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十七玉碎香消(三)

  黃梓瑕走出公主府,向著夔王府的馬車走去。

  她看見站在馬車前的兩個人,一個是皎然如玉樹臨風的夔王李舒白,而另一個,是粲然若明珠生暈的岐樂郡主。

  她的腳步不由得緩了一緩,在心裡揣測著,自己是不是應該走過去。

  走過去,打擾這兩個人之間這種氣氛,好不好呢?

  含笑仰望李舒白的岐樂郡主,雙頰淡淡暈紅,樹蔭下輕風徐來,掠起她的一絲兩絲鬢髮,在凝望的雙眸邊如霧般縈繞,看起來,再動人不過。

  這個註定無法在世上活太久的郡主,再怎麼姣好的顏色,也很快就要褪卻了——所以,在她面前的李舒白,用了格外憐惜的目光望著她,那一直沉鬱的面容,此時也顯露出一絲溫柔來。

  黃梓瑕默然退後了兩步,在公主府照壁之後的陰涼中坐下。頭頂的石榴樹已經結出嬰兒拳頭大的果實,枝條被壓得太低,竟有一個掛到了她的面前,她抬起手輕輕握住一個,看著發了一會兒呆。

  岐樂郡主,還有同昌公主,這些身份高貴的女子,生長在世間最繁華錦繡的地方,就像一樹灼灼的花,開了落了,卻終究無法結出果實來。

  不幸的三個女子,華年早逝的同昌公主,幼年被生父賣掉的杏兒,還有承受了世間最大屈辱的滴翠。

  三個女子,有三個不同的父親。

  從小將天下最美好的一切捧到同昌公主面前的皇帝,就算遷怒殺了太醫,連坐數百人,終究救不回被九鸞釵刺死的女兒。

  在最艱難時將杏兒賣掉,並藉此發家的錢關索,多年後終於尋得女兒蹤跡,卻沒聽到她叫自己一聲父親,就已身陷囹圄。

  做夢都想有個兒子,並且在女兒滴翠最悽慘時將她趕出家門的呂至元,寧可孤獨終老,也要守著賣女兒的錢過下去。

  死者也有三個人,身份各不相同。若說唯一的關聯,那就是——全都是加害呂滴翠的人。

  最令人費解的一個死者,是同昌公主。她雖然下令責罰滴翠,但並未成心讓滴翠遭此橫禍,更不是直接加害人。然而兇手卻一反前兩次嚴密的布局,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接致公主於死地,看起來,倒像公主才是他最恨的人似的……

  她想著,不知不覺已經拔下那支玉簪,在自己坐的青石板上畫了起來。

  三個父親,三個女兒,駙馬,張行英,孫癩子,魏喜敏,豆蔻……

  有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問:「在畫什麼?」

  她抬頭看見在她面前微微俯身的李舒白。熾烈日光下,樹蔭微綠,籠罩在他們身上,他的面容在她面前不過咫尺,深潭般的目光讓她在瞬間覺得自己要淹沒在那種幽黑之中。

  她將簪子插回銀簪之中,勉強避開他的目光,低聲說:「剛剛看見你和岐樂郡主在說話,不敢過去打擾,所以就在這裡理一理案子的頭緒。」

  他看了她一眼,在她身旁坐下,說:「岐樂是來拜祭同昌的,我們湊巧遇到。」

  「郡主看來……氣色不錯,最近她身體應該還可以吧?」

  「不知道,或許同昌的死會讓她思及自身,更加難過吧。」他說著,漫不經心地抬手拈起一枚小小的石榴在眼前端詳,轉移了話題問,「你剛剛理出什麼頭緒了?」

  黃梓瑕頓了頓,才說:「我記得,公主的九鸞釵被盜的時候,王爺帶我去探病,在她的床前柜子上,王爺曾經饒有興致地看著一個小瓷狗。」

  「是有這麼回事。」他鬆開手,任憑那顆石榴在他們面前緩緩搖動,「因為,我記得同昌六七歲時,曾經被一個打碎的瓷盤割破了手指。皇上因此下令說,同昌宮中不許再出現陶瓷的東西。直到她下嫁了韋保衡,入住公主府,她身邊也多是金銀器,可她身邊居然有個小瓷狗,而且那模樣似乎就是市場上隨處可見的東西——這種東西出現在富麗華美的公主府中,你不覺得奇怪嗎?」

  黃梓瑕默然點頭,又問:「我們是否可以拿過來看看?」

  他毫不遲疑地站起身:「走吧。」

  棲雲閣中空無一人,公主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被封存,閣內只剩下空著的床與緊鎖的柜子。

  同昌公主的近身宦官鄧春敏領著他們進去,李舒白走到床頭的小櫃邊,讓鄧春敏把抽屜打開。

  裡面放著許多零七碎八的小玩意,薔薇水、香薰球、檀木盒等等,因日常侍女們經常打理,雖然東西多,卻紋絲不亂,一件件在抽屜內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只在右邊多了一個拳頭大的空當。

  剛好足以容納一隻小瓷狗。

  鄧春敏見他們沒找到要找的東西,便說:「也有東西被打包送到旁邊庫房了,我帶王爺去看看。」

  九鸞釵離奇消失的那個庫房中,依然是門窗緊閉,一種外界全部被屏蔽的陰涼與蒙塵感。

  一排排架子上放著盒子和小箱子,也有被布蒙好的東西,遠遠看去,影影綽綽,就仿佛一個個奇怪的黑影蹲在架子上一般。

  「這兩箱子,是公主日常用的東西,都放在這裡了。」鄧春敏又拿出鑰匙開了兩個箱子,說。

  黃梓瑕掀起箱蓋,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

  李舒白問:「怎麼?」

  她輕拍了一下箱蓋,抬頭望著他,問:「王爺可想到什麼了?」

  李舒白看著她搭在箱蓋上的手,微皺雙眉,問:「你是指,九鸞釵莫名消失那件事情?」

  黃梓瑕點頭,又立即查看箱子周圍,發現四周所有最下一層的箱子,都是放置在青磚地上,唯有旁邊放九鸞釵的那隻空箱子,下面鋪設著些許布條,似乎是怕受到震盪。

  李舒白掃了一眼,便點頭道:「先看看裡面,若沒有那隻小瓷狗的話,大約就可以肯定了。」

  他們相處日久,不需要說其餘的話,便已經知道彼此的意思。黃梓瑕將那兩口箱子內的東西翻了一遍,確實沒有找到那隻小瓷狗。

  兩人站起走到庫房外,又回到棲雲閣內,看著床頭抽屜內那個少了一塊東西的地方。

  「剛好容得下那隻小瓷狗,不是嗎?」黃梓瑕比了一下大小。

  李舒白點頭,環顧四周,說:「而要讓它消失,也很簡單……」

  兩人不約而同地向窗邊走去,看向下面。

  高台之下,合歡花依然在下面怒放,一團團如同絲絨鋪地。

  「走吧。」

  順著台階走下高台,在棲雲閣窗口的正下面,他們沿著台基查看過去,很快便發現了小小一堆合歡樹的落花與落葉,仿佛不注意看的話,還以為是湊巧被風聚攏在了一處。

  黃梓瑕拿起一根樹枝,撥開那堆花葉,看見下面是被人踩進草地的一堆碎瓷片。

  素有潔癖的夔王李舒白站在旁邊袖手旁觀。

  黃梓瑕小心翼翼地將碎瓷片挖出來,大大小小,二十八片。她一一裝在手絹內,放入袖中。

  眼看天色已經到了午時,回程的車上李舒白髮話:「去把子秦叫來,一起去綴錦樓吃飯。」

  黃梓瑕趕緊對車夫阿遠伯說了一聲:「去周侍郎府。」

  李舒白指指下面的柜子,問:「裡面那兩個頭骨,還放著?」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不能還給子秦,他要是把頭骨全部復原了,可能會發現死者和王皇后長得很像。可是如果不還給王皇后,又到底該放到哪兒去呢……」

  李舒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自尋麻煩。」

  她縮著頭不敢看他,點頭認錯:「是,奴婢知錯,奴婢愛管閒事,奴婢無事生非。那麼以王爺看來,應該怎麼辦才好呢?」

  「去郊外隨便找塊荒地,挖個坑埋了。」

  「……」黃梓瑕默默地把臉轉向窗外,準備假裝自己沒聽到他說的話。

  馬車的帘子隨著行走緩緩地飄動,她看到外面已經到了周子秦家,便跳下馬車,跑到門口呼喚門房:「俞叔,你家小少爺今天在嗎?」

  「楊公公啊!真是巧了,我家小少爺今天都走到門口了,想了想又說怕你來了找不到他,於是轉頭又回自己院子去了。」

  黃梓瑕趕緊說:「那就麻煩俞叔了,幫我叫一聲你們家小少爺,就說王爺等他一起去吃飯呢。」

  「哦?好的,馬上!」俞叔立即一溜煙就往裡面去了。

  黃梓瑕站在他家門口的女貞子樹下,等了一會兒。

  頭頂的花朵開得馥郁濃密,成千上萬的細小花朵壓得枝條低低的。黃梓瑕忍不住抬手想要碰一碰,卻發現最低的花朵自己也夠不著,只能站在樹下,默然凝視著。

  她的身後有人伸手過來,將她想碰而碰不到的那枝花折下,遞到她的面前。

  她愕然回頭,看見王蘊手持著那枝開得正好的花朵,微笑著站在她的身後。他凝視著她,低聲說:「剛剛在街上看到夔王的車過來了,又見你下來,就過來打聲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