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廟堂紛紛策平戎(三)

  韓家的司閽接了名帖後,就安排了郭忠孝在門房中等候,自己則進了府中通報。🎄☝ ❻➈Ş卄υX.Ⓒ𝕆ϻ 🐣🍩

  韓家待客還是很有些規矩,就是坐在門房中,也有一份茶湯和菓子來招待,一點也不像剛剛起家不久的寒門素戶吝嗇,卻也不似暴發戶一般的喜歡炫耀。

  但在門房等候主人接待的這個體驗,對郭忠孝來說已經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的父親郭逵早早的就擔任了一任執政。作為同簽書樞密院事的兒子,郭忠孝在年紀長到可以出門訪友的時候,已然沒有幾人可以讓他待在門房中,看椽子上留下來的水漬。只要表露一下身份,基本上立刻就會被迎進去,即便郭逵只是武將,但武將的地位高了,文臣在場面上也必須給予足夠的尊重。

  『有年頭沒有修了。』郭忠孝百無聊賴的想著,老房子都是如此。

  幾年前,韓岡還是郭逵面前的後生晚輩,在尋常人眼中,甚至還比不上郭忠孝。但如今,韓岡與郭逵已經平起平坐,相差仿佛了。說句難聽話,還沒有考上進士的郭忠孝,連嫉妒都不夠資格。

  端起白瓷茶盞喝了口茶,口感微澀,但比只經過一道蒸青的散茶要好很多,卻又跟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後置於瓦盆內兌水研細,最後壓模成型的團茶又差得很遠。

  郭忠孝端著茶盞,就著燈火看了一下,在杯中舒展開來的茶葉是標準的散茶模樣,只是口味獨特,不知是出產自哪裡的新品。

  不過對於韓岡身邊出現一些新奇的事物,郭忠孝已經見怪不怪了,世人也是如此。不論是官場、戰場還是儒術,醫術,韓岡都有震驚世人的事跡,無數例證早就證明了這一點。

  又啜了一口,感覺還是不錯,郭忠孝兩口喝光杯中茶,放下茶盞示意再續水。

  在門房中侍候客人的韓家家丁,立刻就懷疑起郭忠孝的身份來了,樞密家的兒子怎麼這麼沒見過世面。

  腳步聲響,韓府司閽從門房的內側小門走進來,抱拳行禮「郭衙內,我家龍圖已在內廳相候,請移玉趾,隨小人來。♤💚 ➅➈丂𝐡𝓤ˣ.ᑕ𝕆ⓜ 🍟🎅」

  郭忠孝心中暗嘆,就知道韓岡不會自降身份來出迎。

  司閽和另一名僕人,提著燈籠在前引路,郭忠孝和他的隨身伴當跟在後面。領路的司閽不是在官場中有些名氣的斷了一條腿的那位韓家看門人。他的腿腳還算靈便,但左肘一直向內彎著,走起路來也不伸直,可能是左臂在戰場上傷了筋。

  在郭

  家的莊子上,其實也有一批身有殘疾的老兵。都是跟著郭逵出生入死後的親兵,最後不能再上戰場,被郭逵養了下來。但郭逵不會讓他們去守大門,影響郭家的體面。但韓岡不在乎,照樣使喚。開始時,還被人嘲笑韓家的門第淺薄,到了如今,完全變成韓岡仁人仁心了。

  地位變了,郭忠孝心道。庶民犯蠢,那就是蠢事,而名人犯蠢,可就是軼事了。

  繞過照壁,韓家正院的院牆下,放置著一堆堆磚瓦、木料等建築材料,雖說在夜中,那只是幾堆模糊的黑影,但石灰的味道是瞞不了人的。郭忠孝心知,韓家剛剛搬進來,多半是要重新整修一下宅邸。

  韓岡的同群牧使宅子比起普通朝官一進兩進的院子要大得多,可相對於執政級的郭府則要小不少。穿過一重穿堂,前面院落的左側燈火通明的房間前,站著兩名身高體壯的漢子。自然這就是目的地。

  韓岡就在偏廳中,等著郭忠孝,外面有兩名家丁守候。

  郭忠孝選在夜中來訪,當然不是來敘舊,更不會是以二程弟子的身份來討論學術上的問題,只可能是奉了郭逵之命,私下裡來聯絡,商議如何應對眼下的局勢,甚至是訂立攻守同盟什麼的。

  即然郭忠孝是以同簽書樞密院公事之子的身份來拜會,身為龍圖學士和同群牧使的自己就沒必要出迎了。 謁演

  「龍圖,客人到了。」門外傳來聲音。

  韓岡步出廳門,卻沒有走下僅有兩級的台階,看著院中走過來的郭忠孝。

  「郭忠孝拜見龍圖。」見到正主,郭忠孝徐步上前,躬身行禮。

  韓岡也不更正郭忠孝對自己的稱呼,還了一禮,寒暄兩句側身邀郭忠孝入廳,「還請廳中說話。」

  兩人入廳後分了賓主坐下,下人又奉上了茶湯。郭忠孝喝了一口,是門房中的茶水同樣的香氣和味道。

  在燈火通明的客廳中,郭忠孝更加確定杯中茶湯並不是蒸青散茶沖泡出來的深綠,而是更為淺淡的一種黃綠色調,依然有別於團茶「龍圖家的茶倒是特別,不知是何名色,何處所產?」

  不意客人拿著茶葉當做開場白,但韓岡也不心急,道「就是秦

  嶺山中的野茶樹產的野山茶,也沒想過要取名。山坳里的一小片茶林,一年的出產僅有百來斤,是當地山民的自用。我只是偶爾嘗過一次,覺得合口,就乾脆將每年多餘的出產給買下來了。」

  郭忠孝搖搖頭,笑道「此茶口味特別,不僅僅是野山茶的緣故。」

  「是製法有別的緣故。尋常茶葉皆是上屜蒸青,但蒸法耗柴薪,山民儉省,直接就在鍋上炒了。比不上龍團工序繁複,不過喝起來倒是別有一番風味。若是立之覺得不合口,韓岡就讓人換了龍團來。」

  「不必了,這茶雖與世人口味不合,卻正合在下心意,家父應該也喜歡。」

  「即是如此,待會韓岡就讓人包上兩斤贈與立之。還望不要嫌少,已經是年終,韓岡手上也只剩七八斤了。」

  「多謝龍圖厚贈。」郭忠孝又喝了一口茶,越發的覺得這茶合口味,不過他今天來不是為了喝茶的,而是有正經事。嘆了口氣「如今攻打西夏,也是如同這野山茶一般,合乎天下人之心,可惜不合龍圖和家父的想法。」

  郭忠孝並不是上佳的說客,話題轉得有些勉強。韓岡的「遼夏兩國同時內亂,如此良機千載難逢。瀚海雖是難渡,但如今軍中名將如林,精兵無數,攻下興靈也不是不可能。韓岡也只是覺得直取靈夏稍嫌冒險,希望能夠穩妥一點,並不是覺得不該攻取西夏。想來令尊郭太尉,也不會認為此戰必敗吧?」

  「的確不是。」郭忠孝搖頭,「家嚴也只是想著能夠穩妥一點。」

  甫一見面,韓岡對自己稱呼他『龍圖』受之不移,郭忠孝就知道今天的差事不好辦了。這樣的一幅公事公辦的態度,並不見親近,有些話就難以說出口。

  「那不知立之今日夜中來訪,不知又是有何事指教?」韓岡問道。

  他不信郭逵敢在這時候去幻想討伐西夏的主帥之位。

  不是說郭逵會擔心走了狄青的舊路。只要郭逵在得勝後立刻辭官歸隱,文官們也不會去跟他過不去,而天子更是要蔭封他三代以作酬勞,郭家至少能安穩三代而不虞門第衰落。而是說郭逵絕不會蠢到認為自己會同意以穩步推進為條件,幫他奪取西軍主帥之位。

  韓岡的基本盤在西軍,他絕不可能反對攻打西夏,也不會同意讓外來的將帥得到主帥的位置。先取蘭州

  、銀夏的方略,只是體現了韓岡穩妥的性格,並不會與滅亡西夏的總方針相違。而郭逵雖說多次在關西任職,可並非西軍出身,他想要虎口奪食,韓岡怎麼也不會支持他。

  郭忠孝卻在反問「如果朝廷當真以興靈為目標而興兵,不知以龍圖之見,當如何用兵?」

  韓岡看了郭忠孝兩眼,隨即扳起了手指「西夏乃萬乘之國,自當全力而攻。出兵興靈,大的方向為四路,從出兵的地點細分下來則是六路

  河東軍過黃河,直取西夏腹地,破祥佑軍司,入銀夏,趨靈州,這是第一路;

  鄜延路所部沿無定河北上,越橫山,攻取銀、夏,進而越瀚海攻靈州,這是第二路;

  環慶路兵馬穿過青崗峽攻韋州,越瀚海取靈州,這是第三路;

  涇原路軍從兜嶺走沿葫蘆河北進,攻靈州,這是第四路;

  秦鳳路兵馬翻越柔狼山,沿黃河取靈州,是為第五路;

  熙河路官軍會合河湟蕃軍攻下蘭州北上,截斷西涼府和甘肅軍司的勤王援軍,並向東攻靈州,這是第六路。」

  「全軍會合在靈州城下?!」郭忠孝抬眼問道。

  韓岡冷笑「這樣的規劃當然可笑之極,可一旦以興靈為目標,又有誰甘心落後他人一步,為他人作嫁衣裳?都會往靈州趕,根本攔不住——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天子的話都沒用——還不如事先做好準備,省得因為糧草不濟而餓死,反正只要攻下靈州城就夠了,以官軍的實力,任何兩路兵馬合力,應當都能做到這一點。」

  郭忠孝沉默了一下,嘆道「……龍圖的說法跟家嚴一模一樣。」

  「所以韓岡想問,郭太尉究竟是什麼打算?」

  「龍圖當真認為遼國內亂,就一點也不用擔心了嗎?」

  韓岡神色終於變了「郭太尉想要去河東?!」

  郭忠孝沒料到韓岡反應如此之快,驚異之下點頭道「用兵以奇勝,亦須以正合。遼國雖說內亂在即,但也不是百萬大軍會捉對廝殺。家嚴對遼國內情稍有心得,真正會參與內爭的也只是各部貴胄名下的頭下軍,以及從屬於各斡魯朵的宮分軍而已。西南、山後諸軍會參與其中可能性並不大。僅僅是一西京道,就有十萬兵馬。焉能以其國中內亂,而輕忽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