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節禮千鈞重(下)

  「韓岡好狠的手段!」

  上元節已經過去了半個月,在政事堂歸屬宰相的公廨中服侍馮京的親近小吏,不意又聽到馮相公又以憤然的口吻,提到了如今正春風得意的軍器監韓舍人。

  作為一名衙中小吏,他知道什麼時候該聽,什麼時候又該裝聾子。連大氣也不敢喘,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立於桌案邊,除了磨著墨的雙手,全身紋絲不動,做了個泥胎塑像。

  馮京渾沒將身邊的小吏當做人,不過他平常也不至於自言自語。只怪韓岡的遞上來薦章卻是滿紙的殺機,讓他看得心也是抽了一下——竟然是以造燈有功的名義,將軍器監中的兩名官員調到廣南東路去任職。

  這是明明白白的要人命!

  馮京倒沒想到韓岡下手這般狠厲,故意用著如此荒謬的理由將人往死里打。

  今天是他馮京輪值掌印,韓絳休沐在家,想必韓岡就是看準了這個時候將薦章遞上來。

  現在如果將薦章駁回去,再回來時,肯定就不會是掐在韓絳休息的時候了。若給韓絳看見,必定會轉到天子面前。而官司一旦打到御前,此前做的一些小手段都要曝光,這對馮京來說可不是好事。

  不過這份薦章遞上來的時機,也代表了一件事。看起來韓岡已經查出來,是誰站在鐵船華燈的背後了,所以才會拿著薦章來挑釁。

  算人不成還被人看破,一想到這件事,馮京心裡就堵得慌。鐵船明明白白的造不出來,所以馮京才會下手,誰能想到韓岡竟然能拿出個板甲來?!怎麼都算計不到啊!現在想來,韓岡寫了《浮力追源》,分明是就是挖了陷阱引人往下跳。

  做了往陷阱里跳的蠢事,馮京連著半個月,心裡的鬱悶都沒有消散,到了眼下鬱悶的感覺則更為強烈。那灌園小兒未免欺人太甚了!

  狠狠的咬了咬牙,馮京又冷靜了下來,他能做到宰相這一級,絕不是那等沒有自控能力的人。其實想想也不是什麼大事,只要准了這份薦章,韓岡殺雞儆猴的手段,於他馮當世就沒有什麼影響。

  呂惠卿吃虧很大。韓岡已經在利用設立板甲局的機會,準備將監中有關鍛造和甲冑方面的能工巧匠全都掌握在手中。而白彰再一去,只要一兩個月,軍器監就會逐漸從呂惠卿掌中脫手了。

  至於他馮京,不過是丟個小卒子而已,無關緊要。軍器監他本來就插不進去手,從呂惠卿換了韓岡也沒什麼。人死了馮京反而能安心,他門下也不缺聽話有用的

  走馬狗。

  想到這裡,他就提筆在薦章上圈了一下,批了個可。

  『小卒而已。』

  說起卒子,馮京就想起象戲象棋古稱,他可是好久沒下了。朝中喜歡象戲聽說司馬光最近無事,將象戲由兩國變成七國,弄出來個了戰國七雄的混戰來,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太過清閒了。

  「下沒下過象戲?」馮京問著身邊的小吏。

  「回相公的話,小人下過,只是下得不精。」

  「象戲通兵法,可以練一練!」馮京抬眼望著廳外的天空,不知在看著何方,「只要棋盤還在,勝負還未可知。無論如何,這邊可是車馬俱全啊……」

  ……………………

  韓岡一家人正坐在房中,火盆生得很旺,屋外雖然冰雪厚積,可室內溫暖如春。

  韓雲娘給韓岡捶著肩膀,周南、素心看護著熟睡中的兒女,王旖則盯著桌上的一幅棋盤,『楚河漢界』四個字繪在棋盤中央。兩邊車馬炮、將士象,加上一邊五個兵卒,井井有條的排在各自的位置上。

  「大都博奕皆戲劇,象戲翻能學用兵。車馬尚存周戲法,偏裨兼備漢官名。中軍八面將軍重,河外尖斜步卒輕,卻憑紋愁聊自笑,雄如劉項亦閒爭。」

  韓岡拿著檀木摺扇,輕輕敲著桌面,吟著詩句。

  聽著丈夫曼聲而吟,正專注在棋盤上的王旖抬起頭來「這是官人作的詩?」

  「這是伯淳先生所作,前日寫了信來。順便還有這首詠象戲,又附送張『九九象戲』棋譜,是跟邵康節邵雍一起下的。」韓岡指了指王旖面前的棋盤,「這就是為夫以『九九象戲』為本,改了規則後的新象戲。」

  「可都不一樣啊。」王旖看著韓岡拿出來的棋盤,小鼻子都皺了起來,「偏將、裨將都沒有,反倒多了兩個士?還有,官人不是說這規則是本自『九九象戲』嗎,為什麼要放兩頭『象』?而且還加了砲,這不跟大小象戲一樣嗎?」

  「象戲、象戲,沒有象算什麼?且都是甲士護將帥,哪有偏將裨將守在中軍帳的道理。」韓岡哈哈笑著,「霹靂砲更是為夫發明,又怎麼能不加上去?」

  不過韓岡拿出來的棋盤

  上,有『象』無『相』——讓宰相來護衛將帥,這等於是顛倒貴賤、輕重失倫。火『炮』也不會有,兩邊都還是石『砲』。

  「那為什麼棋子不放在格子裡?」

  韓岡更是理直氣壯「象戲即是用兵法,哪有大軍在格子裡跳的道理?全得在道路上走啊。還是大象戲的規則有理。」

  「這副棋盤橫九道,縱十道,是『九十象戲』,已經不是九九了。」

  「沒看到伯淳先生的詩句里有漢高楚霸嗎?楚河漢界當然得畫上,這麼一畫,當然就變成十道了。」

  象棋至今尚未定型。雖然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喜歡下象棋的極多,但外界的規則亦有多種,大象戲、小象戲,程顥下的『九九象戲』,從唐時流傳到現在的『八八象戲』,甚至還有以戰國七雄為本的七國象戲——程顥在信中說是司馬光別出心裁,但設計出來後,卻找不到人來玩。

  這些種類繁複的規則之間甚至連棋子都不一樣,更是與後世不同。就如程顥寄來棋譜上的『九九象戲』,也是與韓岡來自千年後的記憶有很大的區別。

  楚河漢界算是有了,車、馬、卒、將也都有了。不過尚沒有士,反而代之以偏、裨二將,另外砲和象都給去除了,過了河的卒子還是斜行的。最關鍵的區別,棋子竟然走在格子中,跟西洋棋一樣。這一點也跟縱橫皆為八路的『八八象戲』相同——唐代的『八八象戲』,不但在格子中走棋類似於西洋棋,甚至連棋子都是立體的,車、馬、將、卒都將形象雕刻了出來——反倒是民間的大象戲、小象戲是如圍棋一般,在線上走著。

  韓岡因為不習慣這裡的規則,下棋老是輸。輸得急了,便將象棋規則重新按照自己的習慣改了一改,今天便拿了出來。反正如今世間的規則全都是亂的,自己定了在家裡玩,誰也管不著——韓岡也沒有對外推廣的想法。

  不過他的小心思瞞不過枕邊人。

  「官人……」王旖促狹的問著韓岡,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今天忽然做了一副新象戲,是不是因為前天輸太多彩頭了?」

  王旖這麼一問,旁邊的周南立刻用手絹捂住了嘴,而素心和雲娘也背過臉去笑了起來。

  「胡說,輸就是輸,贏就是贏。我怎麼會不服氣?……為夫偶爾下一次,又比不得你們天天在家練習,當然贏不了。」

  韓岡強調著。不過他悻悻然的口吻,卻惹得周南她們笑得更厲害。

  王旖忍住笑「官人棋品就跟爹爹一樣呢。」

  「說什麼呢?」韓岡絕口不認他的棋品會跟王安石一個等級,「為夫下棋何曾渾賴過?!去年最後一次跟岳父下棋,他快輸了的時候,可是直接把棋局給攪了。還說什麼『莫將戲事擾真情,且可隨緣道我贏。』為夫可是眼看著就要贏了!」

  「好!好!」王旖舉著一隻手,虛虛拍了拍,像是哄小孩一樣哄著韓岡,「那官人就教教我們怎麼下這韓氏象戲了。」

  韓岡瞪了王旖一眼,撐不住自己也笑了起來。

  論起棋藝,周南是個名手。圍棋方面在教坊司難逢敵手,有說法是不輸翰林院中那幾位棋待詔,而象棋方面也是一流水準。王旖家學淵源,韓岡的岳母吳氏便是棋道高手,但碰上周南,卻難有勝績。

  不過王旖除了輸給周南以外,在家中卻是坐二望一。在周南和王旖的薰陶下,嚴素心和韓雲娘在圍棋、象棋上的技藝大漲。韓岡閒暇時也跟妻妾下過幾次,事先說好不許留手,然後就是連敗。不論圍棋、象棋都是沒怎麼贏過。

  新規則一來,王旖便連輸兩盤。換了素心替位,韓岡更是輕而易舉的開盤二十幾步就勝了。回頭看看雲娘,韓雲娘搖搖頭,她可下不贏。韓岡再得意看了一眼家裡的大國手,周南則抿嘴一笑,盈盈而起,接替了素心。

  「很有信心嘛……今次可是要在棋盤上殺個落花流水。」

  韓岡說得自信,只是開局的十幾步一過,他的形勢便急轉直下。居著守勢再走了三十多步,一支馬天外飛來,竟然再有一步就會被將死。韓岡苦思冥想,但始終想不出渡過難關的一著。抬眼看看周南,一雙玉手正輕輕的敲著棋子,天香國色的玉容上滿是成竹在胸的悠然。

  正是窘迫的時候,門外突然來了救兵,說是有人求見。韓岡如釋重負,長身而起「待為夫去去就來。」

  隨著他的離開,房中便是一陣清脆的笑聲傳了出來。

  片刻之後,韓岡笑著回來了。不再是只有家人們才能看到的不帶任何心機的笑容,而滿是官場中的深沉。

  「官人?」王旖聲音輕輕。

  「一份重禮,」韓岡意味深長的笑著,「就快要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