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山上的風,似乎多年未有這樣的冷了。一座山崖,老刀把子從樹叢中的陰影中走出。
他未走出的時候,頭戴斗笠,下接黑紗,面目不清。他是灰衣人,也是黑衣人,色難明析,緞子光滑。他與濃蔭融為一體,甚至說不清是樹蔭罩住了他,還是他身上的黑色、灰色、晦色,罩住了樹蔭。
在他腰間有一柄劍,劍柄長,劍身不短。連劍帶鞘,亦是烏黑一片,似乎一截黑沉沉的檀木,光色迷濁離亂。
但他走出來後,這一切都變化了。他頭上的斗笠化開了,身上的衣服也轉變了,腰間的劍自然還是跟著流變。那種變是如此自然,如同春花開出嫩芽,夏雲結出雷雨。
江小魚站在武當山太和峰懸崖旁許久,才回過頭來,直面自己的師父。於是,他正看到老刀把子如何變成了木道人。
灰色——或黑色的光滑綢子衣服,成了花色葛布衲衣。斗笠仍是斗笠,不再遮掩耳目,像被打開的門帘,露出一張面目。是老人,卻大耳圓目、修髯如戟,臉上則笑呵呵的,不修邊幅,形色邋遢。
他腰間的劍,也改換形制,成了一截木劍,圓鋒劍鈍,色為青綠。劍上的殺氣、煞氣,也都被黛意沖淡。這更像一柄法器,而非兇器。
江小魚看他,目光從頭到尾,才收回了道,「師父,您終於回來了。」
木道人微笑道,「小魚兒,我離開的時候,你做得很漂亮。任我行死了,帶回來了任盈盈,還使得華山派的事情,由武當主手。件件事情,都很漂亮。」
他讚嘆了江小魚,又微微皺眉道,「我聽聞過,那個全真教的小子,十分難對付。日月神教的張無忌,亦算難纏。你能應對好他們,沒有意氣用事,可見不俗。不過,你對我瞞著你和岳不群來往這件事情,會否有什麼異議?」
江小魚的態度十分謙和,低首道,「師父,我一向不太懂事,您有自己的大事,不令徒兒知曉,在情在理。事後總算遠傳消息,叫徒兒不耽擱了大事。」
木道人靜靜看了江小魚一會兒,再點了點頭,「不錯,很不錯。你想不想知道,我這次離了武當山,到底去做了什麼?」
江小魚道,「想。」
木道人越過了江小魚,亦去到懸崖旁邊,看太和峰下,種種煙雲浩蕩,霧氣彌散。
他一邊說,一邊露出回憶的神色,「我此番出去,遊戲人間半年,先去扮乞丐,乞討食物,遭人辱罵,如此一月。然後,我去與名士結交,論棋局、說詩書、談吃喝,再過一月。」
他一一歷數,臉上的表情也隨之變化,或是感慨,或是懷念,或是厭惡。仿佛那些日子,在心中已落在實處,無不讓人銘記,「再然後,我換了衣裳,去與販夫走卒勞作,如是又是一月。」
他走到哪裡,江小魚便跟在哪裡,聽得十分認真。如果有外人聽見他們此番對話,會覺得仙風道骨之至,完全是預想中的得道之士,師徒之間應有的模樣。
忽然,木道人話鋒一轉,「還有三個月。第一月,我在幽靈山莊,審查最近一年的生意、人手、事端等等狀況。手底下這些人啊,近來這段時間,越來越不小心了,還招惹了西門吹雪。看來我得找個機會,解決了他。」
他說出這一番話,非但內容與此前天差地別,語氣亦大變特變。此前的木道人,話語風輕雲淡,踏踏實實,令人感到安心穩妥。而現在的木道人,鋒芒畢露,寒氣森森,甚至臉上的表情,亦從笑容,變得嚴肅,陰沉,面無表情。
他像是在眨眼之間,成為另一個人。甚至連身上的衣服、頭上的斗笠、腰間的劍,亦跟著變化,在黑白、木鐵之間來回跳躍轉化,形成令人眼花繚亂的情景。
若鹿塵在場,會忽然發現,木道人成了馬賽克風格的人。他的面目、衣著、氣質,都在瘋狂的扭曲著。而在這個世界,會用一個字形容他,叫做「妖氣濃烈」。
江小魚臉色一變,「這……」
木道人打斷他道,「你繼續聽,第二個月,我參加了青龍會的會議,青龍會的幾名龍首,受到諸葛正我的打擊。他們是無能之輩,被逼得在大宋境內無所遁形,勢力遭到肅清。不過,諸葛正我雖有本事,卻也要別人幫他一手。」
他說這話時,已重新變成了老刀把子。一回過頭,斗笠之下,遮住面目的黑紗,對準了江小魚。
他道,「這個人正是鹿塵,這小子引蛇出洞,擺了青龍會一道。現在又來到大明,參與我手下的重要事情,已被記載在青龍會的名單上。待到此事了結,必要拿他是問。」
江小魚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點點頭,「是。」
木道人很滿意的點了點頭,「至於這最後的一個月,我去看了一個人。」說到這兒,他話語再變,重新變回了笑眯眯的,甚至有些慈眉善目的木道人。
江小魚忍不住問,「是誰?」
木道人緩緩說出三個字,「燕南天。」一吐出這三個字,他立刻緊緊盯著江小魚。
江小魚聽到這個名字,只露出茫然的神情,「他……他沒死?」再漸漸變得憤怒,「他在哪裡?」
木道人收回了目光,垂眸低眉,誰也沒看出他到底在想什麼,只是淡淡道,「世上從未有人說過他死了,他只是失蹤,失蹤了也在我掌握之下。」
江小魚只問,「為什麼不殺了他?」
木道人沒有正面回答,而是還以問題,「你知道燕南天如何才能走到了今天?」
江小魚搖搖頭,只是咬牙切齒,「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是他多管閒事,我的父母本可以安然無恙。是邀月憐星殺害了我的父母,但他也責無旁貸……」
木道人淡淡道,「他是為了行俠仗義,而對付我,不是我的對手,反而為我所敗。其實你的父親,也一樣要對付我,你難道對此沒有什麼想法?」
江小魚一下子便跪倒在地,「師父對我有生育之恩,我怎麼可以枉顧這點?其實俠義也罷,正道也好,都不過是虛妄,是騙人的謊言,讓無數本該幸福的人,遭受不白之冤。」
木道人長久以來,臉上皆笑眯眯的,但到此時,才好像真正有了些笑意。
他點點頭道,「你起來吧,你能明白這點,實屬不易。話歸正題,為師之所以不殺燕南天,是因他身懷絕世嫁衣神功。這門武功,使得他陷入假死狀態,並且發生某種蛻變,類似於武當之上的天蠶功。」
江小魚站起身來,沉思半響,脫口而出,「雲飛揚長老?」
木道人淡淡道,「你知道,武當派有多少長老?多少先天人?多少大三合?」
江小魚喃喃道,「怕有上百先天,十數位大三合……」
木道人道,「這份實力,倒也雄厚,不愧是少林武當,泰山北斗。」
他誇讚武當時,好像不是身為武當中人,而是武當的敵人,臉上的表情皆是淡漠。又淡淡道,「以如此聲勢而言,如有人膽敢與武當為敵,自是自尋死路。」
江小魚恭維道,「以師父的能耐,死路也給闖出活路,絕路也成了堂皇大道。偌大武當,誰能抵擋?」
木道人眯著眼睛道,「當然是雲飛揚。整個武當,除了張三丰外,也就他有資格作為我的對手。現在碰上個和天蠶功相似的嫁衣神功,為師自然要好好研究,從中找到雲飛揚的破綻。是以,燕南天並不能死。」
江小魚恍悟,「原來如此。」又兀自不甘心般問,「那燕南天如何才能死?或者說,師父何時才要對雲飛揚出手?」
木道人的臉上,倏然露出了一種神秘無比的笑容。這種笑容,像是正要揭開天上地下唯他知道的巨大秘密,於是他既興奮,又緊張。
這種興奮緊張,直把江小魚亦看得呆愣。他相伴木道人多年,根本不知道師父何時露出過這般表情。
木道人笑著閉上了眼,「等這次事情結束之後吧。」
這件事情,即「五嶽劍派並派,由岳不群掌權」的陰謀。
但江小魚並不知道,這件事情為何對木道人如此重要,五嶽劍派完成之後,木道人就能對雲飛揚出手,對武當出手了麼?不過木道人不說,他也絕對不敢問。
太和峰上,又陷入了沉默。
沉默許久之後,江小魚忽然道,「師父,弟子拜託一件事情,要在事後親手殺死燕南天,可以麼?」
木道人臉上的笑容一收,看了江小魚一眼,「嗯?」
江小魚露出堅毅的眼神,並不言語。
良久,木道人點了點頭,「好。」
……
「終於……終於到時候了!」
令狐沖看完了信件,久久默然,終於將信捏碎。
他再站起來,臉上既有惆悵,更有躍躍欲試的興奮。
他赤膊著上身,坐在山林之中。遠處,一隻巨鳥落下,傻呆呆看著他。
在半月之前,這青年來到了面前,並且拔出了玄鐵重劍。這件事情,由諸葛正我特意遮掩,因此無人得知,這場傳說已經完成,拯救大宋的英雄就此誕生。
玄鐵重劍的變化,是誕生了它。巨鳥應運而來,傳授令狐沖劍中真法。不過它萬萬沒有想到,令狐沖一開始修煉玄鐵重劍,但越是修煉,越是覺得玄鐵重劍不舒心,於是走向了另一端。
倏然,令狐沖一躍而起,手中是玄鐵重劍,震盪而划過。
忽然把劍凌空戳去,手臂筆直,劍成了手的延伸,也是一樣的筆直,劍鋒凌厲剛強,空中一道驚心動魄的光痕划過許久之後,裂錦斷帛極為刺耳的破空風聲,仍是經久不息。
這是利劍。
嘶嘶嘶嘶嘶嘶!
令狐沖又急抖手腕,重劍質厚,但劍鋒忽地搖曳柔轉,變化萬千,劍光剎那潑灑出去,如雨如絲,軌跡九曲十八彎,時變時新。這時發出的聲音也略有不同,細微輕靈,仿若眨眼間重劍不再是重劍,成了一堆看不見的毒蛇,隨時可咬人一口。
這是軟劍。
呼呼!
令狐沖再神色一定,變得莊嚴、肅穆,他將重劍收了,動作卻比此前緩慢數倍,似周圍空氣驟然變成了水,粘稠、綿密,讓木劍有一種「拖泥帶水」的感覺。到這時,令狐沖挺劍一次,這一次仍然偏慢,卻又帶著呼呼風聲,又大又響,宛若攜有山呼海嘯、不可抵擋之勢,令人望而生畏。
這是重劍。
令狐沖將劍勢一止,觀手中劍,暗忖,「以重劍承載三種劍理,於是總攬一懷、俯仰可拾……看來我的思路果然不錯,習得了重劍,卻未必要放棄獨孤九劍?倒不如說,我以重劍施展利劍、軟劍,紛紛有所對比。」
「同樣,我還可以用利劍施展重劍、軟劍,用軟劍施展利劍、重劍。劍冢記載,獨孤前輩除了玄鐵劍法、獨孤九劍之外,尚有軟劍、木劍、無劍,我已悟通了軟劍這一節,未來推算下去,必然有其他收穫!」
利劍對重劍,是動靜、快慢對比;軟劍對重劍,是巧拙、虛實對比。而利劍對軟劍,亦有剛柔、簡繁對比。
動靜、快慢、巧拙、虛實,剛柔、簡繁,這正是武學中最核心的幾條思路,遠不只是劍法所用,刀槍劍戟等十八般兵器莫不在其中,就是暗器也不例外。
令狐沖練劍久了,知道自己的劍法,已經脫離了獨孤九劍。他想來想去,換個名字。因現在能用重劍、軟劍、利劍,分別施展重劍劍法、軟劍劍法、利劍劍法,以數理論,三三得九,一共仍是九種變化。
於是,他便將這全新劍法,叫做是「九劍九法」。
——是知其劍,亦知其法矣。
他練成此法,不禁欣喜,顯露狂態,哈哈大笑。並招來神鵰,對著絮絮叨叨,道別一番。
神鵰嘎嘎亂叫,雖不成人的言語,但離別之情仍油然而生,聲音悲戚。令狐沖聽了這聲音,還想笑兩聲,但卻莫名笑不出來。
這時候冷風吹來,好大一陣風,令狐沖轉頭看去,給那風草迷了眼,但見到深谷空空,風聲嗚嗚,偌大一個天地,此刻卻顯現出無限的孤寂與冷清。
他忽然想起,半月之前,來到此處,自己多麼頹廢。但見到天地景致,別無旁人,又是多麼愜意,似乎忘懷了一切煩惱。只覺得餘生歸於此處,便是世上最美好的一件事情。
可結果是,煩惱總是牽掛人。鹿塵的一封信,自己就又要回到大明,面對自己的師門了麼?
令狐沖呆呆看了許久,忽地嘆了口氣,什麼嬉皮笑臉的都沒了,他回頭再看了神鵰一會兒,到底還是低下頭,鼻子一酸。
他低頭道,「雕兄,雕兄……我真是十分不願離去啊。不過,人世浮沉,做男子漢的,怎能不去面對,而只顧著逃避……我不能,我絕不能……」他口中說著不能,卻沒有移開半步。
反而是神鵰用翅膀抱住他,這時候山谷的冷風再吹過來,卻不冷了。而且還好溫暖,好溫暖啊。
絮絮叨叨婆婆媽媽的哭鬧夠了,令狐沖才擦乾眼淚,依依不捨地拜別了神鵰。
神鵰立在原處,沒有跟來。
令狐沖走了數十丈一回頭,看到神鵰立在劍冢平台,其身形甚巨,形貌醜陋之極,全身羽毛疏疏落落,釣嘴彎曲,羽毛呈黃黑,顯得甚是骯髒,頭頂生著個血紅的大肉瘤,雙腿奇粗,有時伸出羽翼,卻又甚短,然亦威武氣概。
他比劃一個大拇指,「好威風!」
神鵰嘎嘎展翅,回應他的誇讚。
令狐沖又走數十丈,再一回頭,看到神鵰立在劍冢平台,已成看不清其形貌如何,成了個模糊黑點,但觀其氣魄,古拙雄奇、高視闊步,仍是極其威武。
令狐沖大聲喊,「好威風啊!」
神鵰也再次發出回應,嘎嘎聲響中,小黑點蹦蹦跳跳的。
令狐沖又走了數十丈,再回頭時,已看不到神鵰,看不到深谷,看不到劍冢了。
他有些遺憾,正待回頭,卻只聽到一聲怪叫,從深谷中傳來,如虎嘯似龍吟,遙遙道別一般。
好怪叫,有詩讚曰:這一叫,是神鵰。凜然好比鳳凰,蛟龍不如一響。鏘鏘勝過刀兵,虎豹難敵此音。一時鬧了喧天,猛地亂了陣前。穿雲裂石閃電橫,峨峨湯湯江海渾。天驚地顫亂象生,直將那雷音寶塔也給倒三層!
令狐沖聽這一叫,禁不住又贊一聲。
——呀,好威風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