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犀利的弟子,欣慰的帝王
齋醮是道教的一種儀式。
普通人大多在家中向神靈祈福,偶爾去方外上幾炷香,衝著神像跪拜一番。
但正兒八經的祈福卻不簡單。
佛家有法事,道家有齋醮。
齋醮就是道家的法事,很是隆重。
什麼禹步,什麼掐訣念咒,什麼上表……
對了,還得有音樂伴奏。
齋醮規模因人而異,嘉靖帝的父親老興王崇道,嘉靖帝也跟著如此。加之他從小身子孱弱,故而祈福就成了家常便飯。
登基為帝後,特別是遁入西苑之後,嘉靖帝把大量時間花在了修道上。
祈福自然少不了上表。
青詞就是凡人向神靈奏報的文書。
嘉靖帝文學修養頗高,寫的青詞很是清雅。而作為他的宰輔,寫青詞是必備的能力。比如說夏言,嚴嵩,後來的徐階等人,無不是寫青詞的好手。
道人們踩著禹步,嘴裡喃喃有詞。
煙霧繚繞中,一個內侍走到黃錦身邊,低聲說了些什麼。
黃錦猶豫了一下,走到嘉靖帝身側。
「陛下!」
「嗯!」
嘉靖帝睜開眼睛,蹙眉不滿的道:「不是說無大事不可打擾朕嗎?」
黃錦說道:「裕王那邊的先生大發雷霆,說……」
嘉靖帝深吸一口氣,「說吧!」
「是。」黃錦說道:「侍讀學士方越說裕王離經叛道。」
「這個罪名可不小,這個蠢貨,是想毀了老三嗎?」
嘉靖帝看看那些道人,起身道:「暫且歇息。」
道人們愕然,為首的行禮,「陛下,齋醮正在要緊時候,不可輕離。否則神靈怪罪……」
嘉靖帝把拂塵放在案几上,「為朕告個假,先擱著。」
道人們面面相覷,心想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以至於嘉靖帝竟然捨棄了齋醮儀式,不怕得罪神靈。
「兒孫都是債,這話當年朕在市井聽聞還覺著好笑。如今看來果然是債。」
嘉靖帝嘆息。
到了裕王居所外,有內侍轉身就想往裡面跑,黃錦指指他,冷笑,「跑!跑一個給咱看看。」
內侍跪下,嘉靖帝走到了書房外,擺擺手示意別鬧騰。黃錦指指那內侍,暗示今日他運氣不錯。
書房裡,侍讀學士方越揚著手中的裕王功課,「我讓殿下就商業寫一篇文章,我是如何教授的?殿下又是如何寫的?」
裕王說:「先生說商人粗鄙,重利忘義,當隔離在外。不管最好。」
「那麼殿下寫的是什麼?」方越看了一眼功課,「我看了看,通篇都是四個字:不可不管!」
「正是。」
裕王聲音堅定,外面嘉靖帝微微頷首,心想這個兒子雖說木訥了些,但這份執拗卻肖朕。
「糊塗!」方越拍打著案幾,痛心疾首的道:「自從長威伯來了京城後,殿下越發離經叛道了。商人一身銅臭味,殿下卻說要重視,與農耕一般看重……這是哪家的道理?」
嘖!
和農業一般重視,老三這是喝多了……嘉靖帝雖說對商稅有執念,但卻對商人不以為然,更不覺得商業和農業一般重要。
商業更像是統治者的夜壺,得用時用,不用一腳踹了。
裕王說道:「商業通有無,上古時代百姓淳樸,只需遮體之布,果腹之糧,一些油鹽,便心滿意足,如此商人可有可無。時移世易,如今百姓衣食住行無不與商業相關。春江水暖鴨先知,若是商業出了問題,百姓先知。」
這話倒也沒說錯,可和題目並無關係吧?
黃錦都聽出來了,裕王有些答非所問。
他看了嘉靖帝一眼,嘉靖帝微微蹙眉,顯然對裕王的回答不滿意。
「這麼一個與天下息息相關的商業,先生竟說無需管,我不敢苟同!」
「什麼天下?」方越怒了,「題目中哪來的天下?」
哎!
嘉靖帝暗自嘆息,覺得兒子回答的越發亂了。
真是木訥啊!
裕王說道:「商業與百姓息息相關,這不是與天下息息相關嗎?」
「你……你說什麼?」方越指著裕王,再度喝問:「你說什麼?」
「我說,百姓便是天下!」
嘉靖帝身體一震,仿佛看到了裕王挺著脖子的模樣。
百姓就是天下?
「什麼百姓就是天下!」方越壓低聲音,「殿下莫非以為唐太宗那話是由衷之言?民為水,君為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可殿下卻忘記了,決定天下走向的,乃是士大夫!而不是所謂的黎庶!」
這話沒說錯。
黃錦見嘉靖帝微微點頭,不禁暗嘆,心想那位長威伯竟然把裕王教導成了這個迂腐不堪的模樣。
陛下大概會做出新的決斷。
可對咱不是壞事不是。
黃錦覺得失去的一些東西,好像又回來了。
比如說帝王的信重。
「先生說決定天下走向的乃是士大夫,那麼我想問問,前漢亡於何人?」
咦!
裕王竟然開始反擊了……黃錦訝然。
「賤閹!」
臥槽尼瑪,這是指著和尚罵禿驢呢!黃錦的眼皮子跳了一下。
「那麼,袁紹等人世受前漢帝王恩典,卻忘恩負義,這個先不說。」
袁紹等人便是士大夫群體的代言人,這個群體在前漢時的表演一言難盡。
「前漢末年,天下生齒日增,以至于田地不敷使用,流民遍地皆是。士大夫們坐擁良田,坐擁滿倉糧食卻不知救濟。他們坐視餓殍遍地。這是人禍。」
「接著是旱災,人禍加天災,引發了漢末黃巾之亂。席捲大半個前漢。大亂之後,天下支離破碎,才給了那些士大夫們可趁之機。
那麼我想問先生,若無黃巾之亂,若天下百姓能安居樂業,那些士大夫們可敢亂政?」
少年的聲音激越,「如此,前漢亡於誰?」
黃錦仿佛看到裕王神色激昂的模樣,心中不禁為之一震。
這還是那個木訥的裕王嗎?
「若天下百姓安居樂業,誰敢謀反,誰便是他們的敵人。此時士大夫們若是敢亂天下,百姓可會跟隨?非但不會跟隨,只需帝王一句話,他們將扔掉鋤頭,拿起兵器,集結在帝王的大旗下討伐不臣!」
「放肆!」方越厲喝。
「先生可就事論事。」
裕王和景王在蔣慶之那裡經歷過多番辯駁,早已非吳下阿蒙。
黃錦偷瞥了嘉靖帝一眼,見他眯著眼,仿佛神遊於外。
「前秦時,始皇帝不恤民力,以至於天下沸騰,被六國餘孽利用,這才有了陳勝吳廣之流的機會。」
裕王的聲音越來越鏗鏘有力,「前唐時,士大夫兼併田地如痴如醉,加之人口日增,以至於均田制崩潰,府兵制隨之名存實亡。
這是前唐衰微的根子,而不是什麼漁陽鼓動。若是天下安,一個安祿山前唐反手可滅。」
黃錦聽的驚心動魄,可嘉靖帝依舊眯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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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宋時,徽宗昏聵,重用奸佞,看似亡國之由。可從神宗之前,前宋國中流民日增,汴京的繁華掩蓋不住天下的危機……」
「前宋君臣相得,繁華令今人艷羨不已……怎地在殿下口中卻成了危機四伏?」
方越的聲音中有些迷醉之意。
前宋,那可不是士大夫們的天堂嗎?
「可若是盛世,為何從仁宗到神宗,幾代帝王皆開新政?先生可有教我?」
呃!
方越卡殼了。
好小子!
嘉靖帝眉間舒展。
「跑題了。」方越反手就來了一招,破壞了裕王的節奏。
「秦漢、唐宋皆亡於百姓,百姓等同於天下,先生以為然否?」裕王卻抓住要點不放。
方越乾咳,不說話。
「那麼,既然百姓乃是天下興亡的起源,和他們息息相關的商業豈能無視?」
「商人可鄙,商人重利輕義,豈能重之?」
「我並未說要重用商人?」
「那麼殿下以為,朝中當如何對商人?」
「管!放!二字足矣!」
「繼續。」
「商人重利輕義,必須管。若是不管,此輩必然會被欲望驅使,無法無天。」
有趣!
黃錦眯著眼。
「那麼放呢?」
「放,不可管束太過,在律法之內,當任由商人行事。」
一管,一放……黃錦都聽出了些味兒來。
「在管中,最要緊的一件事便是商稅!」
黃錦看了一眼嘉靖帝。
嘉靖帝負手而立,仿佛在想著些什麼,又仿佛腦子裡空空如也。可熟悉他的黃錦卻看出來了,嘉靖帝有些欣慰,但也有些苦惱。
為何?
黃錦想到了一種可能,不禁一怔。
呯!
拍桌子的聲音傳來,方越冷冷的道:「什麼商稅?那是與民爭利!」
裕王呵呵一笑,「敢問先生,何為民?」
好像問題又繞回去了。
「先生口中的民,可是士大夫?」
「先生口中的商人,可是士大夫?」
「殿下從哪聽來的謠言?」方越惱火的道:「士大夫們飽讀詩書,豈會與商人為伍?」
「可我卻得知,京城士大夫家中經商的至少有七成!先生,這便是你口中的飽讀詩書之輩?若商人重利輕義,那麼經商的那七成士大夫,敢問可是重利輕義?此輩豈能重用?」
「殿下這番話從何聽來的?一派胡言!」
「我近日一直在查,我去查驗了京城諸多商鋪,又去查了店鋪記載,七成,這是往少了說。市場裡的小吏得了我一串錢,說京城士大夫家中沒有經商的屈指可數!」
裕王的聲音低沉,「士大夫們經商賺的盆滿缽滿,朝中用度卻捉襟見肘。一提商稅,滿朝臣子皆說什麼與民爭利。
我不知這個民何等的窮困,以至於一餐之耗費,能抵百姓一月耗用。
我不知這個民何等的猖獗,以至於滿朝文武都要為他說話。我不知……」
裕王雙眸微紅,「我不知長此以往,天下士大夫富得流油,而百姓卻流離失所,朝中想救濟卻看著空空如也的糧倉與錢庫徒呼奈何。我不知,若是不管商人,這個大明,國祚尚有幾何?」
裕王看著方越,「還請先生教我!」
「這都是長威伯教殿下的嗎?」方越冷冷道。
「是。」裕王說道:「表叔對商業之見解,令我恍然大悟。而我今日這番話,便是表叔給的功課。」
蔣慶之只是隨手安排的一個功課,就擊潰了方越。
黃錦覺得心中剛得到的東西,好像又被割掉了。
「這等離經叛道的話,朝中誰會贊同?」方越霍然起身。
「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