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紅砂之外
佩圖拉博還是決定找安格隆聊聊。
在被階段性的繁忙引發的怒火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工程的順利展開漸漸平息後,鐵之主終於得以放下文件,單手擋住雙眼,在寧靜的黑暗中享受片刻的閒暇。
兩秒之後,他快速地重新打開文件,盯著多恩給他送來的簡訊看了另外的兩秒,心中浮出若干種羅格·多恩與吞世者之間可能爆發的爭吵形式,從言語爭論到那個名為西吉斯蒙德的聖殿武士是否有可能對冒犯原體的軍團表親直接拔劍相向,搖了搖頭。
他信任羅格·多恩的決斷。他信任安格隆的親和。但倘若將這兩者調換,考慮到此時沒有外人在監聽,佩圖拉博可以暢快地說,它們都和莫爾斯的道德水準一樣糟糕。
指揮室的舷窗之外,除卻數點繁星,宇宙一片漆黑。鋼鐵勇士正位於帝國之拳艦隊所在星系和努凱里亞的中間地帶。
佩圖拉博本想直接去與他的白髮兄弟匯合,一同了結那個星系的統一工作。然而,倘若雙方的矛盾已經過分尖銳——他們大概總有些佩圖拉博根本猜不到的方法讓情況以最快的速度惡化。
那麼安格隆就必須到場,以原體的身份,親自解決他的軍團和另一名原體之間橫亘的問題。
他從腦後重新變長的頭髮里挑出一根黑色纜線連到沉思者上,電波送往導航室,令擁有亞空間之眼的導航員在現實和非物質宇宙的領域之間重新確定航向,前往努凱里亞。
——
「莫爾斯,」泰拉的佩圖拉博在直接推開工匠的房門後才發現自己沒有遵循敲門的常規禮節,這個念頭飛快地一閃而過,被更緊迫的事情取代,「鳥卜儀在努凱里亞探測到異常的亞空間能量場,我們可以聯繫到軌道的堅毅決心號與德西亞地面的指揮處,但安格隆行蹤不明。」
「你呢?」莫爾斯掃了佩圖拉博一眼,「看起來還在軌道上觀望。」
「以及阻攔快要直接躍出艙門往地面跳的吞世者。」佩圖拉博說。
這讓莫爾斯進一步確定佩圖拉博本人沒有遭遇危機——事實上,他能從佩圖拉博本人所在之地發來的咒言請求地址模式中感知到鐵之主的安然無恙。
「我現在非常希望這次事件與一些黑暗偉力的注目無關。」莫爾斯喃喃,推開桌上兩個千年前泰拉流行過的一本小說,從伏案的姿態中抬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最後一口泰拉皇宮工坊內被他特意要求不要薰香的清爽空氣,在他空蕩蕩的黑袍之內毫無意義地迴蕩。
下一秒,他的軀殼塌陷並折迭,落在座椅中。
莫爾斯的意識和靈魂落入帷幕的背面,追尋早已固定的信標,撥動以太空間能量在感官中投射的可供人類思維模式理解的五彩光色,避讓汪洋中的危險預兆和未知生物,在努凱里亞之外停步,以最快的速度和最謹慎的態度開始檢定此地的狀況。
在非現實的視角之中,以紅砂為底色的努凱里亞正在被一層淺淡的血紅光澤覆蓋。
莫爾斯集中精神,透明的符文之軀內能量涌動,將符文凝結成長劍,刺入深紅光罩。那層薄膜輕柔而富有延展性地貼著他的劍刃滑動,在他的力量之下不舍地向周邊敞開,變成一種可供融入並通行的孔洞。
一股血腥的氣息在這浩瀚汪洋中轉瞬而逝,莫爾斯辨認出那股力量的來歷,同時也發覺黑暗諸神的瞥視不過轉瞬即離,不知是詭異地選擇放棄,還是另有緣由地退轉。
他自然不會此時去貿然地追蹤血神,不論這股殺戮的意念向何方前去,如今努凱里亞的原體無疑是必須首個進行救助的重要對象。
莫爾斯穿過大氣,接著是雨雲。在未受操控的前提下,他發現自己正在靠近現實宇宙的表層。這證明現實和非現實的界限遭到模糊。
烏雲轉化為血雨,自我吞噬和自我毀滅的意念幾乎形成裹挾著血和火的颶風核心,然而此地距離被徹底拖入亞空間仍有一步之遙,仿佛有一把船錨落入紅砂深處,將最後一層帷幕堪堪固定。
哀嚎的迴響經過非物質宇宙的渦流,穿透莫爾斯的無形之軀。大量圖像在這段洪流中落進他的腦海,一半是縛身的鐵索、流淌的濃酸和巨獸的屠戮,另一半是紅砂之上的高空,溫暖的幻覺和銀月下的祥和。
在這朦朧的視界之內,他見到一顆極為醒目的紅銅之星,被黯淡的扭曲黑色遊魂層層包裹,不改明亮。血從星辰流向紅砂。
「安格隆。」他說,落至地面。「怎麼樣了?」
原體的投影向他看來,一個駭人的血肉殘軀在莫爾斯眼中變得清晰。他的皮膚撕裂,無數細小的傷口聯結成大範圍的深深傷痕,像是被野狗成群地啃食,在反覆結痂的同時又反覆被撕碎,裸露的臟器和白骨露在粘稠的空氣之中。血液從模糊的器官和纏身的黑影中淌出,浸透暗紅的沙土,構成一片活生生的廢墟。這是一團由破損的形體和無窮無盡的鮮血捏合組成的廢棄之物。
如果這並非一名基因原體,莫爾斯不介意立即宣判他的死刑。
接著,原體開口了。
「工匠莫爾斯,晚上好。」他說,聲音清晰而寧靜,經由破損的聲帶傳出,迴響在以太洋的邊緣。
安格隆向他轉頭,空洞的黑暗眼窩裡蘊藏著如此深邃的悠遠和安寧:「他們只是餓了,不要驅散他們。」
莫爾斯的眼皮顫了一下,選擇接受原體的淡然。假如一個人由衷地將苦難當做一樣平常的事,他不會用多餘的情緒去侮辱對方的心。
他向現實宇宙發出信號,告訴佩圖拉博等鳥卜儀數據恢復正常,他們就可於此降落,那些急得快發瘋的吞世者也將見到一個「不一樣的基因血祖」。
「還好只是亡魂,不是什麼更大的污染問題——人類是天生的靈能種族,因此鬼魂也算是人類歷史上最經久不衰的恐怖故事題材之一。這也是舊夜靈能者被處處嫌惡的緣故,他們的靈魂能在亞空間激起更大的激盪漣漪,至於靈能者生前與死後到底會造成怎樣不受控的惡果,一切全部是未知之事……」
莫爾斯攤開一隻手,不確定原體現在的狀態還能不能通過他這身流動的符文判斷出他的動作。
「靈能者?」原體重複了一遍。
「巫師,術士,靈媒,神秘主義者,占卜師……主要就是這類人。你殺過他們嗎?」
安格隆沉默。幽魂的利齒刮過他的指骨,發出刺耳的剮蹭聲。
「你殺過誰我都不會多做評論,我從伱的反應里得到了答案。」
「在角斗場上。」安格隆說,「我掐死了一個女巫。」
「好吧,她在這裡嗎?」
一道骨瘦如柴的靈魂帶著她嗡鳴的項圈退離安格隆身旁,色彩變淡,消散而去。
「不在了。」原體低沉地說。
莫爾斯看了她一眼,在安格隆身旁的骨骸之間坐下,任由亡魂穿透他並不存在的軀體。
天上落下的雨水中凝聚著極淺的金紅光芒,像篝火在夜色中映入雨水的倒影,無聲地燃燒在每一滴落雨內,驅散秋初的寒意,維持著紅砂場中的溫度。
他呼出一口氣,將趕來此地的緊張藉機嘆出,在篝火之雨里找回自己的輕鬆和愜意。
「在你被吃完之前,我可以陪你坐一會兒。」工匠說,「順便聊一聊你們最近在努凱里亞又做了何事。今晚發生了什麼,讓你從療養院一路跑來角斗場,像贖罪一樣為他人無私提供免費夜宵?」
「我收到了羅格·多恩的信。」安格隆說,「我的軍團擅自屠戮。我難以入睡,接著偶然發現我的人民重新啟用了角斗場。」
他停頓了一下:「我們討論如何裁決奴隸主時,我已經拒絕過一次。我以為那就夠了。」
「一年前我和佩圖拉博評價過你,」莫爾斯試著從地上單手抓起一捧紅砂,細砂從他的手裡滑過,這份觸覺說明亞空間對此地的影響正隨著鬼魂的解脫而衰弱。「我說你軟弱,佩圖拉博反駁了我,說你這天生的性格適合用的形容詞是善良。」
「你是對的……工匠。」安格隆說。
同樣地,由於亞空間影響力的削弱,現實軀體的損傷更多反映在原體的行動中。他的聲音被傷勢撕碎,和一粒一粒的紅砂一樣破碎不堪。他的呼吸變得艱難,脆弱的軀體即將逼迫這靈魂陷入必要的休憩。
但他沒有停止訴說。
「我在逃離……我的責任,」安格隆說,音量降低,「我讓他們自己管理自己,我聽著他們的話……我的兄弟姐妹的話,我的子嗣的話。」
「那麼,你打算怎麼做呢?」
「我不擅長管理,」他緩慢地呼吸著雨後濕潤的空氣,身體變得寒冷。「我……也許需要學習。」
「哦,這也沒關係。我已經在過去的經驗里,接受某些原體在部分事情上存在一竅不通的可能性,」莫爾斯回答,「叫你的兩個兄弟幫你篩選能夠擔負起管理軍團之責的指揮官,或者近衛,隨你如何稱呼。讓你的下屬替你頭疼並挨罵吧,你可以繼續當你的好大哥。」
安格隆低沉地笑了。
亞空間影響進一步減弱,角斗場的觀眾在他們各自的座椅上倒下,受亡魂影響的靈魂重新回歸身體後,象徵生命的鼾聲遠遠地飄來。
假如安格隆選擇闖出角斗場,此時此地必定早已沒有活人。
莫爾斯抬起手,推開一些阻擋在兩人之間的靈魂,接觸到安格隆的手臂。傷痕在金色的光芒下淡去,而安格隆則與入眠更加貼近。他的頭顱輕輕地向下點,被修復的面孔呈現出濃濃的睏倦。
「下次別讓人吃你,」莫爾斯說,「構成你靈魂的本質力量沒有受損,否則我得喊帝皇來修你。」
「好。我知道了……」安格隆斷斷續續地說,漸漸在紅砂中躺倒,落進自己未乾的血泊。
他側躺著,呼吸微弱。
「我要……給多恩……寫完那封信。然後我們要開一場……新的會議。我要……卡恩,卡恩可以來。」
「最後,我要說……我要和大家說,我不再是奴僕,我不是帝皇的奴隸,我只是……服從我的理想。」
「好。」莫爾斯說,語氣平淡,這對他而言幾乎接近於真誠,「去做吧。」
原體闔上雙眼,靜靜地睡著了。莫爾斯守在其身邊,想了想,單手指向上空。
一束金光刺破雲層,接著向周邊急速擴散,擴張成一個璀璨的金色圓形後散去,唯雲層邊緣殘留有涌動符文的細線。很快,這道金色細線被真正的太陽光輝所取代。陽光落入德西亞城。
城外,空降艙落地的聲音尤其明顯,而吞世者衝進角斗場內不過用了一個瞬息。這群悲傷的獵犬在他們渾身染血的父親身旁跪倒,喉中發出窒息的無聲呼號,伸出手卻不敢觸碰父親的身體。
佩圖拉博在吞世者之後出現,凝視著他兄弟的身軀,胸膛劇烈起伏。他強迫自己挪開視線,觀察周圍的物品,最後,他的目光鎖定在一塊平坦的落石上。莫爾斯知道佩圖拉博猜對了他的位置。
尚未回歸軀殼的無形工匠從落石邊緣起身,行走至佩圖拉博身旁。
+我在你身邊。你兄弟沒事,放著不管都死不了。如果想讓他好快一點,把他扔給藥劑師們。+
+緹特斯在這裡。+佩圖拉博在靈能頻道中回答。
+吞世者自己的藥劑師呢?+
+他們最優秀的幾名藥劑師跟著羅格·多恩參與戰鬥,目前在RA星系。多恩和我說過許多吞世者與帝國之拳關係不和,有違規逾矩之舉。我正是因此事返回努凱里亞。+
+結果被鳥卜儀和你的兄弟嚇得在泰拉踹開了我的門。+莫爾斯說。+安格隆說多恩還給他也寫了封信,他們最近在遠征中折騰什麼?+
+這就是問題所在。+佩圖拉博說,在靈能通訊中傳達出一種咬牙切齒的惱火,+我剛剛發現我們也聯繫不上帝國之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