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塵落在地上,半跪於地,低頭沉寂許久之後,嘔出一口鮮血。
鮮血落地,點點滴滴,墜在滿是雨跡的青石磚上,在映漾的水波中,成一道綻開的紅花。紅花上,倒映出鹿塵的臉色,蒼白、疲憊,並不好看,但帶著笑容。
他贏了。
天空上,任我行漸漸下落。他越是下落,身上的劍痕越是清晰可見,鮮血一顆一顆、一粒一粒,溢出肌膚,擠出體表。等一雙腳落在地上,他混身綴滿血色的珠玉。
這時候,風雨已漸歇,烏雲從濃滾黑厚,變作散開,使得皎潔明月,接引了一方光華,照耀而下。這本是任我行弄出來的天象,他功力一去,自然而然恢復正常的寧定午夜。
這座酒樓,被鹿塵等人拆除,其中的居民卻已經搶先被驅逐了。是以他們這一戰縱然轟轟烈烈,倒也沒有引起很多傷亡。但大概會有很多人知曉,此處有驚天動地的高手交戰。未有個明確結果,誰也不敢冒然接近。
任盈盈站在一旁,呆愣許久,才叫一聲,「父親。」聲音平靜輕盈,卻又悠長、複雜、難以形容。
也許在她心中深處,並無對任我行的真切誠摯情感,因為這父親沒有養過她,關心過她,陪伴過她。但有時候正因沒有感情,才會有無限的遐想空間。
向問天談及救出任我行時,她自然責無旁貸,勇做先鋒。但偶爾分神,總念著父親是個怎樣的人,笑起來如何,會否很霸道,又會不會關心自己……腦中有數不盡的疑問和期待,當然也有許多的害怕和恐懼。
無論如何,在她人生之中,救出任我行本該只是個開始。之後的路很長,很有挑戰性,或好或壞。她沒料到的是,這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是以,她這一聲,喚得木然呆滯,宛若泥塑木偶。
任我行落在地上,看了她一眼,神色如常,第一句話是,「你不要報仇。」
任盈盈恍若不覺,依次看向鹿塵,張無忌,江小魚三人。鹿塵站起身來,坦然面對,而張無忌江小魚,則分別有所歉疚,讓開臉頰。他們初出茅廬,還未習慣江湖上的紛爭廝殺愛恨情仇。
任我行死死盯著她,目光深沉,帶著某種決絕。仿佛這一刻她不回答,他永遠也看著她,盯著她。
任盈盈終於點了點頭,兩行清淚從臉頰上滑落了下來。
然後任我行才順暢的說下去,「你身為聖姑,並未主持教務,他們不會害你。爹爹無能,你去找靠山,用你的所知,用你的所能,從武曌和東方手中,保住命去。爹相信你。」
他這話,半是給任盈盈說,半是請見鹿塵。一旁鹿塵點了點頭,算應了請求。
任我行又看向向問天,「向兄弟,你是作惡多端,想是沒得救了。為兄無能,勞你多年記掛不忘,真害了你。」
向問天呆呆看了他許久,才一抬手,拍在腦門上,苦笑道,「他娘的,大動作總有大風險。好好好,任教主,屬下跟你這麼多年,今日死在同日,也算不薄。屬下唯有一個請求,由您送屬下上路罷。」
任我行點了點頭,抬手一指,凌空射出一道指勁,直擊在向問天死穴上。向問天閉上眼睛,形如接受某種賞賜,只聽啵一聲,身子搖晃一下,應聲而栽倒。
打出了這樣一指,任我行也仰天長嘆一聲,然後垂頭,無了聲息。
他們如此行事,視死如歸,倒也英雄。張無忌和江小魚相互攙扶,對視一眼,鬆了口氣,知道此事有了個結果。
鹿塵的夢華、先覺二劍,均已崩碎,成了斷劍。
他低頭看了看,神色一肅,道一聲,「多謝陪伴。」將兩截斷劍,撒手棄置。
它們自然受不住八萬年的內力,休說這兩柄劍了,鹿塵渾身上下經脈,也寸寸碎裂,丹田氣海,盡數毀於一旦。若尋常武人、醫師見了,要不懷疑他是否能練武功,要不質疑他是否能夠活著。
嚴格來說,他現如今的身體狀況,比最初練武時候,更見惡劣。
但他現在何等境界,距離大三合也不過一步之遙,平生所遇到許多武學上的道理,雖不盡解,胸中也無滯礙。在武學上的造詣,幾經磨練,終於達到某種巔峰,以至於妙達通靈,圓覺神滿。
這種境界,他已經可以使得鐵樹開花,瀑布倒流,化腐朽為神奇。自然,也可以使得:不能練武的人可以練武,不能修行的人可以修行,練一天的武功相當於別人練十年。
對鹿塵而言,此戰結束之後,只需要養望幾日,身體自然而然恢復狀況,重回巔峰時刻。
如此一戰,給予他許許多多的感受,均記載在心海之中,無論何時回顧,皆能歷歷在目。嚴格來說,鹿塵不是在對抗任我行,那種偉力是無法對抗的,是在場所有人的滅頂之災。
幸運的是,前面兩次轟擊,令他看出任我行的功力,在於虛實之間。
世上任何人,想要承受八萬年內力的轟擊,都不簡單。反過來說,想要從容運用八萬年的功力,則會更難。
任我行的情況特殊,他曾經登臨在大三合境界,精、氣、神運轉皆成圓滿。但後來,他破了功、跌了境界,八萬年內力仍在,卻成了一條他無法降服的孽龍。
幸運或是不幸之處在於,吸星大法到底精妙,那些內力根本不是來自於他身體經脈、丹田、氣海等諸多地方,可以保他運轉。同時也代表,二者之間,涇渭分明,並未融會貫通,成了不可分割的一處。
也就是說,任我行吸收別人的內力,是放在一個特殊的空間,迎敵的時候,再運用這份龐大內力,也是打開這個特殊的空間。這個特殊的空間,是由吸星大法製造,沒有形跡,無可捉摸,卻實實在在儲存了超過八萬年的內力。
它儼然是一座寶庫,而大門的鑰匙在任我行手中。
但到底,寶庫不是任我行,任我行也不是寶庫,他們之間的運轉不是全無破綻。磅礴的功力,已成為有別於任我行的一個他者,它偉大、了不起、難以匹敵,可它不是任我行。
鹿塵也根本不需要打敗這八萬年內力——要是只有十分之一數目,八千年功力,他倒有興趣,集結了精氣神,去嘗試嘗試。
現在而言,他要打敗的也只不過是任我行而已。
鹿塵的勝利,需要分外感謝張無忌和江小魚。不是他們以身犯險,他沒那麼容易看出任我行與吸星大法功體運轉之間的滯礙,於是一擊之中,他賭上了一切,令夢華、先覺兩柄劍毀於一旦,切斷了任我行與吸星大法的聯繫。
於是,在那一刻,寶庫的大門永遠的關上了。
就算再有另一個人練成了吸星大法,也難以找到這八萬年的功力。不同的武功,就像是不同的寶庫,但即使是相同的武功,也有不同的密碼。丁春秋、朱無視,皆是如此。
也許世上只有通曉北冥神功的人,才能找到他們三家支流,以更上位的姿態強行破譯。但身具如此玄功,想要內力,只會比他們更加容易,自然也看不起三人的積累。
但所有人不知道的是,鹿塵的「心海」,已悄然記載了一些信息,那就是:任我行運功時的所有狀態,包括肉體上、能量上、精神上的種種變化,細微之至,甚至還能夠反覆回看。
這等若是,他雖不知道任我行輸入了什麼密碼,卻用錄像機將任我行輸入密碼時的動態,一一攝錄下來。只需要一定時間,他總有機會破譯密碼。並且,他絕不願意如任我行般,功我二分。
鹿塵下定決心,找到以經脈丹田,容納八萬年內力的方法。到時候,那無人追究的八萬年內力,皆要歸他所有。
而有此收穫,鹿塵的付出已經頗為值得。
……
任我行倒了,向問天死了。三人的目光,倏然一起看向了任盈盈。
任盈盈很規矩,很老實。她立在原地,衣裝似雪,忽然一扯麵上的黑紗,又擰斷了手中的黑鞭。
黑紗下,露出一張嬌柔中帶有英氣的面容,面對眾人疑惑的目光,她只能道,「小女子願意背棄日月神教,為武當山所用。」
要說她打從心底,也是對三人有點恨意的,但只不過是有點。更多的,是身如浮萍,隨風漂流,不知所措,前路迷茫的惆悵。說到底,她是個二十出頭,便被人高高架起的聖姑而已。
江湖對她而言,太神秘,也太疲憊。她一出生,也許就註定要捲入東方不敗和武則天的爭鬥中,最無奈之處在於,她的父親也是一代英豪,只是在大膽步入遊戲之中時,竟至於一步踏錯,失足成千古笑。
成敗一線,爭對了就是一步登天,錯了便是粉身碎骨。對這種愛恨情仇,她怕了,也懼了。任我行說得沒錯,她能做的,也只有離開這個世界,然後活下去。
於是,在黑夜寂靜之中,她鼓起勇氣,說出了第一句話。
第二句話,則對著張無忌說,「張無忌,多年未見,你成了原子了。但卻不知,是誰教了你《御盡萬法根源智經》?兩位少俠大約不知,但你心裡卻清清楚楚,你這次過來,要殺的不是任我行,而是我,對麼?」
鹿塵和江小魚不知其中內情,聽著這莫名其妙一長串,均看向張無忌。
張無忌臉色微變,沒想到被反將一軍,隨即點點頭,「你說得沒錯,我是奉了命來殺你的。」
又看向旁邊兩人,苦笑道,「兩位道兄,望不怪責小弟,隱瞞事實。其實小弟真實身份,是大唐女皇武曌門下,她暗傳神功,祛除寒毒,授原子身份,對小弟有大恩大德。至於東方教主,他大約還沒聽過小弟這個人。」
鹿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任盈盈,「這和武曌又有什麼關係?」
任盈盈將自己所知,合盤托出。她鼓足勇氣,是任我行臨死的意思,也是她唯一生還的機會。
兩人聽了,這才知道小小一個任盈盈,居然牽連甚廣,使得兩名大三合中極了不得的高人,為之幾度博弈。張無忌在一旁,暗嘆了一口氣,卻也沒說什麼。
他們心領神會,這麼看來,張無忌人在黑木崖上,暗中為武曌所培養。武曌實為善母,本不該任命原子。這應當是只有他們二人內部知曉的事情,對東方不敗而言,卻不知道眼皮子底下,善母和原子已經聯合。
江小魚不由冷笑,「女皇武曌真是野心勃勃,她統合三大魔門,意欲何為,誰也清楚。所謂唇亡齒寒,她若功成,什麼武當少林,大宋大明,只怕也都為他所征服了罷。」
鹿塵轉過頭,對張無忌道,「至於張兄弟你……」
張無忌低著頭道,「兩位道兄,莫怪小弟。聖人贈我神功,為我免去寒毒,於情於理,因仁因義,都……」
鹿塵忽然冷聲喝道,「張無忌,你不要試圖說服自己,說出你內心的答案。你多年為武曌效力,豈能不知道她的為人?你若助她,等若與虎謀皮,你口稱篤信仁義,卻怕是假仁假義!」
江小魚也道,「張師兄,你休忘了自己的出身,你是武當門人,何以對魔教的事情,這般上心?不如,你跟著我回到武當,重歸山門……」
張無忌打斷道,「江師兄,你當我是什麼人?怎能忘恩負義?我是沒辦法,武當不救我,神教不管我。誰對我好,我對誰好。我若有機會,又何嘗不願意如你一般,為武當所重用。可命運弄人,不給我這機會,我能怎麼辦?」
江小魚倏然之間,只覺得無話可說。他也是機靈之人,腦子裡聰明靈動,幾度張嘴,換了好多說辭。可竟然發現,所有的說辭,只能堵在嗓子眼,一口氣也出不來。
張無忌垂眸道,「江師兄,鹿道兄,你們休要勸我,說什麼大仁大義。我們本是同類人,你們若易地而處,也一定如我一般,為著恩情,而枉顧了大義。自古以來,很多事情,都不能兩全的。」
忽然又看向江小魚,面露微笑,帶著某種嚮往,「江師兄,我多想和你換一種人生啊。」
江小魚聽了這話,如遭雷擊。
鹿塵忽然道,「那麼,你仍是想要殺死任盈盈?」
張無忌點了點頭,看了任盈盈一眼,眼中無悲無喜,「聖姑,休怪無忌無情。從小在黑木崖上,你對我實在不錯。但我這條性命,是聖人所救,我就是以死回報,也沒什麼問題!」
任盈盈往後退了兩步,看了看鹿塵和江小魚,警惕道,「兩位少俠的意思呢?」身形卻緊繃,似乎已做好了隨時飛身逃走的準備。
江小魚冷冷道,「你放心,他殺不了你。」
鹿塵道,「但我們也不會對他出手……張無忌,今日咱們三人都身疲力竭,你還是遠去罷。我們是打定主意,要用任盈盈對付武曌,她的命你取不走!你若看得清局勢,憑著這一行的友誼,咱們還是朋友。」
張無忌搖了搖頭,「多謝二位仁義,但我張無忌不配做任何人的朋友,只是個身中毒掌,為人所控的可憐鬼而已。」
行了一禮,轉身昂首去了。
場中三人,靜靜看著他的背影。
他離開許久,任盈盈才鬆了口氣,又忍不住提醒,「兩位請千萬小心,他的《御盡萬法根源智經》,有無窮智慧,殺人於無形。如果他恢復功力,暗地裡殺人……」
江小魚道,「他不會殺你的,你放心吧。」
這話有點古怪,不是殺不了你,而是不會殺你。
任盈盈聽了之後,正自琢磨。旁邊的鹿塵嘆了口氣,「任姑娘,你也許不知道,世上有些人,表面上說什麼,實際上卻會做相反的事情。張無忌就是這樣的人,尤其他說『殺人』二字……」
他搖搖頭,似乎聽到了什麼笑話,「聽著多麼嚇人啊,但他這次離開之後,一輩子也不會來到你的面前了。」
江小魚忽然道,「他缺乏了勇氣。」
鹿塵道,「哦?」
江小魚望向天空,「他不敢面對武曌,他只會隨波逐流,有人在背後操縱他,他就算明知道不對,還是不願意反抗。他這個無能者,膽小鬼,他有多麼可憐,就有多麼可恨。」
他一字一字,語氣極重,就好像面對天地間最大的一個疑問,「你說說,他到底在怕什麼?」(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