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若今日身死於此
第十二隻野獸被安格隆撕碎,血灑在熱砂中。他握住變異野獸人的兩支羊角,用力向兩邊掰,直到野獸人血淋淋的頭皮和半個頭骨被巨力扯斷。
當然,也許是第十三或十四隻,他沒有數。
他的背後是奧諾瑪莫斯,他的教導者與幾乎是父親的老人,與他相互守候著彼此的背脊。今日的角斗中,他們並肩作戰。
野獸人的咆哮在他耳邊響起,化作鮮血纏繞在他齒間,變成濃重的腥味,逆流進他狂跳的心臟。
眼前的野獸有時仿佛長出了尖的雙耳,有時又與高台上的高階騎手有了同一張令人憎惡的面孔。
他將能夠使出的全力灌注在幾乎是一件鈍器的巨斧中,斧刃斬中野獸人的左肋,從正中割過深色的黏膩內臟,黑鐵砍斷紫紅的肋條和皮膜,攜潑灑的大面鮮血切入紅砂,臟器成堆落到紅砂中。
哀嚎和咆哮同時從野獸人與安格隆的喉嚨中震動著吼出,捲動煙塵。
「安格隆!」奧諾瑪莫斯吼道,「冷靜!」
巨人的神志在頭顱內飛旋,他漸漸在意識中重新將手和巨斧分成兩個物體。
和往常的麻木不同,怒火在安格隆心中燒灼,並且奇異地令他更加清醒。血腥氣從他的鼻尖竄進眼睛下方,他揮動巨斧,一直到野獸人的血染儘早已被鮮血浸透的沙坑。
獸潮死盡,奧諾瑪莫斯仍然在他身後,粗重地喘息著,但依然站立不倒。
「還有什麼?」安格隆低吼,「還有什麼將要被釋放?」
他知道只要他們的雙腿還能支撐身體的站立,高階騎手就不會罷休。
蛆蟲之眼在高空顯形,這主持者的骯髒之眼飛行著落至場中,安格隆的手指顫抖著。假如給他一個機會,他立刻就會縱身跳起,將這機械扯碎。可是他不能——因為奧諾瑪莫斯仍然在他身後。
「多麼優秀的戰鬥,朋友們,你們如何評價不敗的安格隆,還是我們烏爾恰姆的老熊奧諾瑪莫斯!今天我們的安格隆·塔爾克脾氣可不是一般的大!」
人群爆發出歡呼,無數個豎起拇指向上的拳頭被伸出,像一場愚蠢至極的荒謬儀式。一股歡暢的熱潮從四面八方而來,如電流穿透他的手與腳。今日,他抗拒地回絕了這種情緒。
「但不用可惜,德西亞的朋友們,因為今天的競賽還沒有結束!」
蛆蟲之眼尖利的聲音嗡嗡地鑽進安格隆的聽力範圍之內,他多次折斷又復原的指甲扣進戰斧的木柄。
「我們還有一件特殊的禮物,配得上你們的屈尊到來,配得上每一個尤其高貴的觀眾,角鬥士將為了它們展示出他們全部的武藝、痛嚎、堅韌和死亡!」
被枷鎖層層圈禁的虛弱奴隸將他們瘦骨嶙峋的手貼在龐大的冷鐵上,龐大的門扉在紅砂深坑中被打開,兩隻與安格隆體型相仿的魁梧怪物從門後的監牢中走出。
人皮掛在它們黑鐵甲的尖刺上軟弱地搖晃,一對鋒利的鐵角在頭頂豎成相對的兩片彎刀,被凝固的血漬染成赭色。這是努凱里亞象徵屠戮的豎冠雙角。
「向諸位介紹,這正是我們的明星鬥士,來自深牢大獄的伊爾克尼斯,以及圖爾吉頓!」
隨著兩個巨大的變異野獸人向屍體之山頂部的兩名角鬥士走來,全場的歡呼愈加熱烈。奧諾瑪莫斯裹著皮甲的手臂因為向後抓握武器的長柄末端碰到了安格隆。
「深牢鬥士。」奧諾瑪莫斯說。「屠夫之釘。」
屠夫之釘——安格隆看見那些線纜從兩名深牢鬥士腦後垂落。這努凱里亞永恆的奴隸證,貫穿頭皮的金屬長釘,如鐵的寄生蟲一樣深入大腦,將頭殼中一個人剩下的一切都攪成血和灰質的混合物。
無盡的痛苦將永久驅使屠夫之釘的載體,憤怒以外的一切情感都將被洗刷,起初除了嗜殺之欲,戰士將不再有其他感情,後來當戰士的精神過早地死去,這份嗜血也會一併消失。
「他們無法擊倒我們,奧諾瑪莫斯。」安格隆說,快速瞥了一眼高處的觀眾席。
他需要一個時機,他要開始做準備。等到他的兄弟姐妹們均已準備妥當,他遲早會舉起反旗。他會的。
「他們令人膽寒。」奧諾瑪莫斯說,「而我們戰無不勝。」
安格隆吸了一口氣,血氣充盈在口中。奧諾瑪莫斯所指代的「他們」與安格隆所想的並非一人,但安格隆的確從中獲取了更多的決心。
老戰士提劍敲擊盾牌,徑直向著深牢鬥士走去,高聲喊:「祝你安息,命運的奴隸!」
安格隆等待著他的那一隻靠近,然後是劍斧交接的時刻。
他觀察,揮砍,屠夫之釘的鐵辮一晃而過,黑鐵甲上懸掛的骷髏被一斧劈碎,血液迸濺,左腹到肩胛被剁開,自己同時受傷,屠夫之釘反射紅光,切斷,格擋,怒吼,血沫噴出,為奧諾瑪莫斯擋下一擊必死的重劈。他有條不紊地處置著眼前的敵人,憤怒變為解剖的動力,深藏在顫動的齒間。
深牢鬥士倒下了,安格隆拋掉手裡挖出的一截野獸人脊椎,蹲下身扶著受傷至難以直立的奧諾瑪莫斯,無視人群震動雲層的歡呼。老戰士需要休息,安格隆希望今天的戰鬥就此結束。
但是蛆蟲之眼仍在盤旋。
「尊敬的觀眾們啊,今日的好禮是否讓德西亞的諸位盡興了?我們的兩名戰士,受寵愛的明星,將兩個深牢鬥士撕裂了!」
欣喜的吼叫匯聚成群體意識的狂潮,震起飽嘗鮮血的紅沙。
「那麼,伱們想不想看到,我們的兩名戰士之間,誰才是真正的命運寵兒?在死斗中,誰又能殺死誰!」
奧諾瑪莫斯驚訝地掙扎仰頭,眼中掠過一種對命運的瞭然。
他將手搭在安格隆的臂膀上:「祝你在未來的戰鬥里被命運眷顧,我的戰士。」
「不!」安格隆突然高聲怒吼。
殺死他的導師,他的同伴,他的父親?
不!
他握緊巨斧,站在屍首的骨骸與血海大吼,直直盯著角斗場頂端的高台。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弄錯了一件事——什麼狗屁的耐心準備,什麼他媽的忍耐和委屈求全,什麼放屁的逃亡和退縮!看看他得到了什麼,反抗會死,不反抗就能活嗎?命運的寵兒?
他當了半輩子命運的奴隸!他的同伴活下來了嗎?他的絕望換不來哪怕一條鮮活的生命!
在他流血的心臟深處,一個細弱的念頭從破碎的疤痕中鑽出。
若今日他死於此地,無人再可因他受過。洞穴中的兄弟姐妹是他的束縛,他又何嘗不是他們的枷鎖。
「哦,我們的明星寶貝要反對我們,」蛆蟲之眼尖細地嗤笑諷刺,「聽聽他要說什麼?『不行,這個老頭兒是我親愛的同伴,』他要哭鼻子了!」
我要說什麼?安格隆想,高階騎手在等著我說話。我嘴裡的每一個音節都不過是供觀眾取樂的素材,我為什麼還要浪費時間說話!
他環視四周。先于思維,他的戰鬥本能向他提供了一條多年以來始終在那裡等候的路徑,一條被理性和深沉悲哀蒙蔽遮蓋的道路,如今竟如此清晰。
今日尚未清理的屍骨是天生的掩體,野獸人龐大的骨架與硬化的皮膚是最好的盾牌。他如果向左手邊衝鋒,場中的釘柱會是第一層跳板,找准長釘間的空處落腳,蹬著結實的木樁跳出,他的彈跳力足夠讓他的手指卡進放硫酸的管道口,只要他足夠快速地將自己拽上管道,下一個落足點將是磚牆未修的裂縫,再下一個落點……
看台。這個詞躍入他的腦海,但看台仍不是他能登上的最高點。
順著看台的圍牆,他能跑得比槍彈更快,最高的鎏金台將近在咫尺。
昨日夜幕中如最脆弱不過的滾草落至他腳下的尖耳頭顱,和今日高台上的奴隸主,難道有什麼差異大過天和地的區別?
他的胸腔中傳來震動,血液的奔流蓋過人群的嘲弄和呼號。他聽見一些瑣碎的嗡嗡聲,像再煩人不過的蚊蠅,鬨笑和殘酷的噓聲滑過周身,淌進鮮血淋漓的新添傷口,化作怒火融進血肉。
一隻蒼老的手有力地拍在他的手臂上,不是長輩對後代的關愛,而是戰士與戰士間相鼓舞的力度。
奧諾瑪莫斯專注地看著安格隆,安格隆不知道他在自己黃銅般的虹膜中看到了什麼,他只見到一種光亮在老戰士眼中亮起。
接著,奧諾瑪莫斯輕輕地拍了拍他。「去吧。」
安格隆怒吼一聲,倏然以斧重劈砸碎蛆蟲之眼,跳出屍堆大步急奔。在人群興奮至荒謬的高呼中,一秒之內,他越過半場,縱身踩上釘柱,被長釘割破的腳掌迸出鮮血,臨空滴落。
他拽著釘柱擰身,重重蹬起,深坑染血的高牆向安格隆飛來。他的指甲扭碎在混凝岩的表面。
人群的聲浪發生變化,「處死他」「殺了他」「他怎麼敢」,他們的尖叫中終于洋溢出懼怕。
安格隆的表情因同時誕生的快意和悲哀而扭曲,野獸之面倒映於金屬管道扭曲的表層。
若今日他死於此地,他至少已做到數十年未有人做到的事。
他翻身向上,躍出高牆,對雷射貫穿血管的疼痛恍若不覺。角斗場高處的風颳過他滾燙的血,身高不及他腰部的觀眾四散而逃。他驚訝於這些高高在上的廢物竟如此渺小,喉中不禁爆發大笑。
高台在他腳下倒退,「釘子」,有人顫抖地喊,「恥辱」,有個單詞飄進他的耳朵。
什麼是恥辱?以弱者的情感為血食的懦夫才是當世的恥辱!
他無暇將角斗場以人血取樂的觀眾大卸八塊,不是因為慈悲——他今日已拋卻慈悲,那奢侈的情緒正在動脈中哭嚎。他沒有閒暇多事,因為鎏金高台上的高階騎手正要逃跑。
他的身軀猛地搖晃,骨節咔咔作響,子彈打斷了一根骨頭,也許是更多根。當然,他沒有數。
「懦夫!」他大吼,以野獸的姿態撲向金台。多麼遺憾,塔爾克家族的首領不在這裡,努凱里亞的大君不在這裡!
安格隆全力撞向這些慌亂如螻蟻的奴隸主,他們的身體在他斧下變成多段的屍身。血雨和碎肉落下,更多的血肉戰利品聚集成堆。昨夜之夢今日被他劈進現實,他的巨斧在從他潮濕的手中滑出的前一刻被纏死在手臂上的鎖鏈拽回,他的拳頭深入骯髒的內臟,捏碎頭顱正如他昨晚對那份獻禮所做的那樣。
一陣虛弱在他體內盪開,他體內正在破碎,下一刻,他跌倒在地,血流進高台的縫隙。
安格隆抓起一把奴隸主的肉,咬碎後吐出,粗重地喘息。
若今日他死於此地,他的訊息將為了奴隸主的顏面被死死掩埋。但所有奴隸都能發現,有十餘個角斗場之主再未出現。
所有奴隸都能從觀眾的恐懼中,知道不敗的安格隆最後殺死了誰。
他從白骨中提出斧頭,眯著流進了血的眼睛看向癱坐在牆角的最後一個奴隸主。接著,安格隆咧著嘴,扯出一個微笑。
「我殺了多少頭野獸?」他問,然後拋出斧頭,砸碎了那個人的胸腔,「再加一頭。」
他的意識模糊的速度正在加快,漆黑的影子漫進他的大腦。他想到奧諾瑪莫斯,接著他發現自己心中出乎意料地寧靜。他的憤怒被猛烈地燒乾了,殘灰構成他重傷的身體。他的傷口從未真正癒合,無論是身體的,還是心靈。
高山,他的童年模糊不清,被捕捉,他在酸液池的頂端獲得一個名字,奧諾瑪莫斯抓住這個男孩的手,他跪倒,鎖鏈綁住他的手,野獸脫落的長牙,斷腿的克萊斯特在刀鋒上起舞,痛苦,一些哀嚎,二十四個奴隸在戰鬥中死去,折斷的赤紅骨血,他身上的賭注日日增高,灑落的鮮花,金幣被拋出,死人,約楚卡蜷縮在山洞中顫抖。
「殺了他,該死的,他失控了!」
「他不能死!我賭了三百金幣!」
「釘子,給他打上釘子!他必須還債!」
「等等,那些是什麼?」
他勉強地辨認著,識別出從黑暗深處飄來的憎惡之言。釘子……不,他不會再做奴隸。結束了。全部結束了。
安格隆拖動身體,撿回他的戰斧,將鈍刃上的尖利破損對準自己的喉嚨。他口中落出的血沾上了斧頭。
若今日他死於此地,他將安息。儘管仍有遺憾不得彌補。
天上似乎正降下火雨。看來死亡的幻象已經抓住了他。他顫抖地吸著氣,聲音和顏色都離他遠去。
「阻止他!快!」一道陌生的聲音響起,帶著上位者特有的氣勢。安格隆已無力嗤笑。
下一刻,電光在他眼前炸開,他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那個剎那裡,狠狠撞向自己的斧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