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臨走之際,江小魚私下拉著鹿塵,避開了眾人,有這麼一番對話。
江小魚道,「鹿道兄,張師兄說的對,他做夢也想坐在我這個位置,也該由他坐我的位置。論身份,他是張翠山的獨子,論過往,也是武當虧欠了他一家。也許,是我奪走了屬於他的東西。」
老實說,鹿塵很想反駁這番話,他並不覺得誰占了誰的位置。但看著江小魚認真、固執的眼神,他也實在不好說什麼。
鹿塵只好道,「所以,你想做什麼?無非是迎張無忌回到武當山罷,我且助你一手……」
江小魚忽然道,「他最好別回武當山……不過,有些東西,是我要傳給他的。」
他說著,抬眼看向鹿塵,眼眸中有極凌厲的光芒閃爍,似乎瞳孔炸開了,有千萬個太陽在其中交融、擴散。
鹿塵只覺得眼睛一疼,像是兩根灼熱的鋼針,直刺進自己的腦子裡,就像是著了兩記刀!
江小魚也晃了晃腦袋。
鹿塵猛然閉上眼睛,只覺得好一陣酸酸澀澀,倒是不以為意,淡淡贊道,「好眼勁。」
這是眼功,也是目擊。一個人進入了先天煉神大門,一個念頭,便是攻擊手段,一處目光,也能殺人於無形。不過江小魚眼下,不是意在對鹿塵動手,而是藉助這種手段,傳輸信息。
就在一瞬間,他借眼力凌空傳法,使得鹿塵心神之中,映照出一門神功,洋洋灑灑萬千言,正是《武當九陽功》。
江小魚的雙眼,則流下兩行清淚,他以手腕揉搓眼眸,過了一會兒,方才回過眸子,「鹿道兄的目力也不差。」
鹿塵默默揣摩心神中的一字一句,「武當九陽功……這門武功,自然與我家祖師創演的九陽神功有關。」
江小魚道,「沒錯,當年重陽祖師,與三豐祖師有過一次邂逅。彼時重陽祖師先走一步,三豐祖師尚未功成。他想要傳遞自己的『造化』給三豐祖師,即那一部《九陽神功》。事實上,這是他修行之中,至關重要的一環。」
鹿塵道,「是的,我現在漸漸體悟,陸地神仙奪得的造化,既是成就,也是負擔,等若虧欠了蒼天,沾染了因果。重陽祖師用盡手段,既招來五絕,又尋找三豐,旨在傳遞神功大法,使得自己了無掛礙,可以解脫。」
關於這點,是他修行迄今,有此成就,方才能夠體悟。九空無界,是武學之源頭,也是武學之終結,它照見了過去未來,森羅萬象。修行的最大目的,是脫離九空無界的掌握,將自己變得乾乾淨淨。
王重陽之所以弄出個五絕吃雞大賽,或是找到張三丰,均是為了這一點。他要使得九陰真經、九陽神功,與自己都沒有關係,這樣才能踏出極為了不得的一步。
以他的修行痕跡來看,他恐怕選定了三個繼承者。是五絕中的勝利者,繼承九陰真經,張三丰,繼承九陽神功,除此之外,還有本身的先天功,不知由誰繼承了。
迄今為止,鹿塵尚未真正觸碰過先天功,不過他從全真教的基礎武學入手,遍攬諸見,見微知著,可能比全真七子更了解自己這位祖師。
王重陽的修行理念,是三教一家,儒道釋並成。但他的三門武功,卻不是這麼簡單的結構,而是更加複雜的情況。單獨的三家,可不能算是相融,而是每一門武功,代表著一家教義向另一家教義轉化的過程。
九陰真經,起源是他的分身「黃裳」,代表著以儒家入道家。
九陽神功,起源是他的分身「斗酒僧」,代表著以道家入佛家。
至於先天功,起源是他本身「王重陽」,想必則是以佛家入儒家。
如此三功,並在他身,使得王重陽這個人的修行,無時無刻不在循環往復,佛道儒兼而成之,化身萬千,難以捉摸。到頭來,他要參悟生死,以至於成了活死人,並沾染上林朝英這個痴女子,這就是後話了。
江小魚道,「是的,許多的前人大拿,無不如此行事,真正成了仙佛。不過這樣一來,得到傳功的人,自然就背負了相應掛礙,雖然初時能夠跨海飛天,但走到最後,便終究難以脫去形跡。」
說到這兒,他又看了看鹿塵,「鹿道兄所習得的九陰真經,也是如此。」
鹿塵知道他在提醒自己,笑道,「這自然是有壞處,但也是一場機遇。總得來說,它是一場考驗,開始的時候比別人快,後面便自然要慢下來,得失在心。不過,張邋遢好像沒有接受這樁好事?」
江小魚道,「三豐祖師心高氣傲,更不原意承接衣缽,做重陽祖師的傳人。是以,他只翻看了九陽神功,並堅持傳給重陽祖師太極心法,後來還創立無武當九陽功。」
他強調道,「於是,這成了一場武道交流,雖有武學高低之分,而無上下尊卑之別。經年之後,他果然成就了陸地神仙,能夠與重陽祖師平輩論交。這段過往,也成了一段佳話。」
鹿塵自然聽出江小魚的弦外之音,這小子朋友歸朋友,還是公私分明,堅持武當派的顏面,起碼不能讓張三丰在王重陽面前低人一等。
若按照在外人面前的扮演,鹿塵會毫不留情,尖酸刻薄。不過他們私下交流,倒不必那麼強硬,不以為意道,「那麼,現在你傳我這門武功,是為了張無忌?」
江小魚點了點頭,「當年他的父親張翠山張五俠,所習正是這門神功。武當七俠,各自承接了三豐祖師的一門神功絕技,是三豐祖師期望他們能夠開枝散葉。可惜張五俠遭遇如此,張師兄也顛沛流離……」
鹿塵道,「哈,可他現在是日月神教的原子,你將這門武功私自傳給他,不怕遭受懲罰麼?」
江小魚的眼中忽然像是有了些許笑意,「誰說我將武當九陽功,傳給了張無忌?連貧道自己也不知道這點,怎麼可能是貧道所為?」
鹿塵一愣,才醒悟過來,「好啊,你小子!」
到這時候,他終於能確定一點,江小魚就是江小魚。這傢伙,只是在武當山上長成,但骨子裡許多東西,並沒有變!
江小魚又自言自語道,「武當九陽功,是受王重陽祖師傳自三豐祖師手中,又借貧道手中,傳自鹿道兄那裡。這是咱們全真武當,道門祖脈,彼此交流啊。至於張無忌,貧道不認識他,實在不認識。」
鹿塵實在不知道該露出如何表情,哭笑不得道,「好了,我知道了,這事兒一定與你無關,是我私下裡送給張無忌的。你就安安心心,帶著任盈盈回到山上去吧。」
江小魚面帶感激,作了一揖,點了點頭,這才跟著眾人一起離開。
鹿塵看著他們的背影,一時也有些感慨。也不知道,這算是命運弄人,還是蒼天有幸。也許張無忌無論是從武當到魔教,還是從魔教到武當,他的命運總是少不了和九陽神功沾上點關係。
陰差陽錯下,鹿塵成是個中間狀態的快遞員,為張無忌送上他本應有的命運。
總之,這事兒有了個結果。鹿塵也令人飛往古昶處,告知華山派一事,已經了解。他得萬分感謝任我行的人頭,使得張無忌和江小魚都對自己心服口服,再無二話。
而另一方面,他循著追蹤痕跡,一路去找張無忌,傳下這門武當九陽功。
他有預感,也許江小魚也好,張無忌也好,都是殘缺的。他們距離自己所認知的這兩個名字,也許欠了一些東西。而對於張無忌而言,這些東西可能就是「武當九陽功」。
……
入夜,月高。
深山中,張無忌正在打坐。
他打坐的地方,是一處瀑布。這瀑流清奇絕美,萬壑奔涌,氣勢磅礴澎湃,順流直下,一墜百丈。
瀑布掛落之處,便像珠簾一樣,化作千億水線,一瀉而下,勢甚洪烈,人到這裡,山高月近,在萬馬奔騰、千聲同鳴中,卻生出塵之靜。
張無忌盤坐在瀑布末端,頭頂上有千鈞之勢,潑灑而出。使得他身上衣衫盡濕,滿臉水跡,像沐浴一般。但又比沐浴更清爽多了,仿佛全身都沾染了月華的仙氣,那種清清、涼涼、沁沁、醒醒的感覺,直往心裡鑽。
但他的臉色,卻是又青又紫,時亮時黯的,並且五官扭曲,咬牙切齒,仿佛十分痛苦。似乎在他體內,正有某種力量,亟待破體而出,又被他自己強行抑制了。
而這瀑布的清涼,竟成了他抑制那股力量的助力。
他正在修行。
修行的目的,是為求抑制心頭的一個聲音,那聲音千嬌百媚。正化作千般言語,萬種邪說,有時候譴責他,威脅他,有時候咒罵他,侮辱他,還有時候誘惑他,請求他。
那是個女人的聲音。
這聲音的主人,來自於萬里之外,名為武曌。她對張無忌結交鹿塵、江小魚的行為,份外不滿。更加震怒於任盈盈將善母聖姑的內情,公之於眾。這等同於斷絕她的修行。
而一切憤怒,終於盡數澆灌在張無忌身上。
張無忌剛剛離開兩人,行不到五里,便感覺到體內焦躁如焚,好似火燒,不由得大吃一驚。這種感覺,對張無忌並不陌生。他有一段噩夢般的日子,就是在這種痛苦下度過的。
世上只有經歷過這種痛苦的人,才能知曉,越是陰寒、毒辣、狠絕、柔和的掌力,對人發作起來,便越是燥熱、煩悶、沉鬱。換言之,這就是「玄冥神掌毒力」的影響!
張無忌從醫術上能理解其中原理,是因掌中陰毒,引發了體內的熱力。人的感覺是熱,身體感覺到的卻是寒冷。他多年惦記著這毒力,立刻想到如何克制這股寒毒,便是找到這一處瀑布,在這地方盤腿而坐。
山水清涼,他運起御盡萬法根源智經。這門武功,可以取盡萬物的精華,以智慧分辨,在某意義上,與九陰真經非常相似,只是最底層的認知方式,並非金木水火土。
現在,張無忌就要以取其清澈之意,祛除陰毒的猛力。
但他仍不明白,為什麼早已化歸自身的玄冥掌力,會驟然引發出來。引發出來的,不只是體內種種跡象,也使得他童年時被百般折磨的恐懼,一數引發出來。這種心理上的症狀,可能比身體上的痛苦更加令人惶然。
幸運或不幸的是,張無忌所面對的敵意,並非需要遮遮掩掩。一個聲音傳入他的心底,直截了當,說出真相。
他立刻分辨出來,這是自己名義上的同僚,實際上的上司。她是天潢貴胄,野心勃勃,一手遮天的女帝,也是日月神教的善母。
這寒毒正是她所引發,用意是「提點提點」張無忌。
「朕當日傳你的御盡萬法根源智經,本就在朕掌握之中。你這幾年也算龍飛九霄,不可一世,可還記得那個可憐兮兮的小鬼?這次不過是提醒提醒,若你還自作主張,休怪朕翻臉無情,叫你生不如死了。」
「你可曾聽說過『道心種魔大法』,你正是朕的道胎,朕幫你練成了神功,要你生你就得生,要你死你就得死。我此次封鎖你的御盡萬法根源智經,只是暫時,叫你重新體會當日的痛苦。」
「你不要忘了,沒有朕的提點,你早就死在黑木崖上,幾乎無人可知。更不要說,其實你根本是個無能之輩,你所練成的武功,根本就是朕送你的。朕能如何送你,就能如何取走!」
「聰明一點,你就早早計劃,如何再殺了任盈盈。明白麼!」
張無忌心中,來自武曌的種種聲音,如同雷霆轟炸,風雨呼嘯,在不斷迴響。霎時間,簡直天上地下,無窮威力,都在打他砸他。
在武曌心中,他不過是個無能小鬼,因身份特殊,有了異狀,可以將一切導向武當山,於是東方不敗便不宜過問。這是他方便的地方,也是武曌大費周章,將其培養的原因。
缺陷之處在於,張無忌還是在黑木崖長大,他練了武曌的武功,接受了武曌的冊封,得到了武曌的恩德,卻從未見過武曌其人。同理,武曌心中,只是給予,而沒有尊重。
於是,在張無忌心中的武曌,自然跟真人不一樣。在武曌心中的張無忌,也有所偏差。至少,她將張無忌想得太軟,以為強逼有用,用錯了方法。
在無數年來,張無忌將武曌當做恩人,也當做了不起的人。直到此時此刻,他發現她的歇斯底里,不可理喻。忽然,他想起娘親的一句話,不要相信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哈,武曌自然也是天下知名的美人了……雖然自己並未見過她……
張無忌自嘲般苦笑,深吸一口氣道,「聖人難道忘了,無忌的父母如何會死?好叫聖人知道,張無忌並非個無能的軟骨頭,有些事情,是寧死也不做的!有些事情,是我願意做,而非任何人逼我。」
「沒有任何人可以逼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情。道心種魔,哈哈,道心種魔?張無忌確有道心,原來武則天你也不過是個魔頭而已!」
他赫然一發力,自毀道胎,將一身功力,盡數毀滅。如此一來,自然也與武曌斷開了聯繫。
然後,多年壓抑之下,玄冥神掌的掌力驟然爆發出來,將他吞沒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