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洗罪血旗
這很瘋狂。莉莉亞安德·麥克尼爾想,再次緊盯地毯上的一片血跡。
是的,在昨夜的享樂中,她親手讓奴隸的血順著窗簾浸濕地毯,赤腳踩著鮮血的感觸,再配合一撮最新的吸入物,總能讓她暫時從對現實的恐懼和迷戀中掙脫,升華進比享樂主義更高的寧靜之中。
有那麼一個瞬間,她幾乎認為自己重新掌控了她手中這片狹小的世界,她困頓地呻吟,默念著她祖輩的名字,從自身血脈歷代的高貴地位中,汲取出一股傲慢的快樂。儘管數小時後,她就立即跌落回精疲力盡的挫敗深處。
也許她該去巫靈的競技場觀賞一場鬥技的盛宴,她想,在歡宴中重拾她自己的活力。
她需要觀看人類奴隸被巫靈的武技摧毀最後一份逃生的希望時那剎那的極端絕望;而自從瘋狂的康拉德·科茲展開他的獵殺以來,莉莉亞安德就甚少在非必要的條件下外出尋樂。
她注視著血跡,緩慢地眨眼,就像凝望一片……啊,她忽然忘記了原有的比喻。她痛苦地回憶著,繼續她間間斷斷的思考。這就像凝望著一灘粉紅的陰雲,流動的花果汁液,在香甜的幻覺中蔓延。
康拉德·科茲,康拉德·科茲……他怎麼敢這樣地挑釁,這樣地冒犯永恆之城?葛摩又怎麼會容忍他對秩序的破壞,任憑自己陷入脫節與分裂的邊際?
這座偉大的港口都市,就這樣縱容一隻嚎叫的野蠻瘋子,在每一座尖塔的頂端飛身一躍,捕殺秩序的維護者?
真是瘋狂透了。
她幾乎聽見一座又一座尖塔的橋索,接收航船的港口接駁爪,乃至整座城市與網道的連接,正在康拉德·科茲與他的合伙人的瘋狂行徑里吱呀作響,每一根鎖鏈的斷裂都挑動著她脆弱的神經。
每一天,從那個血伶人被掛到黑日上開始的每一天,一個新的、被剝了皮但仍在喘氣的靈族,都會殘缺不全地出現在黑日的正中心,與劇團在尖塔平台中央永無止境的歌舞一起,殘酷地喚醒整座黑暗的都市。
太陽教會被證實失去了對他們所擁有的黑日的掌控,並且將一批又一批的飛艇、摩托與天空滑板葬送在尖塔邊緣。宣揚末日的花衣血親用靈族的鮮血和剝離完好的蒼白皮膚,編織成演出用的帷幕和帳篷。
該死的,他們真該通通被饑渴的混沌抓走,而不是繼續躲在葛摩的庇護中,將運行良好的世界攪亂!
莉莉亞安德抬手勾了一下拉繩,關閉用於蒸騰麻醉品的香爐,驅散濃郁的薰香氣味。有些東西正在困擾著她,不是源自內在的焦躁,而是她敏感的感知邊緣為她送來的警示。
她坐起來,狐疑地檢視室內的陳設,恍惚間似乎聽見了輕柔的歌唱。她惱火地再次敲了一下香爐,確認它的確關閉了。
莉莉亞安德看見自己深紫的盔甲正懸掛在牆壁上,這讓她感覺好了不少。她找回自己充滿自信的臉孔,按下響鈴,通知僕人照常為她送來晨間的飲食。
當她意識到響鈴沒有得到回應的那一刻,她的心剎那間落進一道比艾林德拉赫的陰影領域還要冰冷太多的孔洞之中。
她站起來,赤腳在地毯上行走。冷卻且凝固的血漬變成一種扎人的物質,刺痛了她的腳掌。莉莉亞安德不停地思考、盤算,預測,並將穿衣著裝的動作交給她熟練的身體。
假如今日輪到的是她,她和那些已死的蠢貨相比,有哪些更利於存活的優勢?密道?防護?戰鬥?不,傳承數個世代的大型家族都擋不住那群到處搞刺殺的瘋子,曼德拉中的斬首者都沒有康拉德·科茲擅長謀殺。
他到底憑什麼討了繆斯沙梅伊什的歡心?她抱怨著,以此掩蓋自己的焦躁。
音樂聲再度響起,她仿佛聽見弦樂在她的耳中迴響。輕而又輕,悄然消逝。莉莉亞安德的手抓住紫盔的腿甲,將盔甲為自己一件件地套上,卻在戴上頭盔的前一刻停止。
她不可能擊敗血腥侯爵。莉莉亞安德很清楚這一點。
也許有一個選擇……
靈族前往浴室,用冰冷的水直接沖洗自己的面部,以及自己身上遺留的血跡,讓艱難選擇的頭腦被冷水淋得更加清醒。
她還是退縮了,她不想放棄自己既有的權力和聲望,也許還有別的方法,去應付那恐怖的血腥獵手,和他已經不知有多少血肉藝術家加入其中的血伶人秘會……
她在水流里第三次聽見歌聲,這次聲音更加清晰。輕佻而歡快,冰冷而惡毒,「女爵」,聲音滲入她的顱骨,「莉莉亞安德女爵……邀請已經送至……」
莉莉亞安德猛地後退,背部撞在瓷磚上,驚慌地左右環顧。
香料的氣味飄進浴室,在水流捲入水渠的倒影中,她看見一個微縮的剝去皮膚的死者,掛在尖塔頂端,永無止境地哀嚎。她根本不需要再看,那張醜陋的臉龐只能是她的。
你贏了,她絕望地想,咽下喉嚨中的噁心與恐懼,抵抗反胃的念頭,無視一縷潛藏在思維底層的興奮,警告自己必須做出抉擇。
康拉德·科茲和他的同伴,假如想要謀求更高的地位,就遲早會需要夥伴。
她顫抖地關閉水流,當她呼出第二口氣時,莉莉亞安德·麥克尼爾已經選定了她將服侍的新統治者。
那個陰謀團叫什麼?黑心陰謀團?好吧,好吧——並不是一個很差的名字,即使毫無靈族應有的尊貴品味……
她找到一瓶烈酒,隨意地喝了兩杯,穩定她的狀態。接著,她開始脫去附著了相位護盾發生器的紫盔,並用她能找到的最沒有威脅的長裙,重新包裹她蒼白的身體。
靈族女貴族離開臥室。
一夜之間,大廳變得異常空曠,往日的狂歡好似不過一場虛妄的幻影,她的奴隸、侍衛和弄臣為她製造的嘈雜噪音一掃而空,從金飾吊燈和天頂暗格中垂落的紗幕和帷幔,在無風的環境下陷入沉默。
一些細微的摩挲聲,伴隨香料的沉聲燃燒,一齊穿透輕紗,迴蕩在空曠的長廊之內。她的腿腳在移動時,帶動了長袍布料摩擦。
她鼓起勇氣,在路過那些隱秘的隧道時對其視而不見。她要做的是只有一件——在厄運的利爪扭斷她的脖子之前,向康拉德·科茲……
這個單詞令人難以啟齒,但她會做到。
她會向康拉德·科茲下跪,然後等待,等待風向轉變的那一天。而且,她並不真正能說,她不期待自己跪地的那一刻。
當她路過她的頭骨收藏時,歌唱聲再次傳來。她悚然在她精心布置的顱骨長廊中駐足,即使是深度的恐慌,也難以抑制她病態的好奇。
每一顆被她精挑細選後有心布置的頭骨,都將它們空洞的眼眶聚焦在長廊的盡頭。現實結構仿佛正在長廊盡頭薰香的炙烤中波動,而重迭的歌聲由眾多的頭骨一起吟誦。
她猛地晃了晃頭,歌聲再度消失,走廊兩側的頭骨重新注視彼此。
在濃郁的薰香中,莉莉亞安德嗅到了另一種熟悉的味道。她後退了一步,然後向前奔跑,追尋著鐵鏽的腥氣。她的心臟劇烈跳動。在長廊盡頭,搖曳的燭火之中,她已經能夠看見滲入長廊的鮮血,和交錯移動的五彩身影。
實際上,她的心漸漸落下了。她終於能夠確認自己將要面對的,確實是那些狂熱的末日論宣揚演員,和毫無理性的午夜幽鬼康拉德·科茲。
「我是莉莉亞安德……」她啐了一口唾沫,清除嗓子眼裡的乾澀,希望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要太像是一陣失控的尖叫,「我是莉莉亞安德,麥克尼爾氏族的繼承人!我不想與你們敵對!」
她收穫了一片沉默。在長廊盡頭的大廳中,一些切割的聲音正在延伸。
女貴族穿過顱骨長廊,進入她的享樂大廳,她的瞳孔因為這群見鬼的親族對她華麗大廳的嚴重破壞而緊縮。
一具具剝了皮的血肉身軀堆積在少數次級位面才有的昂貴毛皮地毯中,用血水和體液徹底破壞了她多年的珍藏。而那些勉強能辨認出生前幕僚與戰士形象的皮,則被粗製的便宜綢布困在半墜落的綠松石寶鑽吊燈上,懸掛著緩緩轉動。
在血肉森林的空隙中,花衣靈族們繁忙地為彼此傳遞工具,調節吊繩高度,固定屍體的身軀,以便更好地將每一張皮革完整地剝離下來。他們甚至忙碌到沒有空閒進行他們最喜愛的歡歌伴舞,這在這群靈巧又瘋癲的生物身上實屬罕見。
「我來了。」貴族儘量維持她的風度,理順她禮服的裙擺。
她的問候沒有得到回應。丑角們又完整地剝下了一張皮,這引發了幾秒小小的歡欣鼓舞。
一名演員小心地捧著脆弱的皮,小步跳躍著送到另一名手捧綢帶的演員手中。剩下的演員則拎起剩餘的血肉身體,齊力將它拋到屍體堆里。
莉莉亞安德深知何時需要保持耐心。
「我來了!」她鎮定地提高聲音,「尊敬的午夜福音劇團!我帶著我的決斷而來,想要為尊敬的血侯獻上祝福與賀禮!」
一隻手突然拍到她肩膀上。她猛地轉身,一個身穿黑色長外套,面覆骷髏頭盔,手提重型大槍的靈族剛剛從她肩膀上方的廊柱頂部躍下。
「死神立於凡胎肩上。」告死小丑嚴肅且低沉地說,手臂上繪有黑白菱形格紋,手指有力地抓住莉莉亞安德的肩膀,「凡俗終有一死。」
大廳中,沉浸在剝皮工作中的演員們齊齊轉頭看來。寂靜迅速蔓延,除去角落裡發出的細微燃燒聲。
在那裡坐著一名暗影先知——她的鏡面面具上倒映著一盞香爐的倒影,帶有神經毒素的薰香從她照看的香爐中靜靜瀰漫,將整座宅邸拉進迷醉的歌聲之中。
「不!」女貴族尖叫道,「我要向血侯獻禮,你若提前奪我性命,損害的正是他的權益!」
「邀請已經送達,」告死小丑說,「而伱不曾接收請柬。」
女貴族惶恐地擰眉,幾番思考,才回想起昨日狂歡之時,確實有一名信使將一封短箋送至長桌中間。無助與後悔霎時變得尖銳至足以窒息,她艱難地喘著氣,感受到這一時刻整個世界都在向她壓縮。
「我無法辯解,演員,」莉莉亞安德極力抑制自己身上散發的恐懼氣味,高聲說:「但我需要索求一個機會。」她的話語愈發流暢,「紛爭已至,在葛摩的變亂之中,唯引火者將斬獲先機。血侯的王庭尚缺臣民,追隨大權亦吾等宿命之索求!」
告死小丑的手掌貼近了她的頸部脈搏,她從那張骷髏假面中讀到的只有死亡使者平等的冷酷。
莉莉亞安德不得不開始估算自己要如何與告死小丑戰鬥:她今天還沒有服用鍊金藥劑;如果搏鬥開始,她又能與滿廳的花衣靈族糾纏多少個回合。
她的肌肉蓄勢待發,直到一聲陰沉的笑在懸滿屍首的廳堂中突然響起。她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迅速緊繃,冰冷的疼痛刺入她的靈魂。
一張皮被撥開,隨後是下一張。在皮製的森林中,巨人逐次地拂開一張張擋路的動物表皮,緩步穿梭其中,直到最後一張深色的皮被他蒼白的手掌拉到一旁。
那慘白而莊重的面容靠近了她,一串清水順著他的雙肩下落,融入地面的血痕。告死小丑鬆開莉莉亞安德,將她向前推去。
下一刻,她被捏著脖子提起。她死死咬住牙關,無力地扒著來者的手掌,艱難地說:「向您致敬,血腥……」
康拉德·科茲輕飄飄地放手,讓女貴族重重跌在地上。心知自己的性命有了轉機,她當即跪倒,儀式性地將目光向下垂落,露出頸部,象徵屈辱性的屈服。「您需要什麼幫助嗎,侯爵?」
她沒有等到利刃的揮落,也沒有陰影里響起的槍聲。
「你有罪。」康拉德·科茲說,停頓了一下。
莉莉亞安德立即抓住空隙,表示她的忠誠:「請讓我擁有一個贖罪的機會。」
「你不是第一個臣服的人。」科茲微笑著,他的輕易接納讓莉莉亞安德身軀僵硬,不敢想像先前的臣服者如今身在何方。
「我要如何滿足您的願望,為您效勞?」
「很簡單。」血侯說,從他的工具袋中抽出一把短刀。幾秒後,莉莉亞安德聞到一股帶有奇異香甜的血腥味突然在她身前散開。
須臾,沾滿鮮血的短刀遞到她眼前。
「喝了。」他下令。女貴族能感到血侯正在看著她。
莉莉亞安德挺直身體,接過短刀,將鋒刃小心地遞入自己口中。短短的幾秒內,血液已經變涼。她確信血伶人必然對自己體內的血液進行了某種未知的編輯與改造,但她別無選擇。
血液流進她的體內,如某種奇異的藥劑,開始高速擴散。她被迅速拽入一場感官的狂潮,在幻覺的漩渦中掙扎,感覺到自己正穿越了一層又一層如紗般的黑暗。
隨著黑暗加深,她沉入絲綢與鮮血的深海,世界沙沙作響,令人窒息。她的心靈被一張巨大、陰鬱的網絡所籠罩,與分解重構的基因一起,陷入一種更深層次的真理之中。在這一切的核心之處,她驚恐萬狀的潛意識被深深觸及,那裡住著控制她世界觀的核心存在。
她意識到自己正在被這些陰影重塑,舊我如同被抽乾的軀殼,逐漸凍結。當她的心智最終落回冷硬的現實之地,她的尖叫還在迴蕩,宛如面對內心深處的恐懼。
血侯的笑聲切斷了她的恐慌,一種冰冷的魅力撼動著她的靈魂,將她如標本般釘死在世界之中,同時意識到自己對世界的感官正在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睜開眼睛,莉莉亞安德。」科茲命令道。「開始了。」
她小心地睜開眼,閉上,再次睜開。
她看見深夜的漫漫荒原在眼前展開,空曠的廳堂矗立於原野之上。
一名尊貴的國王身穿如午夜般深邃的巨大閃電紋藍甲,披著一襲鮮紅的華美披風,神色莊嚴,威風凜然。他的侍從們身穿花衣,同樣高貴而潔淨,向她垂眸致意。
在他們身後,盤旋著深重罪孽氣息的枯骨堆成一堆——她認得出這些死屍身上的每一條令人厭惡的重罪。
在枯骨上方,一面面勝利的潔淨旌旗懸掛在空中,以永恆的夜空為背景,在靜止的空氣里垂落。
很顯然,國王和他的王庭一同處決了一批犯下重罪的敵人,立起宣告的血旗。而這洗罪的旗幟,正是犯罪者虧欠此世的債務。
唯有將骯髒的皮囊從血肉之上剝離,以鮮血洗清罪惡,才能獲得至高的寬恕,以及絕對的靈魂滿足。那虛空般無止無休的欲望將在血旗飄揚的那一刻,得到幸福的終止。
她漸漸想起自己是誰。莉莉亞安德·麥克尼爾,戴罪之女。
「為我獻禮,莉莉亞安德。」國王說。
「這是我的榮幸。」
她高興地笑起來,懷著至臻的虔誠,雙膝跪地,舉起短刀,從細嫩的面部開始切割,為血侯製作她的那一面血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