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斗李延宗(上)

  第29章 斗李延宗(上)

  山上沒有了雪,但是風仍然大,吹拂樹海,針葉樹木簌簌發響,形成及其宏大而好聽的聲音。

  萬事到了極致,總是朝著相反方向進發。聲音夠大,又在山頂這廣闊無垠的空曠中,反而顯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安靜。

  天地皆靜。

  天地靜了,但人卻永遠在動。不只是動,還要爭,更要斗,豈止廝殺,簡直慘烈。

  追命比丘處機更強,就算面對同樣的一招,也總比丘處機更加從容不迫、瀟灑好看。

  在完顏康眼中,他雙腿可比擬為刀劍,但此刻真正施展起來,刀劍起不到作用,追命將一雙腿化作軟鞭與大錘,或是輕盈如同垂柳,或是兇猛如同霹靂,總能躲過不該躲過的一招,並且時不時給予反擊,令李延宗感受到巨大壓力。

  於是李延宗拿出更多本事,他刀光更盛,變化更多,連續數招,黑光涌動,殺機凜然,籠罩追命。

  無數兵器的形式,均從手中噴涌而出,製造出種種常人難以想像的攻勢。除去面對丘處機時的利器、鈍器、暗器,有時以刀柄作拳頭打擊,有時以刀尖作指法點穴,甚至有時候刀成了一支筆,鐵畫銀鉤,天馬行空。

  這些招式荒謬之至,難以理解,又無不暗合武學中的道理,起到莫大作用。

  對任何武者而言,無異於一眼深泉先湧現了清水,又跳出一隻魚,再跑出了一頭老虎,接著飛出一隻鳥雀,最後竟爬出來一個人。

  種種無法言喻的生機活力,仿佛自他刀上演化編織,繁衍生息。

  李延宗刀法變得更精湛,意境更雋永,追命的雙腿也招架不住了,漸漸成了被東風壓倒的西風,並且極有可能被徹底壓死,再也沒有反過來壓倒東風的機會。

  數十招後,愈感氣勁難以抵擋,追命只得避讓鋒芒。

  兩人輕功比丘處機更高,上下翻飛,左右飛躍,隨時可出現在方圓十多丈內的任何地方,輕盈如兩片羽毛,只是一片緊隨另一片之後,窮追猛打。追命獨木難支,漸漸左支右拙,勉強周旋。

  今晚鹿塵見了太多這樣的事態,自己面前的梁子翁是,剛才的丘處機是,現在的追命也是,三個人的武功天差地別,但在更強者面前,總是一模一樣的狼狽。

  事實上,任何一場差別懸殊的戰鬥,都有扮演這角色的一方。李延宗現在威風,等他碰上了喬峰,想必也是同樣局面。

  而另一邊,丘處機落在地上,半跪於地,道髻已亂,黑髮垂落,正大口大口喘息,全靠一隻劍插在地上,撐著身子,默默調息。

  在他全身有多個刀痕傷口,切斷了他的衣服,頭冠,乃至於長劍上,也出現了大大小小豁口。一個好端端仙風道骨的道爺,現在幾乎如個流浪乞丐。幸運之處在於,他渾身上下並無明顯傷勢。

  鹿塵知道,他只是看似沒有受傷,實則每一次刀劍對撞,或刀切到衣裳、頭冠,李延宗的內力均順著一一入侵經脈,對丘處機體內進行無孔不入的破壞、衝擊、壓迫、摧毀。

  似他們這樣的武功境界,外傷算不得什麼,內傷方是最為可怕的。須得耗費許久時日,才能恢復戰力。

  很可惜的是,現實絕沒有那般閒暇。

  於是丘處機只微微喘息,立即強提一口真氣,大罵一聲,「西夏狗,看道爺劍來!」

  話很威風,可惜剛說完,便嘔出一口血來,威風成了狼狽。

  但一口血吐出,仿佛又激發出體內一種冥冥中的潛力,令丘處機容光煥發,中氣十足。他不顧身上的重重傷勢隱患,人劍合一,加入了戰團,只為追命緩解壓力。

  而鹿塵仍在暗處作壁旁觀。

  他想幫忙,但理智說現在自己幫不了忙,反而只是壞事的累贅。在這關鍵時刻,他莫名想到了睡美人包惜弱,鹿塵一直強調她會壞事,她也的確壞了事,這事兒就是她引起的!

  可完顏康到底是她兒子,何況她亦幫了大忙。鹿塵沒有資格因這事苛責她,只能在心裡反覆告訴自己,絕不能成為第二個包惜弱。

  戰場中,兩人合力攻向李延宗,戰局發生了逆轉,三個人打得不可開交。丘處機一呼一吸間,每一次出手,都忍著經脈中的劇痛,但他身上愈痛,劍法愈烈,痛苦化作了憤怒,憤怒則再助他劍氣威勢。

  那鋪天蓋地的劍光,本是他真氣未能臻至極境的象徵,此刻卻煊赫輝煌燦爛璀璨而至,可聽到一連串劍氣撕裂空氣的銳響,每一聲都銳利得仿佛把耳朵刺破。

  李延宗本以為自己給予內傷,已讓道士失去了戰鬥力,但他小覷了丘處機的剛烈性子,這道士完全和他拼命來的。

  仍是那句話,丘處機願意拼命,李延宗卻不願意、不捨得。其實他以一敵二,取勝與失敗的可能六四而分,仍是占據優勢的一方。但自詡未來的大燕皇帝,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絕不願與兩條「賤命」賭上一遭。

  此前幾度交手,李延宗均面無表情,似乎先後對敵兩位先天高手,也不多是小菜一碟,至多變成兩碟。直至現在,他終於首次皺起眉來,眼神惱怒。

  這道士!

  李延宗刀鋒一划,格開追命雙腿,同時足尖一點,身子後撤,有心脫離了戰局,暫避丘處機的鋒芒。在他判斷之中,丘處機劍勢猛烈,更勝此前任何一招,這是某種臨時爆發的武學,定然不可持久。

  若丘處機知道這想法,一定愕然萬分,懷疑李延宗也是西遊記忠實讀者。

  只因李延宗想得絲毫不差。

  丘處機剛才用了西遊記中記載的秘法,這書說來名頭甚大,但得來的武學都是奇技淫巧,要不是易容改裝、要不是龜息假死、要不是變聲捏嗓。唯有這一招爆發拼命,最為有用。

  李延宗能以一敵二,占據上風。除他武功極高,也因武學見識足夠,丘處機和追命的任何意圖,他都一清二楚,能在任何時候做出最正確選擇。

  但他的武學見識高,追命也絕對不差。區別只在於,追命從未在還施水閣中翻閱秘籍、苦練武功,而是自下而上,摸爬滾打,出生於江湖,行走在山野,因此而成。

  換個說法,這並非知識,而是經驗、閱歷。

  ——現在,這份經驗與閱歷同樣叫追命做出最正確抉擇。

  刀鋒剛去,他立即跟上,一腳踩穩了地面,另一腳前踹出去,宛如一把鐮刀,高高掛在刀背,死命往回猛地牽扯。

  李延宗受到阻礙,罵了一句,一扭手腕,刀鋒由直變曲,意圖切削追命腳踝。

  動作之間,刀氣陣陣浮動,從四面八方攻來,只是均被追命的內勁一一化解。

  鋒芒將至,追命偏偏一個翻身,騰空而起,這下不是一隻腳掛在刀背,而是雙腳牢牢鎖住刀鋒。全身隨刀鋒轉向而一起轉向,仿佛掛在刀鋒之上,時刻保證自己安全,卻也不讓李延宗脫離。

  他人在半空之中,等若一個靶子。李延宗不放棄這機會,奮力牽扯,一拉一抽,嘩啦出一道劈天蓋地的刀光。

  危機臨頭時,追命呼出口氣,足尖輕點,終於被逼得離開了刀鋒之上,側身一閃,避過這足可以將他一刀兩斷的刀勁。

  但刀勁落空,他再一次隨風而動,重新掛在刀鋒上。

  追命成為一片死纏爛打的沾水葉子,被風一吹,即上升數寸,但是風一過又立刻下墜,重新貼在此前的位置,如從未離開過一般。

  幾招下來,皆擺不脫糾纏,李延宗終於大怒,「不知死活!」

  他不願再做糾纏,手上一撤,怒而棄刀,在間不容髮間隙,從追命和丘處機合圍之勢中穿過。而劍氣與腿勁一旦匯合,如同兩頭交織的怒龍,將一柄腰刀摧枯拉朽絞碎,成為散落天地的零零散散。

  無論是追命還是丘處機,在這一刻均十分愕然,想不到他會做出如此抉擇。在他們心中,李延宗是刀道大家,棄去武器,將殺力大退,再無威脅。

  唯有鹿塵知道,李延宗精通十八般武器,是刀是劍,或是空手,對他而言都差不太多。硬要說的話,他擅長「龍城劍法」「參合指」「北霸槍」及「斗轉星移」。

  追命和丘處機愕然只在於一時,相視一眼,立馬也想到類似可能。兩人既不敢相信這對手的可怕,也深知不能放任李延宗離去,一左一右,齊齊攻去。

  李延宗飛馳奔去,與兩人保持一定距離。

  眼看要被追上,忽地回頭,去勢不變,由飛逃變作倒退,同時雙手曲指連彈,對二人發出啵啵啵的輕響。

  他終於拿出了真正本領。

  以鹿塵境界,無論如何都不該看見無形指勁。但在心海狀態,可復現現實中探查到的一切細節,只是得經由一個「記載」、「復現」、「放慢」、「細化」的複雜流程。

  在微微緩慢的時間後,他才得以看清半空中微微波動著的氣流,隨後指勁無形無質的飛出來了,或直或曲,飛轉迴旋。

  指勁既成,便形成狂轟濫炸、難覓生機的攻勢。

  追命和丘處機一齊追殺,氣勢正盛,這下受了突如其來的反擊,均感猝不及防。

  像是忽然走入一個危機四伏的通道,前後左右上下,均成了提前設置好的布景,在某個特定的時期後,一一爆炸開來。

  鹿塵看出端倪,李延宗並未將追命和丘處機列為目標,他的參合指真正打擊對象,是兩人腳下大量倒塌斷裂堆積著的巨木與林葉。

  這時節雨雪霏霏,土地濕潤,自然難以點燃。但因木葉堆積至厚,只有最表層如此,下方層層疊疊的枯葉埋藏處,反而乾燥無比,一點即燃。

  李延宗有的指勁穿透力不足,卻攜帶大量熱能,有的指勁完全是一堵無形牆壁推來,形成一陣狂風。

  他將一門指法玩得天花亂墜,簡直有七十二般變化。現下諸般指勁,一齊而至。大量枯葉先被吹飛在半空,遮天蔽日,又被指勁一一打得四濺火花。

  霎時間火花碰上火花,枯葉撞上枯葉,一傳十十傳百,形如從天而降的大量火藥。轟隆聲接踵而至此起彼伏,無數的火龍爆燃而起,攜帶既金且紅的光火,將兩人吞沒進去。

  李延宗冷笑一聲,也終於停下步伐。但笑到一半,卻又戛然而止,轉而變得陰沉可怖。

  「道長請回。」

  噴涌的火焰中,追命雖驚不亂,一拉氣急敗壞的丘處機,再一拍腰間,酒葫蘆亦驟然騰空飛起。

  那酒葫蘆不住噴吐,一汩汩清泉似的酒水揮灑在漫天漫地,卻凝而不散,住而不落。它們通了靈,有了神,似一顆顆大珠小珠落玉盤被串了線,有序形成圓罩形狀,形似雨簾的酒幕,包裹在他和丘處機身周。

  鹿塵沒見過這招,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這是追命的「盜天機」。但他反而更加擔心,因酒精可能比枯葉更加助燃,如想靠此招防禦,也許追命和丘處機本來只是烤乳豬,現在將變成烤碳豬。

  就連李延宗亦面露猶疑之色,好像既想高興,又覺著現在高興太早。

  他們確實多想了,追命也許沒有學過化學,卻肯定懂得最基本的常識。那酒幕成形之後,沾染火焰之前,就聽裡面一聲令下。

  「去!」

  倏然之間,酒水四散而去,化作千千萬萬的珠子。每一粒珠子皆加速往外飛射出去,猶如彈弓上積蓄許久的彈丸,最重要是它經過火海,每一粒珠子皆帶走部分火焰熱能,本來旋轉著升空而起的火龍,無不缺胳膊少腿,千瘡百孔。

  「好!」

  丘處機一見之下,精神一震,立刻懂得。劍光一起,潑灑而出,如水銀泄地,四下掀起風勢劍壓,橫掃四方。

  若火勢較大,他的做法會適得其反,風助火勢,使火患愈演愈烈。但現在恰如其分,可將本就被帶去熱量的火龍一一斬滅殺盡。

  追命則始終不忘李延宗,李延宗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他這等人物,站在哪裡,哪裡是敵人必看必查之處,於是丘處機滅火,追命則去阻攔他。心念一動,笑道,「李兄,請飲一杯吧!」

  那些鋪天蓋地的彈丸,如飛火流星,穿風過焰,朝著李延宗飛撞而來,或曲或直,配合無間,可見追命也向無情學過幾手。

  酒水似乎沒什麼威脅性,尤其對於男人而言。但這偏偏是能抵禦參合指的酒水,更別提它們攜帶風火之勢而來,每一枚幾可比擬火槍射出的彈丸。

  李延宗自然不敢小看,眼神中流露出極奇妙的神色。他雙手一張,五指撥弄,下意識擺出個架勢,但又覺得不妥,立刻將這架勢消去。

  轉而手臂運功,內勁一震,十指連彈,道道指勁精準打在半空中酒火上。

  這架勢莫非是……

  鹿塵看到此處,印象最深不是他水潑不進的指勁,而是李延宗剛剛擺出的那個架勢。心中一動,捕捉到了某些只可能他知曉的東西。

  ……斗轉星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