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爭吵
「除去了人實施犯罪的自由,不等同於除去了人全部的自由。」——《洛嘉之書》
荷魯斯·盧佩卡爾不常在他的親人面前動怒,不論是面對基因原體,還是與他的子嗣相處。
就算是直面潛在的敵手,牧狼神一貫秉持的和平態度也為帝國換回了諸多和平歸順的口袋帝國;甚至少數文化結構和人類差異足夠小、足夠了解宇宙間的可能威脅的異形社會,也在荷魯斯的身前選擇臣服。
這是首歸之子身上萬千光芒中尤其柔和的一縷,是在他所帶來的無數場偉大而恢弘的戰爭勝利之後,不可剝奪的珍貴特質。
但現在,牧狼神與獅王分立於聖壇兩側,雙目相接,氣勢相抗。
萊昂以他一貫的冷靜,如巨石般矗立在聖壇台階之中,高度似是要將荷魯斯壓倒[1]。他本是基因原體之中身高較為傲人的一批,何況他的儀態往往較之任何人都要更為端莊嚴肅,脊樑挺得筆直,即使他誕生自荒野林木之中——也許正是這一點,反而促成了他對騎士尊榮的恪守。
而荷魯斯·盧佩卡爾,面色凜然,眼中燃燒的怒火將他面容中原有的輪廓襯得有如烈陽日光背後的重重陰影。他顫抖著吐出了一口長長的呼吸,仿佛正在從牙縫間擠出一股血氣。
「我說的正是你,荷魯斯,」萊昂說,聲音自上而下地降來,像滾落的碎石,「你一向以帝皇之命為重,但第二軍團的失落影響了你的行為邏輯。」
荷魯斯的手指向內縮了縮,似乎正握著一些無形的東西:「尋找一名失落的兄弟,怎會與帝皇的命令相違抗,莊森!你怎麼能質疑我對帝皇的尊重和敬仰呢?我做了什麼,讓你用這樣的方式來……懷疑我?」
「你提出了不合理的軍事建議,荷魯斯,」萊昂說,「我早就發現你對那位鄧肯抱有太多的關心,並任由他干擾你的情緒……」
「我們是一家人,萊昂!伱從未見過他,你剛剛回到我們之中,所以你不關心他的死活,我都理解……但我關心!我們也應該關心!除了我們的血親兄弟,在這宇宙中還有誰……」
萊昂眉毛稍稍下壓,遊子聖堂內的氣氛隨著他神態的變化而微微改變,某種幽暗的氛圍在光輝中悄然涌動。
他打斷了荷魯斯的話,輕聲說:「我關心他的生命,第二軍團是帝國大遠征中的有生力量,這是你們告訴過我的,荷魯斯。」
「在這個時候,在我談論兄弟情誼的時候,你一定要用帝國整體的視角來談論他嗎?」荷魯斯痛苦地說,他的心臟中仿佛正在擠壓苦而澀的汁水,「你一定要表現得這麼絕情嗎,萊昂?你的心中沒有一點兒真切的關愛嗎?」
萊昂聽完荷魯斯的提問,他嵌在雪白岩石一般的面容中的那雙眼睛裡,存在思考,存在斟酌,但唯獨沒有一丁點的感觸。
「我看不出你質問我的原因,也不明白情誼有什麼值得談論的,它憑什麼能讓你寧願自欺欺人,自認為沒有辜負帝皇的號令。」
他說著,停頓了幾秒用于思考和回憶,然後將手搭在他的劍柄上。
「我們戰鬥吧。」
荷魯斯怔愣一息,而後立即反應過來。
牧狼神在遭到進一步激發的憤怒中低吼:「魯斯教了你什麼鬼東西,萊昂?用戰鬥替代理論?」
而獅王的氣息已然變得沉靜而冷漠,在他身上確實存在著某種黎曼·魯斯的野性,但那遠比狼王內斂克制,正如相近的金髮在他們二人頭頂,分別演化出梳理得一絲不苟,與編成滿頭凌亂的髮辮兩種形態。
然而,不論如何,萊昂確實被魯斯教會了一種方式,那就是用拳頭取代舌頭。
荷魯斯沒有帶武器來,他起初也沒有戰鬥的打算。但他已經能聽見血在自己血管中奔流的脈動。他的鼓膜嗡嗡地響。
「如果這是你要的,萊昂,」狼神緊盯著他,咧嘴一笑。
就在此時,一道聲音加入一觸即發的戰鬥陰雲之中,輕飄飄地攪散了這一片的凝滯氛圍。
「你們要在祂的目光直視之地決鬥嗎,我的兄弟們?在祂的聖堂中陷入不和平的罪過中?」洛嘉的聲音輕柔地出現。他走到台階下方,伸手,搭在荷魯斯抬起的手臂上,另一隻手則依然托著黑色的鐵匣,「你們要當著他的指骨的面,掐著彼此的喉嚨嗎?」
懷真言者隨即轉向荷魯斯:「你是首歸之子,是我們的兄長,盧佩卡爾,你不應當與我們的末子計較言語上的得失。」
荷魯斯垂眸,凝望著洛嘉手裡的匣子,憤怒如水流逝。
「在正式的作戰會議上,我們再討論此後的抉擇,」牧狼神說,挪開他的眼神,「我不該提前和你提出此事,畢竟我們只是來此查看他的指骨。希望隨後我能用軍理說服你,獅子。」
洛嘉鬆開荷魯斯的手臂,目光划過後方的佩圖拉博,而後微微仰頭,看著萊昂。
「為你的兄弟保留一些尊重吧,」他說,「我們同為侍奉帝皇之人。」
「你在為荷魯斯講話,」萊昂低頭,「尤里曾,他們說此名意為你有智慧。」
「是的。」洛嘉同時肯定兩個問題。
「那麼,奧瑞利安,你要在你侍奉帝皇的地方,勸我違背帝皇的旨意嗎?」萊昂追問,話語的內容遠比語氣尖銳,真切無誤地表現著他的疑惑。
「萊昂……」荷魯斯成為了那個情緒更為激動的人。
「不要再傷感,荷魯斯,最終我們都會回到祂的身旁,」洛嘉勸告道,「他為人類而提早地從我們之中離去,因而無需哀傷。」
「為了人類?」牧狼神喃喃地說,並未信服洛嘉的勸說,而萊昂則依然在等待著他的問題的答案。
洛嘉為難地左右看顧,最後不得不短暫地閉上眼睛,側過身,呼喚佩圖拉博:「我請求你也說點什麼吧,我的兄長。」
佩圖拉博手中微微的亮光暗去。他關閉數據板的屏幕,抬起頭,對上三雙全部盯著他的眼睛。
「你們爭吵完了嗎?」他冷淡地問,「我可以看到我們的兄弟的遺骨了嗎?」
如果有人指出他此時的負面心情,他不會否認。
「是的,」洛嘉搶先說,「請到聖壇中來,基因原體們,我很確定這正是他的一部分,但除此之外,我再也探究不到別的信息了。我很難想像他的經歷……」
他來到佩圖拉博身旁,試圖親密地帶著鐵之主往前方走,佩圖拉博向側上方瞥了一眼洛嘉的臉,那些金色的經文正因為緊張而微微顫動。
佩圖拉博默許了洛嘉的行為,與懷真言者一起登至祭台旁最高的一級台階,然後呼喚下方的兩名基因原體:「來吧,萊昂,荷魯斯。哀悼與侍奉殊途同歸,它們通往戰鬥之道。但此時此刻,我們將聚焦於前者。」
「唯祂在上,其下平等,」洛嘉·奧瑞利安站在鐵之主身旁,輕聲重複鐵祭壇邊緣銘刻的一圈金言。
荷魯斯余怒未消,他對著萊昂伸出一隻手,手指僵硬地併攏。
接下來的握手與原諒和寬恕無關,它僅僅是一次暫時停戰的休止符,仿佛槍管與槍管殘留餘溫的一次相碰,時刻準備著激發下一次的槍響。
隨後,荷魯斯向洛嘉點頭:「讓我看看他,奧瑞利安。」
懷真言者將鐵盒放在祭壇的上表面,輕輕地打開盒子。
在戰時,執行任務的突擊小隊沒有辦法為原體的指骨找到更合適的盛裝容器,而洛嘉也並未更換這最初的鐵盒。
由鋼鐵勇士親自帶回帝皇子嗣的一部分,他將之視為又一聖潔的巧合,何況基因原體的存在本就無需凡俗金銀的所謂裝點,樸實的黑鐵將是最好而唯一的歸宿。
或許荷魯斯並非事事皆對,但他的一個觀點則確實有其道理——基因原體之間的確是銀河系內絕無僅有的血脈相連者。
自經由帝皇之手締造誕生以來,他們身體或靈魂中便存在著某種隱藏的連繫與共性,仿佛所有的原體都源自同一神秘的泉源,同一簇熾烈的火。
也許這在那對雙胞胎原體間體現得最為明顯,但這不等於其他基因原體們身上不存在這種隱隱的共感,它高於物質宇宙的基理,盤桓縈繞在這些無缺造物的魂靈意志之上,並時而使得原體靈魂中一種極為珍貴的事物泛起波瀾。
感情。是他們的情感受到了觸及。
萊昂凝視著那塊蒼白的指骨,有那麼短促的一瞬之間,他嘗到嘴裡不存在的血氣。一種鋒利的痛覺在他的左手無名指上順著骨骼攀爬,而他無法說出此感源自何處。
一把反射日光的利劍在湖中沉沒。一塊通透翠亮的翡翠在石上粉碎。在遠方的遠方,一種珍貴之物永恆地改變了原有的形態。它不可承受,又無從否認。
他忽而收回目光,聲音更為低沉。「第二原體死了。」
荷魯斯沒有剩餘的精力分給他的反駁。他微微搖頭,目光停留在指骨上。
「還未有切實的證據,兄弟們,」佩圖拉博說,「至少,我們找到了更多的線索,也打通了阻攔我們的走廊。前方的路障不能阻攔我們,不論是為侍奉,還是復仇。」
這是他在步行至此的道路中就處理完成的報告,至於之後他繼續瀏覽信息,一方面是因為他不想參與到荷魯斯與萊昂的爭論中——他相信他們都是成人,而非無法自控的幼童;一方面,最近正是定期料理網道事務的季度。
「是的,佩圖拉博,」荷魯斯說,第一次在複數名兄弟面前用了科索尼亞語,他的戰意冰冷而尖銳地切割著他的神經與意志,「我們還能將未來握在掌中。」
一縷香氣從遊子聖堂的一角飄起,漸漸充盈在明亮的光芒之中,如微塵飄浮。洛嘉·奧瑞利安以小勺從香船中盛起少許由植物的汁液製成的天然乳香,將淡黃色的香料撒在香爐的木炭上。
「祂是復活和生命;信祂的人必復活。」懷真言者柔聲念道,聲音較往常稍顯沙啞,「我們紀念並慶祝他的生命,祈求祂安慰我們哀傷的心靈,並給予我們力量走過未來的日子,繼續對祂的子女的侍奉。願鄧肯·艾荷的靈魂等候我們。讚美帝皇。」
「讚美帝皇。」剩餘三人陸陸續續地說。
隨後,懷真言者取來一碟聖油,回到祭台邊。在莊嚴地重新蓋上黑鐵的匣子後,他用手指蘸取少許芬芳的聖油,輕輕地在黑鐵匣上畫上十字,以示請求祂的祝福,以及對屬靈的滋養。
他輕輕放下聖骨匣,就在祭台中央的雪白聖像與燭台之下,「我們祈求此地得到賜福,使之成為紀念、反思、尋求的場所,願來此之人都能尋得寧靜,願他們的生命因此更加豐盈。讚美帝皇。」
「讚美帝皇。」
洛嘉跪下,親吻祭台的邊緣,然後再度站起,紫羅蘭的雙眼恢復寧靜。
「我會將這截指骨暫時保存在此,兄弟們,」他說,「如果有更多的軀體部分,我也希望能將它們帶來此處,以保持他的完整性。今日麻煩你們來此一趟,如果有興趣繼續討論接下來的戰術任務和戰略目標,與我一同移步哈爾哈拜特教團的戰略室吧。」
信仰之律號上,尤里曾的原體戰略室理應就是這座聖堂,而不是教團設立的次級戰略室。但洛嘉不希望今天爆發第二場爭吵,尤其是在第二原體的指骨面前。
「當然,」荷魯斯說,「請為我們帶路,奧瑞利安。」
洛嘉微笑,頭頂被皮膚上的金文與聖堂內的明亮光線染成一片金色。「我很期待謀殺更多異教徒,我的兄弟。」
萊昂看了佩圖拉博一眼。
「萊昂與我隨後就來。」佩圖拉博說,在他的兄弟們大步離開聖堂後,他轉身面對萊昂·艾爾莊森。
「你看起來對他們接下來的軍事行動不太熱衷,萊昂。」
獅王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這不是你們教我的,」萊昂眯起眼睛。
「什麼?」
萊昂跨步走下台階,在階梯之下回望,似乎是要將佩圖拉博和他身旁的祭台一起納入眼中。
「你們教我忠誠。」
他看著祭台說,口中的人稱代詞似乎存在明確的指向。
「忠於帝皇的號令,遵從泰拉的指示,在王座之下宣誓效忠。除此以外,再無其他。受困於兄弟情誼者生性輕浮不定,結黨營私的將領不受推崇。唯有考驗值得面對,唯有有價值的人屹立不倒。暗黑天使因此而生,第一軍團,眾先之先。」
自步入人類社會的文化環境以來,萊昂的困惑就在他心中不斷累積。不同於森林飽含惡意的低語,每個人都藏著多副不同的面孔:他們在自稱絕不動搖時動搖,在自詡永不退縮中徘徊,在忠誠的宣言中保留私心,在談笑風生之時畏懼將來。
盧瑟解答不了他全部的疑問,而他也不喜歡盧瑟面對他的問題時下意識流露出的一絲驚訝和不解。他很快明白,他不能容許自己的內心被探究到這種程度。
同時,他也不想直接質問,他是否受到了某種理論上的欺騙。
佩圖拉博略一沉吟:「你為荷魯斯的反常情緒而不解嗎,萊昂?」
「他就是那樣的人。」獅王高貴的面孔上掠過質疑,「但原體之中,多是感情用事之人嗎?」
「可能是因為……帝皇給了我們這一部分。」佩圖拉博回答,「你呢,萊昂?看著這個聖骨匣,你感覺到了什麼?」
「我感覺很奇怪。」萊昂描述了他的感受,頓了頓,挑起眉毛,「我不理解。」
佩圖拉博走到萊昂身旁,拍了拍獅子的手臂:「他在創造我們之時,將人類的溫暖情感賦予我們。如果有人決定使用它,這就是運用帝皇的恩賜。基因原體之間奇蹟般的血脈親緣同理。」
他想了想:「當然,如果你想問一些更私人的見解,洛嘉有句話沒錯——你才回到人類社會一年多,根據一些記載中的經驗,這有些短暫,一切都還不能下定論。而荷魯斯心急則亂。」
「很好的評判,」萊昂點頭,「我明白。」
「你明白?」由於獅子的回答過於乾脆,佩圖拉博忽然有些懷疑。
萊昂·艾爾莊森點頭:「我的心靈並不溫暖。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