖吉列斯話語之間隱藏的暗示,你想起所有人為荷魯斯·盧佩卡爾相聚在烏蘭諾,卻連牧狼神的一面也不得見。

  你聽見聖吉列斯的話語如絨毛般拂過你的耳側。「在這兒的兄弟之中,佩圖拉博是最合適的,」聖吉列斯對你說,忽而他轉過頭直視你,緊盯著你,金色的長髮絞在你脖子上,眼睛下方繪製的灰色淚滴正在流淌,他對你說,「可荷魯斯不在這兒。」

  你深吸一口氣,以一種尖銳而絕望的可怕態度,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傷痕流出血。

  這時候作為一名懷言者,你就應該對全場的所有自知或不自知的異端動手,可你還在猶豫,你愧對帝皇。「祂錯了,」你聽見他們無聲說,這已經是被蠱惑或自願條件下能夠說出的極限,他們被迷住了,受到了嚴重的困惑。

  而在高台上,那錦衣華服的巨人端坐在天鷹的雙頭之下,欣然迎接他一手主導的完美局勢。

  他允許其他同伴與他親近,靠近他一手營造的英雄形象,並通過他身上的純正和完美來倒映出其他人的缺憾,也就是說這種集體性的驕傲是被自我的損傷賦予了價值,並且在這種信賴關係中,互相的盲目掠奪是不可或缺而受到依賴的。

  然而,果真如此嗎?你顫抖著閉上眼睛,在你的憤怒稍稍散去後,重新動搖著,不敢相信你篤信百餘年的真理中存在著根本上的謬誤。

  你不敢相信佩圖拉博不忠誠的可能性,不敢相信佩圖拉博騙了你們……

  就在佩圖拉博頭頂,那隻天鷹似乎看見了你的思考和推論,意識到唯有你關注著天鷹本身而不是戰帥佩圖拉博。

  天鷹準時地提醒著你:「若我敵在天國降臨的前夕入我麾下,借我的名,擾亂我的律令呢?」

  你剛剛徘徊起來的心落下去,無限地無窮地往不可思議的深處向下沉沒。

  而你的眼前被黑色的光芒照亮了,環繞著你,你被全新的黑光擠占得滿滿當當,沒有空隙去思考別的事,太多的事情一樁樁地朝著你湧來,像從天而降的金屬碎片砸在你身上切割出烈火。

  你看見一切的起始地,看見用佩圖拉博的名字建造的鋼鐵聖城。你以為那座城奉的是帝皇至高的名,但其實不是。

  你看見他用於誘引人的蛛絲馬跡,看見普洛斯佩羅之上的奧林匹亞移民,看見獨立在帝國之外的奧林匹亞星團,看見行蹤詭譎的無信者夜鬼與某種非人之物接近,看見羅格·多恩拿下泰拉皇宮的建設權,看見福格瑞姆在奧林匹亞斷臂,看見莫塔里安與馬格努斯越走越近,看見察合台可汗被他身邊的工匠帶回泰拉,看見冉丹戰役的最終一日,領受帝皇聖光之時——唯獨佩圖拉博不在,唯獨鐵之主不敢受膏……

  以及近日的事。近日對你的否認。對你的含糊其辭。對科爾基斯叛逆者的惡意憐憫。

  你要注意,這些事情全都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

  而他是你的戰帥了,這是你親自推動的。

  「佩圖拉博,」你聽見自己站在隔間中突然開口,你沙啞的聲音傳播得很遠,「佩圖拉博。」

  站在下方平台上的阿斯塔特困惑地忍受了他受到的打斷,這讓你意識到他們還有救。

  他們都是你的兄弟,只不過被佩圖拉博從各自的書櫃裡拿出來,在這個過程中書寫他們的紙張被破壞了,遭到了粗暴的損傷與塗抹,以至於和他們真正的模樣有了難以辨認、變化萬端的偏移。

  你再次閱讀他們,重新辨認他們中的每一個,祝願自己的謹慎讓你沒有認錯任何一個詞彙或圖樣,琢磨出正確的高光、筆觸和雕刻紋路。你心裡稍微安定些,知道許多人仍然有一條回頭的路,一直延伸到他們腳下,點起沿路的火把去迎接,只要他們願意就能在指引下返程,重新回到帝皇的黑色太陽照耀之下。

  「你有什麼見解,奧瑞利安?」佩圖拉博回答了你,他的聲音突破了已經被你拉起的帷幕,實際上,那道聲音突破了某種更加虛幻的東西,徑直擊中了你,使你抓緊了手邊的欄杆。

  「你可以從那兒下來,來到講台中。」佩圖拉博提醒了你,他聽起來誠懇,但他話語的洪流險些把你沖走。

  你僵硬地瞪著他,而後是他背後的天鷹,天鷹雙目灼灼,凝視著你。

  你再次被鼓了一把勁,背脊挺了起來。你走入通道,在一路上不停地想著你究竟要說什麼,直到你再次邁進光亮中,正對你信任了百餘年的人。

  你曾願意為你的信任付出一切,但你的信任全部基於佩圖拉博是帝皇忠嗣的假設。

  就在佩圖拉博打算推翻帝國真理的那一刻,或許更早,或許在他阻止你毀滅英特雷克斯,叱罵你毀滅科爾基斯的時候,或許在宿敵刃失竊,荷魯斯遇刺的那一刻,信任的根基就蕩然無存。

  「佩圖拉博,」你朗聲說,「我反對這裡發生的一切,我反對你們對帝皇智慧淺薄的污衊,這是對人類帝國的公開侮辱。」

  佩圖拉博冷靜地看著你,就像在評估一塊多雜質的鋼鐵,估算著如何重新鍛造你這塊不合他心意的廢鐵,使得你重新變成可造之材。

  在那套光鮮亮麗的著裝下,在天鷹的目視下,鋼鐵之主宰一瞬間變得冷酷而致命,以難以預測的眼神注視你,與滿載榮譽的帝國天鷹格格不入。

  你發覺自己並不為自己的挺身而出感到驕傲,你只覺得自己的心臟在重壓下被手掌擠壓握住,使你無法呼吸。

  就算你戰勝了佩圖拉博,你也不會為之感到喜悅,相反地,你會淚流滿面,你的心會說不要如此,不管真與假你都不想與你的兄弟決裂,不管怎樣你都拒絕相信你必須反對那張表現出沉思的面容。

  但是天鷹對你說,它對你無言地開口,使得你心領神會了,使得你受到訓斥和警告,使得你重新找回你的理性。

  天鷹說:你當忠於信仰。

  於是你開口,壓抑住你心中的哀泣,懷真言者啊,你必須在所有人面前大聲宣告,就像無人搭理的街頭先知。

  「我支持帝國真理。」你說。

  周圍的騷動漸漸擴大,無數張憂心忡忡的臉看著你,但沒有人阻攔你。要麼他們唯恐暴露自己對帝國的不忠誠,要麼他們還遵守著教徒表面上的禮節,允許一個真正的信者發出對他們的褻瀆行為表達反對的聲音。你為此有一點點吃驚,在這兒並非所有道德都蕩然無存。

  「我同樣支持帝國真理,」佩圖拉博回答他,「但我們需要修正它,使得它在新時代延續。」

  「不。」你說,「帝國真理是帝皇所默示的,對於教導、責備、糾正和在義中的訓練有益。你不能擅自修改其中的文本。」

  你開口的時候,感受到自己平靜得出奇,就像你只是一個空洞的載體,是神皇聖經文的單純傳達者。你對此感到滿足,畢竟在兄弟的辯論中沒有榮耀可言。

  佩圖拉博微微眯起眼睛,他所隱藏的驚訝和失望無疑是表演給你的騙局,用最小的代價將你誘入他的陣營,利用你的動搖和憐憫無意中走入了向下墮落的道路。這本質上是他不完全的驕傲,因為只有虛假的驕傲才會將膽怯轉化為殘忍,將心虛轉化為惡毒,以便將霸權施加在他的同伴身上。

  「第一要緊的,該知道經上所有的預言沒有可隨私意解說的,因為預言乃是人記敘祂的話。」你繼續說,帝國真理是祂的啟示,不是人類或天使的創造。你不明白為什麼在場所有人都認為它可以修改。

  「我向一切聽見這書的作見證:若有人在這書上加添什麼,這書上的災禍必加在他身上;若有人從這書上刪去什麼,帝皇必從這書上所寫的生命樹和聖城刪去他的份。」你說,「你號召你的兄弟們去篡改祂的經義,佩圖拉博,你在毀壞它。」

  你停頓了一下,為了向你的其他兄弟說明,便繼續解釋:「你可以重新研究和詮釋它,用來回應現下的問題。你可以用已有的教義去討論並解決你認為欠缺的正義,和不能理解的真理深意。但你不可修改帝國真理,佩圖拉博。」

  「你認為我是擅自這樣做的嗎?」佩圖拉博問,獨自坐在應當是帝皇所在的位子上。

  「為什麼你要這樣做?」你質問,盯著佩圖拉博的臉孔,「為什麼你要破壞帝國真理,在其中增添刪改,添加你自己的印記?」

  「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都經過了帝皇的許可,奧瑞利安。」

  「經過了帝皇的許可?那帝皇在哪兒呢?」

  「在泰拉——」

  「帝皇怎麼會把決定祂經義的權力單獨交給你,戰帥佩圖拉博?」你搖了搖頭,怒視那張依然不動聲色的臉,「我看不見你的證據,看不見你所行之事的憑證,也無法忍受你們對祂的誤解和貶低。我將返回泰拉,佩圖拉博,我要將此事親自告知帝皇。」

  「將你的請求和禁軍通報,奧瑞利安,」佩圖拉博說,「如果你能向帝皇求證我正說出謊言,抑或是我無端貶低你的信仰,那麼我當然會服從帝皇的最高指示。」

  「太晚了,」你搖頭,雙邊的手掌都開始發疼,「兄弟們!我們已經在不知帝皇態度情況下,討論了太多反對帝皇的言論,討論了太多對帝國真理的反駁與褻瀆!

  「你們之中有多少人敢說,你們全然無私地提出自己的釋經建議,毫無保留地坦誠了你們的心扉?

  「我聽見你們的說辭各有千秋,但全都優先站在各自的立場上!我聽見你們的私心在胸腔里跳動,你們準備對帝國真理做出的每一分修改,都出自你們從中攫取個人或軍團利益的需求!

  「我聽見你們借用了帝皇的名義,等到這個期待已久的機會,在大遠徵結束的未來間隙,在帝國即將步入下一個未來的關口上,謀奪計算各自的掠奪而非犧牲,私利而非大義。

  「我看到你們站在帝國人民的上方,以為自己註定要取得至高的位置,並提前運用了過當的權力,可我們不是帝國人類的侍奉者嗎?我們不是帝皇主宰之下的人民的侍從與輔佐嗎?」

  「帝國真理保護人類,而你們正在摧毀它,我的兄弟們,你們正在私自地刻下你們的碑石。」

  你靜下來,讓自己環視周圍全部的神秘的黑色幕簾,你的意志讓你看見無數隱藏的情感,他們果真毫無動搖嗎?不,並非如此。他們中的有些人知道你說得準確無誤,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是正確的。他們殘存的良知正在叩問他們的私心。

  正如並不是每個人都習慣於服從一名戰帥。召開會議所消耗的正是佩圖拉博所積累的威望,這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

  佩圖拉博輕輕敲了敲桌面。

  「奧瑞利安,」他再一次提醒,你和他都沒有提高聲音,你和他都聽得清彼此的話。

  他說:「帝皇知道這裡發生的一切。他注視著你,注視著我們。他只是未曾前來,並非閉目塞聽。」

  「你定要我指責你無法自證的謊言嗎,佩圖拉博?」

  佩圖拉博站起,舉起天鷹權杖,眾目睽睽之下,權杖的鷹身散發出光芒。熾烈的光亮轟然而至,伴隨著貫穿靈魂的熾烈痛苦。你眼前瞬間盲目了一個剎那,幾乎跌倒在地。你勉強地站住。

  你看見一個璀璨的金色虛影,沒有具體的形態,只是一道單純而無可匹敵的光輝,映照在你身前。你注視著強光,直到你滿目皆是淚水。

  「洛嘉·奧瑞利安,」金光中傳來鐘聲般的神聖斥責,「你為何固執己見?」

  「但是——」你口中吐出一個音節,活像一隻夜間不知所措的鳥,或者不要性命的飛蛾,在撲向光源的邊緣搖搖欲墜。

  「難道我必須命你跪下嗎?」帝皇聲音轉冷。

  「父親——」

  「跪下。」金色的光輝下令。

  其中毫無寬容,也難以辨識思想,但其中絕非不存在思緒。他偉大的思想高過了任何人的存在,高過了宇宙間所有的庸俗道德和狹隘邪惡,而他用這道聲音,在千里之外命令了你,沒有任何慈悲。

  你在頃刻間選擇了服從,在帝皇的光輝之前下跪,甚至沒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你的頭磕在地面上,像叩在隆隆作響的鐘上。

  所有的兄弟都注視著你,十六個兄弟,從萊昂·艾爾莊森到阿爾法瑞斯,殘酷的目光直視在你匍匐的背脊上,如同毒蛇的啃噬。

  你無助地跪在血紅的地毯中央,迎接所有人的目光,從本能里發出絕望的嗚咽。

  就在這兒,在冰冷的地面上,冷得比科爾基斯長夜死寂的沙面更加難以忍受。就在這兒,你匍匐在這兒,被一道簡單的命令禁錮束縛。

  就在這兒,你跪下。

  你的靈魂在寒冷中殘酷地收縮了,所有尊嚴連同你擁有過的與帝皇共處的記憶都被一絲一毫地擠壓出來。你觸碰著帝皇在你記憶中留下的光輝,而後你被推開,被扔在一個冰冷的、背脊挺直的跪姿塑造的狹小籠子裡。

  你跪著。

  唯有寂靜。十六個兄弟,十七個軍團,上萬記敘者,所有人都在無聲的寂靜里注視著你的下跪。

  靜默仍在持續。

  十年。百年。一個世紀。一整個滾滾流過的世代。持續著,延長著。

  持續,直到金光漸漸離去。

  直到你的意志從靈魂中那處隨著科爾基斯一同燃燒殆盡的廢墟,回到了你的身上。

  直到你揚起頭,從周圍湮滅的空氣和淡去的印痕里追尋帝皇一閃而過的光輝,尋找祂神聖的光輝,祂的形體,祂的聲音,祂所擁有的全部,以及從這全部之中施捨給你的少許印記。

  而後,你看見了。

  你看見天鷹的雙眼裡閃過一縷細微的黑光,夾雜在金色的光輝深處,夢魘般迴旋,幽鬼般起舞。

  「站起來。」佩圖拉博說,轉過頭,不再看他。「足夠了。」

  「是,足夠了。」洛嘉·奧瑞利安緩緩地說,目光停留在高處。

  他的眼睛裡重新湧現出寧靜的溫和與寬容,以及所有堪稱順從的光彩,就像他的雙眸僅僅是一對承載神像的紫水晶壁龕,如此純粹。

  他轉過身,不再多言,不再辯護,順著猩紅的長毯,一步步走出了數萬人的目光。他走出了他舊有的外殼,拋下他在這副舊軀殼裡獲得的所有深思、陰鬱和憤怒,拋下他的言語留下的迴響和陰影,從一整個大遠征的光輝時代中緩步離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