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聽著自己顫抖的呼吸聲,張大嘴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發出來。她只能狠狠地瞪著他,急促呼吸。
「我不是故意要假裝黃梓瑕的字……那時,我想要追隨郡守一家而去,心緒『激』『盪』,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寫下那種字體,完全是無意識的……也可能,是我那時在心裡,一直,一直在想著……她。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她的字,我曾無數遍替她抄寫文章,我可以連錯字也和她錯得一樣……」他說著,那艱難的聲音,雖依然乾澀,卻顯得越發清晰起來,「還有,你之前說,我不再需要利用仇人黃郡守一家了,於是搬出了郡守府……其實,不是的。我那時候,並不知道……那個一句話讓我家破人亡的小『女』孩,就是黃梓瑕……」
他流落為乞兒,一路隨著流民南下,後來在成都府被書塾里的幾個先生接濟,引薦給郡守黃敏。
黃敏十分鐘愛他,見他流亡中連自己名字都記不真切了,便給他取名禹宣,又將他帶回了家中。
在血『色』夕陽里,他第一次見到了黃梓瑕。
背『陰』中生長的苔蘚,第一次遇見日光下肆意綻放的
她的眼中倒映著他的面容,清晰如鏡。他從此下了決心,想要一生一世活在她凝望自己的雙眸中。
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僅有三年。雖然母親懸樑自盡的那一日還時常在他夢中出現,但他有了新的父母和兄長,有了吃飽穿暖的生活,有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屋檐,有一座爬滿薜荔的小院。
還有,他傾心仰慕的那一個少『女』,黃梓瑕。
三年後他考中了舉人,『春』風得意地回到義父母的身邊,他想自己或許終於能有機會了,於是試探『性』地,向義父母提起了,想要與黃梓瑕在一起的可能『性』。
然而他沒有想到,一夜之間,義父母就做出了決定,讓他搬離郡守府,去往蜀郡給他置辦的宅子。
相比於熱烈明晰地與父母爭執的黃梓瑕,他對義父母敬重而感『激』,所以不得不搬離郡守府,前往自己的小小宅邸。
在慶祝他喬遷新居時,相熟的一群人約他出來喝酒,一直鬧到入夜。外面的雪細細下起來,他離開醉得東倒西歪的朋友們,一個人踏雪回家。
他特地繞了遠路,到郡守府的外邊,在熱熱鬧鬧的街市之上,仰頭看一看黃梓瑕的小樓。
小閣之上的燈火,熄滅了。
他傾心愛慕的那個『女』子,已經安歇了。
他含著笑,站在雪地里,回頭看著街市。雪夜寒冷,少人出行,做買賣的人也都收拾了東西回家了。唯有街邊一個唱皮影戲的老人,還在紗屏之前,演著小短戲。
他本已經走過去了,又憐惜老人不易,轉回來在紗屏之前放上了一些錢。他聽到老人唱到「長安光德坊」,記憶中那些遙遠的東西,被微微觸動了。
於是他站在雪中,抬頭看完了整齣戲。
大雪紛紛壓在他的發上、肩上,他卻毫無知覺。
他看著自己家破人亡的這一場血淚,成為了街上的一齣戲,成為別人口中一個消遣的故事,只落得所有人都讚嘆一聲「黃梓瑕年少聰慧」。
黃梓瑕。
他遇到的,日光下肆意綻放的奪目
他的兄長殺妻案,本已經要結案了。他的一家,苦盡甘來,終於看到了未來的曙光——
可為什麼,十二歲的她在旁邊喊了一聲「爹爹」。
他的母親懸掛在橫樑之上,似乎還在輕輕晃『盪』。窗外初升的朝陽斜斜地從窗欞外照進來,染得他母親的整個身子、他家整個破敗的屋子、他所處的整個天地,都是一片血紅。
他剛從夢中醒來,還『迷』茫的腦子,只余得一片空白。他站在母親的身前,呆呆地抱著她的『腿』,發現她已經完全冰冷僵硬了。
父親死後,沒日沒夜織布『操』勞,終於將他們兩人養大的母親;雖然家境貧苦,可依然咬牙送他開『蒙』,還給他買上好筆墨的母親;曾笑著對他說,我們一家人以後團圓美滿,開心過日子的母親;在哥哥被處斬之後瘋癲狂『亂』的母親,無聲無息地吊死在了他睡夢之時。
他沒有家了。
他把母親從樑上搬下來,把她拖到『床』上,仔細妥帖蓋好被子。他把眼睛閉上,靠在她的身邊,想著,就像睡著一樣,永遠也不要睜開了。
然而這一夜的雪,沉沉壓在他的身上,讓他仿佛又感覺到了,自己那時冰涼得仿佛全身血液都停止的感受。
他不知道自己在郡守府外站了多久。直到天亮,有人開『門』出來,看見他之後嚇了一跳,趕緊給他拍去身上的雪,卻發現下面的雪已經化了,又重新凍成冰,和他的衣服皮膚深深地凍在了一處。
他在眼前恍惚的黑暗之中,模模糊糊看見她的面容。
他傾慕的『女』子,他荒蕪人生中最灼眼的
他的至仇,他的至恨,他的至愛。
那一夜的寒冷,讓他病了許久。
他不想再見黃梓瑕。她過來探病的時候,他將書本壓在自己的臉上,任憑她唧唧喳喳怎麼逗『弄』他,他也依然沒和她說一句話。
她自然也察覺到了他的變化,於是沮喪地坐在他的榻邊,問,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一般出去就疏遠了,不理我?
他閉上眼,沉沉地說,阿瑕,你要是不會查案就好了。
她生氣地離開了,因為他一句話就抹殺了她的所有驕傲。而他也第一次沒有挽留,任由那道裂隙存在他們之間。
因為他想,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
身體稍好一些之後,他到明月山廣度寺,去聆聽佛法。
在那裡,他遇見了齊騰,為他引見了沐善法師。不知為什麼,在心裡藏了那麼久,原本打算一直腐爛在心裡的那些東西,卻在沐善法師的笑容之中,全都傾訴了出來。他說到黃梓瑕,說到黃郡守,說到自己的母親。
最後沐善法師問,你心裡有一條毒龍,既然無法抑制,何不讓它大顯神威,以求終得內心安息?
他茫然起身,走出沐善法師的禪房,走過粉牆遊廊。
他看見碑刻上清清楚楚的那一句詩——
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
然而,他已經沒有辦法。他心裡那條劇毒的龍,已經夭矯地衝出他的身體,叫囂著『激』『盪』他全身的血脈,迫不及待要去迎接那鮮血淋漓的快意。
禹宣講述到這裡時,眾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聚集到沐善法師身上。
「阿彌陀佛……禹施主自己未能定『性』。老衲還望以毒攻毒,一舉摧毀心魔,誰知你竟會錯了意,如今徒惹出一場大禍!」沐善法師垂目低頭,合十道,「當初在齊施主家中看見禹施主,老衲還以為你是還未忘卻之前仇恨,所以才自尋短見,卻不知你竟是心生歹意,要殺恩重如山的義父母了!」
李舒白見他立即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知道他必定早已準備好說辭,其中必定有內情。但此時禹宣案件尚未完結,他也不說破,只冷眼旁觀。
禹宣也不在意沐善法師,他蒼白的面容上浮出一絲絕望的笑意,烏青的『唇』形狀依然美好,只是令每一個看見他的人都覺慘澹。
他離開了廣度寺,買了一塊『玉』,重又去討好她。在與她商量設計『玉』鐲的時候,他的眼前,在一瞬間閃過齊騰隨身攜帶的那一條阿伽什涅。
鮮紅如血,飄忽如煙。
阿伽什涅,龍『女』一念飄忽所化,往往出現在死於非命的人身邊。
「就兩條魚吧。」他在紙上畫了兩條圓轉的小魚,慢慢地說,「你和我就像這兩條小魚一樣,互相銜著對方的尾巴,轉成一個循環,逃不了你,也逃不了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永生永世。
他從齊騰的手中拿到了鴆毒,點在了鐲子內部的三個小凹處,將蠟燭滴上,削平,似有若無的三點微黃,完美地融合在羊脂白『玉』的顏『色』之中。
這不祥的鐲子,便就此戴在了她的腕上。
在聽說黃家有意將她與王蘊的婚事提上日程之時,他與她打賭,『誘』使她如往常般買了一包砒霜。在雪後梅開的那一日,他看見了她的叔叔和祖母來訪,猜測他們必定是來催促婚事的,於是他在幫她抱過滿懷的梅
她與祖母攜手同去,親親熱熱,笑顏如
他抱著滿懷的梅
在寂落無人的後巷,他佇立在長空之下。初『春』的雪風滌『盪』他的整個身體,他感覺到寒冷,卻並未移動腳步。
他只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仰頭看著天空。
懷中的梅
仿佛又回到那一日,他趴在母親冰冷的屍體旁,一動不動。
他去晴園參加詩會,又是清談又是喝酒,真奇怪,他覺得自己幾乎支撐不住了,卻居然沒有一個人看得出他的異樣。他其實沒有喝醉,他只是再也裝不下去了,於是癲狂地掙脫所有人,回去一動不動地躺下,在自己的宅邸之中,等候著報喪的消息傳來。
到第二日早上,他的義父母死了,而黃梓瑕,他們說,成為了黃家唯一倖存的人。
他收拾了她數日前寫給他的情書,前往西川節度府,上『交』給對黃梓瑕深懷宿怨的范應錫。他的兒子多次被黃梓瑕揭發,因為他竭力救護才倖免於難,而他的侄子正是因為黃梓瑕,流放不『毛』之地,回歸無期。
如他所料,接管了川蜀政務的范應錫,不必通過中央便能處置川蜀一切事務,他立即坐實了黃梓瑕毒殺親人之名,並在她出逃之後,上報朝廷,請求四海緝捕毒殺川蜀郡守黃敏兼四位親人的黃梓瑕。
他心愿已了,在奔走籌措,替黃郡守一家修建好墳墓之後,寫了一紙遺書,於墳前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