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壞疽

  第296章 壞疽

  「佩圖拉博,聽我說,」康拉德·科茲的手指敲擊著桌面,保持著與機械佩圖拉博的通訊,「縱未來之變幻莫測,往復事實之難料……即使未來也許已經變更,沒有人能保證以下的事件仍然會發生在我們的世界,我依然要告訴你這件事。🐍♠ ❻➈Ⓢ𝐇υא.ⓒOм 🍓👺」

  「我相信你知道亞空間的部分真相,」他接著說,「而在我的預言中,我們都是至高天的墮落者。不要提問,這是事實。福格瑞姆亦然。與我們不同的是,他選擇了一位主人。縱情享樂,沉淪欲望。」

  極樂天。

  佩圖拉博立刻完成判斷。他沒有打斷康拉德·科茲。

  「保持警覺,我的兄弟。結束。」

  一聲機械的輕鳴,通訊告一段落。康拉德·科茲坐回座位,說出預言令他陡生疲倦。

  古靈族帝國早已用無數個鮮血淋漓的實例,證明不論是遵從還是悖逆,只要潛藏的命運被覺察,預言就往往會轉化為禍患。最好的預言就是不存在的預言。

  但他不能繼續沉默。

  康拉德·科茲衷心希望自己沒有再一次親身驗證這條不幸的鐵律。

  他踏出已經抵達泰勒弗斯山高塔停機坪的運輸機艙門,沿著鋪開的一節節金屬台階走下。

  此時奧林匹亞進行中的凡人賽事進展順利,貫穿全局的馬術競賽臨近尾聲,佩圖拉博修建的大劇院則已經懸掛帷幕、搭建舞台,做好了迎接最後謝幕劇場的準備。青翠繁茂的大地之上,眾生萬物欣欣向榮。

  但第八原體此時絕無心情,去觀看什麼歡呼沸騰的體育賽事。他看向天空,近地軌道的圓環所在之地,知曉他已然盡己之所能。

  方才偶發幻象帶來的不適,漸漸從他胸口消退,科茲輕咳一聲,呼出最後一口濁氣。

  他準備呼喚信號塔轉而聯繫他的旗艦,令赫克薩凱瑞斯前來見他。

  數據板在他觸碰之前就突然亮起。他皺起眉,臉色更差,通過了通訊申請。

  「父親,」傳來阿斯塔特戰士急促的聲音,「繆斯之子希望與您對話,他們說,天災食日者妮菲塔麗遭到了詛咒。」

  科茲在頃刻之間完成抉擇。「你,聯繫旗艦,令赫克薩凱瑞斯即刻出發,前往繆斯之子臨時營地見我。」

  ——

  「你認為呢?」在未竟的網道深處,佩圖拉博對莫爾斯開口說道。

  網道的建設過程中,由馬格努斯主導構建的符文系統運轉良好;圖特蒙斯符文將外界的靈能效應儘可能地屏蔽在外,同樣地,內部與亞空間相關聯的靈能反應,也無法觸及外界。咒言幾乎是唯一能夠順利穿行障壁的方式。

  「你聽見了,帝皇。」莫爾斯說。「告訴我,您是否希望當我們這群凡夫俗子憂心忡忡、寸步不前時,繼續發著你的金光,坐視不理?」

  「佩圖拉博、安格隆、馬格努斯,離開。」帝皇平靜地說,話語中匯集著精確塑造的威嚴。「你留下,永生者。」

  幾名基因原體雖然訝異,仍然順從地退出。帝皇足下浮現出一片微微閃光的符號,將他自身與莫爾斯囊括在內。

  「你準備做什麼?」莫爾斯感到迷惑。

  帝皇沒有說話。他的偉大靈能變得如迷霧般濃重,不安地擠壓著有限的空間,就像一張巨大的網,不受控制地絞緊。

  「我需嘗試一件要事。」人類之主說,閃爍金光的雙眼一如既往地望向極其遙遠的方向,仿佛能夠穿透時間。「這需要伱的幫助。若嘗試失敗,此事永不再提。」

  「成功呢?」理所當然地,莫爾斯問。

  「那麼,我們將獲得更多的阻礙。」帝皇說,金色迷霧聚攏,復又散開。

  無盡的蛛網狀牆壁令網道內部與浩瀚汪洋隔牆相望,現實宇宙的投影倒懸在視界的另一側。

  莫爾斯第一眼就認出了其中的一顆星球——他們已經順利挖掘至這顆星球的外側,只需一道貫通兩種界域的門扉,便可與之直接相連。

  奧林匹亞,這顆行星上洋溢而出的喜悅與歡欣在亞空間中激起璀璨繽紛的明媚波瀾,而此刻,這道波瀾被一重異樣的色彩沾染,褻瀆的玷污就像玉石表面的瑕疵,惹人厭憎。

  但在厭惡之前,莫爾斯首先體會到的,是相當程度的驚詫不解。

  他對奧林匹亞施加的庇佑,已經在近四十年的時光中消磨削弱。此時,這顆星球再度陷入某些存在的覬覦窺探,確實並非絕無可能。

  不過,不該是它。

  「康拉德·科茲的預言犯了錯誤。」帝皇緩緩說,目不轉睛地觀看著網道外側的場景,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聖喬治屠龍。」莫爾斯突然說。「我為你寫的劇目。」

  「好。」帝皇微微點頭,「我明白了。」

  ——

  阿庫爾杜納沒有帶上一把適用的噴火武器,這足夠說明,在真正被法比烏斯·拜爾所作所為的證據激怒之前,福格瑞姆並不想毀掉他的首席藥劑師的一切成就。

  但法比烏斯·拜爾被證明辜負了基因原體的期望與信任。

  「我們都出身於泰拉,」法比烏斯·拜爾傷感地勸說,「我們都經歷過那一段灰暗的時期。在第三軍團感染枯萎病時,你不曾心生悲戚嗎,阿庫爾杜納?你應當明白我的決斷,我必須從病痛中拯救我們的生命。」

  突然,他的聲音被水流的嘩譁噪聲淹沒。

  阿庫爾杜納從來不是高不可攀之人,但此刻,他卻拒絕去聽從法比烏斯·拜爾口中吐出的任何一個字。

  劍術大師的利刃砍碎了每一個使用中的儲存槽,接著,爆彈槍將水槽中淌出的血肉組織或者扭曲造物擊碎。

  富營養的液體相互混雜,形成一層淺淺的、沼澤般的水坑,散發著噁心的油脂氣,在帝皇之子經過精心雕刻與裝飾的紫金戰靴外側黏膩地蕩漾。

  在器皿碎片的玻璃表面,倒映出半張法比烏斯自己的臉。絕望,扭曲,與阿斯塔特的面容不符合的衰敗。

  這隻懂劍術的蠢人真該感謝他的興趣不在培養病毒上,法比烏斯惱怒地想,然而就連這份怒氣,也在他面臨的現實之前顯得無力。

  「停一停,連長。」藥劑師說,做著他最後的掙扎。福格瑞姆在他進行實驗時突然闖入,他手頭根本沒有能夠用於反抗的器具。

  「你不懂配藥。讓我來繼續你的工作。你不明白這些東西混合在一起可能會帶來什麼。」

  阿庫爾杜納連一刻的理會也不願施捨,他拿起木架上的一個罐體,拋到地上砸碎。

  其中淌出的內容物和地面的物質發生了一串爆炸般的反應,然後雙雙化作失去活性的焦黑泥濘。

  好吧,他錯了。法比烏斯的絕望如泥漿堆積,心中的希望漸漸消弭。

  阿庫爾杜納不擅長應付生物科學,但這名戰士正是喜愛迎難而上的那一類人。他說過,只有在不具天賦的領域,個體才能成就有別於先天伴隨而來的完美。

  →

  也許阿庫爾杜納在生物科技方面懂得不多,但對於一場破壞來說,已經足夠了。

  已經足夠。

  他也失去得足夠多了。

  流動的黏液觸及了法比烏斯的膝蓋,傳來一陣深入肌膚的冰冷。他感到恍惚而麻木,神志在愈發濃重的絕望情緒中受到擠壓,現實正在離他而去。

  即使他依然保留著腦中珍貴的知識,但任何一扇實驗室的門都不會再對他開放。不止實驗室的門。

  他的生命被就此否定。

  多年以前,纏繞著整個軍團,並在他身上初現端倪的病痛,似乎又回到了法比烏斯·拜爾的體內。

  生命在身體深處枯萎的剝落感,順著他與伺服臂相連的神經,攀援進入他的脊髓和大腦,換來一陣在耳中迴響的幻覺般的嗡鳴,仿佛嗡嗡飛舞的蠅蟲。

  神思紊亂之中,這些不應存在的昆蟲似乎具備了實體,實驗室的白熾燈化作昏黃的暮色,被扯下砍斷的布簾似乎早已朽爛,飄起一層透出的暗光。

  營養液的粘稠度依然在上升,貼近了膿液的質感。

  法比烏斯冷漠地慢慢轉過頭,一種牽引的感覺推動著他完成這一動作。

  阿庫爾杜納,在他的視野之中,劍術大師的形體依然鮮活而靚麗,他從未受到疾病的束縛與困擾,抑或是被死亡所追逐的彷徨。他將熱情投入到世界的每一個側面,滿懷希望與誠摯。

  就像一種冷酷的對照,枯萎病沒有在阿庫爾杜納身上留下痕跡,卻在法比烏斯·拜爾的身體內潛伏生根,它變成一種不斷腐爛的概念,作為靈魂的壞疽,在靜默中崩潰。

  法比烏斯·拜爾是一名天才。在基因之路上,他的完美為他鋪平道路。

  但在福格瑞姆回歸軍團,將完美的宣言帶入第三軍團之前,在他受到基因之父的傳召之前,他已經開始探究生物的最終奧秘。這當然不是出自對完美的追尋。

  這源自伴隨枯萎病而來的,對生死循環之中尤其冷酷的一極的恐懼。

  他追尋的是不朽。

  ……你追尋不朽,法比烏斯。你的痛苦會結束,熬湯煮藥的藥劑師……

  平和,溫馨,在含混的絮語中,法比烏斯的意志被輕柔地托起。沉浸其中,他幾乎無法思考。

  ……我們等待著你,期盼著你。聽,我們為你收集的樂曲,在科研之餘,你很喜歡它們。我們用最好的腐爛腸線做了弦呢。

  等待著我?

  ……祖父看見了你,我們的新朋友。我們看著你很久了,你不願意被別人看見的侍從們,你封存的樣本,你培養的菌群,我們一直就在它們之中,等待著一次誕生……

  我知道了。

  ……你好悲傷,新朋友。你的絕望多麼難過啊,誰傷害了你的心?允許我們讓你開心一點,好嗎?

  不。

  ……哎呀,好朋友,沒有關係,祖父依然愛著你。你的基因之父,他厭棄你,但祖父不會拋棄你,就像生死循環沒有盡頭。

  不。

  ……親愛的朋友,在我們的花園裡,不再有死亡。在最初的那一次破損後,你將不朽。你想要它嗎?我們都可以送給你……

  不朽?

  法比烏斯飄浮的意志在極其微小的一個剎那裡發生了萬分之一秒的動搖,而就在這永恆的一刻,保護著他基因的符文在他應允的主動捨棄下失去效力,枯萎病急速地爆發,從內部將他吞噬殆盡。

  緊隨其後,另一股力量趁虛而入,填補了他被掏空的外殼,支撐起他無力的皮囊。

  「阿庫爾杜納,」法比烏斯說,聆聽他的聲音已經變成對談話對象的折磨。那是一種過度乾燥、過度暗啞的噪音,像脫落的死灰,瀰漫在空氣之中。

  「我犯了一個錯誤。」藥劑師喃喃。

  阿庫爾杜納轉過身,長劍抵在地面的黏液中。

  「哦,太晚了,」劍士說,「我沒有辦法代替任何人對你說沒關係。」

  法比烏斯感受到劍士犀利的觀察目光正落在他的臉上,似乎因為法比烏斯的變化而警惕。

  他沒有繼續憤怒下去,這種情緒已經離開。

  法比烏斯·拜爾露出笑容。「讓我做完你的工作,阿庫爾杜納。」

  「不麻煩你,法比烏斯。」劍士拒絕了他,「你最好乖乖在原地等待福格瑞姆大人的判決。不過,你的臉……」

  忽然,劍士低下頭,劍尖瞬時旋轉一圈,切斷了某件東西。他盯著腳下,漂亮的眼睛裡一陣驚駭。

  機仆的殘軀正貼著他的靴子,一動不動地躺著,從折斷的脖子中淌出的棕黑液體,一滴滴地滑落,溶入身下的粘稠液體之內。

  它的一條手臂剛剛從腕部被利劍輕易切斷,就像切斷一團早已腐爛的棉花一樣輕易。而它的手掌,即使在斷裂之後,仍然緊緊地抓住阿庫爾杜納的腳踝,不肯放開。

  在劍士背後,數十個維生艙同時破碎。

  這些古老、腐朽、發霉,被凝固的污血和未知細菌覆蓋的封存樣本,阿庫爾杜納本不打算在沒有防護的條件下隨便開啟,此時卻全部被未知的力量打破。

  骯髒的污穢傾泄而出,蒼白的皮膚碎屑與蜷曲的生物就像枯萎的樹皮,混亂地潑出,無法避免地澆在阿庫爾杜納的背部。

  劍士徒勞地用兩把細劍試著攔住一些濃稠的汁液,往常鋒利的劍招,此時卻無法應對無法斬斷的腐水。

  「這是……我對枯萎病最初的……研究。」法比烏斯緩慢地說,就像一台老化的錄音機,機械地播放著他說過的話語。

  他忽而瞪大眼睛,活力短暫地回歸他被怒氣點亮的面部。法比烏斯·拜爾盡最後的努力,用與平時的冷靜截然不同的聲嘶力竭之姿,痛苦地吼道:「不!滾!我不需要……」

  屬於他自己的聲音陡然暫停。法比烏斯佝僂的身體彎下,從嘴裡吐出一口棕黑的血污,夾著翻攪成團的內臟碎片,腐爛程度與他久經試藥的僕從體內的血液如出一轍。

  隨後,藥劑師恢復了他寬容的微笑。他的面部皮膚漸漸枯萎干縮,像鱗翅的粉塵一樣破碎掉落。

  阿庫爾杜納情不自禁地咳嗽了一聲,他壓住喉嚨里的粘稠感,聽見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會帶起肺部細弱尖利哮鳴,抿緊嘴。

  地上的腐爛之物變作深厚的沼澤,蟲類在泥沼之中遊動穿梭。原本是實驗室大門之處依然敞開著,卻顯然將會通向另一片惡臭涌動的泥潭深處。

  他屏住呼吸,看著從地上站起、頭顱搖搖欲墜的行屍,握緊長劍,以流暢的劍術將它砍成兩截。對不起,呂卡翁。他想。

  行屍倒下,阿庫爾杜納環顧四周,只見四下皆是潰爛之景,樹葉婆娑作響,仿佛永不休止的飛蛾。

  四面八方無路可逃,法比烏斯·拜爾已消失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