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趕到都堂的時候,已經算是遲了。
前院院中的鐘台上的指針,告訴黃裳,距離今天的議政會議還有三刻鐘了。
黃裳本來還想在會議之間,拜訪一下韓岡,特地留了一個時辰,沒想到在府衙那邊,因為一樁突發的案子給耽擱了。
現在還剩三刻鐘,如果去開會,還算早,如果是去拜訪宰相,卻是遲了。
開封府本就事多,麻煩也多,日常做得再辛苦,也落不找一個好字。隨便處置個人,背後就能有個某某伯,某某侯,便是以包拯那般鐵面無私,人人敬畏,也沒敢在開封府上做滿三年。
而黃裳已經做了快滿三年了。
要管兵馬改制,要管里坊防火,要管街巷整修,要管河道疏浚,要管商貿往來,要管工廠建設,要管教育考試,開封府本就號稱天下繁劇之地,而黃裳比過去的開封知府,更是辛苦了十倍都不止。
過去哪家權知開封府,還要管在城牆上修路的?可黃裳得管。
一邊用能者多勞安慰自己,一邊匆匆忙忙的趕到議政大廳。
來到廳前,卻見一群工人站在屋檐上,裡面也是一堆生人。轉頭四顧,卻見韓忠彥、許將兩個同僚,正在偏廂里坐著。
韓忠彥起來招呼黃裳,「勉仲來得早了。」
「一堆麻煩事,先過來躲一躲。」黃裳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城牆上的工地摔死個人,本來無事。今天家裡人跑來喊冤,說是發生口角後被人推下來的。」
許將揚眉問道,「真是故殺?」
黃裳婉拒了小吏端茶來的殷勤,又道「哪裡知道,派推官去查了,就這麼耽擱了。」
開封府,政事、刑名有判官、推官,雞毛蒜皮的瑣事有法曹參軍,維持治安、追捕人犯,又有左右軍巡院,但按照一直以來的慣例,人命案子,是不能交給推官去處置的,必須交由知府主審。
既然案子上門,黃裳身為權知開封府,自然責無旁貸。雖說這個案子才遞上來,可就是說一句查明後再審,也得用上黃裳一點時間開一次公堂。
「安心。」韓忠彥安慰道,「等過兩年,就可以推給法院去處理了。」
黃裳沒好氣,「誰還會做到那時候!」
三年就受夠了,做五年?那不要了老命!
他望著議政大廳內外的一群人,指了一指,問「怎麼回事?」
韓忠彥道「通風管道積灰太多,給堵了,正清理呢。」
正說著,轟的一聲響,從管道口中
,讓人毫無防備的噴出一蓬灰來。一陣菸灰籠罩了數丈方圓,站在近前的小吏和堂後官,走避不及,一群工人和小吏全都被迎面噴上。亂鬨鬨的一陣,待他們站定,皆是蓬頭垢面,從上到下灰撲撲的一片,只有眼睛裡還能看見白色,地面上更是灰黑色的一片。
許將看著搖頭嘆「這議政大廳好是好,就是容易出簍子,上個月還掉下一塊天花板。」
韓忠彥道,「此廳可避寒暑,一點小事,也算不得什麼了。」
「還是開封府的灰霾太大了,」黃裳則道,「換做其他去處,不至於才一年,就堵上了通風管。」
「只是堵了通風管還算好,要是哪一天,燈上出了簍子……」許將沒說下去了。
「日後換了電燈,會不會就不會走水了?」韓忠彥問黃裳。
許將冷笑道「雷火不是火?」
黃裳笑了一笑,沒去跟許將打嘴仗,「還不知要多少年呢,說太早了。」
作為都堂主體建築的議政大廳,已經是帝國最高的權力中心。從外表上看,遠遠沒有大慶殿那般雄闊壯偉。僅僅是一間比開封府正堂稍大一點的建築物。░▒▓█►─═ ═─◄█▓▒░
唯一可算是新奇的,就是擁有了第一套全新的取暖、製冷和換氣系統。
大號鍋爐燒開的熱水,在地板下的地龍里流淌。屋角的隱蔽處,十幾處通風口正向內吹著經過濾淨的新風。現在是春天了,所以只是過濾,在零下十度以下的數九寒冬時,進來的風還會經過加溫。
屋頂的琉璃瓦下,有一套水降溫系統。如果掀開鉛灰色的琉璃瓦,就可以發現下面是密布的紅銅管道網。比直接在屋瓦上澆水的降溫手段要精巧得多。系統內的冷卻水,利用連通器的原理,由遠處高聳的水塔來,這樣可以保證蒸汽抽水機的聲音,不會干擾到議政大廳里的會議。
而且到了酷暑超過極限的時候,不僅僅水降溫系統會啟動,從通風管道吹入的新風也會事先經過噴水降溫,琉璃瓦上層更會再澆水,三重措施確保清涼一夏。
屋內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盞盞油燈。儘管都堂外的大街上,已經安設煤氣路燈作為夜晚照明,但都堂內,由於安全原因,還是使用老式的煤油燈——煤氣和煤油都會引發火災,但煤油燈至少不會爆炸。
而電力照明系統,已經都堂建造時就在各處樓閣上留好了專門的位置。不過所
謂的電燈、電話、電報,在黃裳看來,就像是韓岡當年說的鐵船一樣,拿出來逗人用的。
按黃裳從韓岡那邊聽來的說法,電力驅動的各種機器,起碼要十年時間才能有點像樣的成果。其中最重要的發電機,更是得二三十年才有可能。說是現有的磁性材料磁性都太弱了,必須合金材料上有所突破才行。只有安裝了強磁性的磁鐵,那樣才能造出合用的發電機。
現有的電池,在夜裡放點火花沒問題,照著自然學會上刊載的文章,一步步搜集材料,誰都能做得出來。即使是能長時間放光的電燈,實驗室里已經有人做出來了。用竹炭絲做燈絲,放入玻璃泡裡面抽氣密封,就能發出比煤油燈亮得多的光。
不過所謂的長時間,也不過一兩個時辰而已,要變成煤油燈一樣的照明工具,這麼短的使用壽明肯定是沒希望的。同樣的,現有的電池也只能支撐電燈很短時間的使用,按照韓岡的說法,都沒有實際使用價值,只是有足夠的研究價值。
「哪兒的話。」韓忠彥卻不認黃裳的話,「前些天,不是說橫渠書院有個學生,弄出了個什麼電燈來嘛?據說是光同熾陽,不可直視。」
作為自然學會的資深會員,黃裳不得不又解釋,「他那是將一千多件電池連接起來做的。兩極各連上一根木炭,接近了之後,就能發出強光。但時間還是長不了,木炭轉眼就燒完了。」
方才又捅出一個簍子,這議政大廳眼看著趕不及弄好了,中書五房檢正公事跑了過來。
許將仰起脖子,大聲道,「伯脩,我們就在這邊站著?」
現任中書五房檢正公事是陳師錫,出身福建建州的他,又是一福建子。不過不是章惇黨羽,而是蘇頌提拔上來的。熙寧九年的榜眼,此時能走到這一步,算得上是官運通達了。
中書五房檢正公事,可不是只是輔佐宰輔處置公事,都堂內部的大小雜事,都要負責,其實就是一都管。許將看似是開玩笑的模樣,可話在陳師錫耳中,已經是在嚴厲的責問了。
陳師錫忙走過來,「龍圖、內翰、大府,下官方才已經安排人去布置了,左院的議廳馬上就能安排好。」
韓忠彥倒是和氣,「那這邊就不要催了,有什麼磨損的地方,正好一併檢查一下。」
陳師錫應了,韓忠彥又對許將、黃裳道,「沖元,勉仲,我們先過去吧,這邊也是亂,刮陣風就難看了,左院好歹沒這麼多灰。」
許將、黃裳應了,三名重臣便一
起起身,向左院移動。
韓忠彥走在中間,「不過沖元方才的話也有道理。東西精巧了就容易壞。尤其這機械上的東西。像那齒輪,錯了一個齒,立刻就不動了。家裡的座鐘隔些天就壞一次,壞了就要找人修,隔三差五就能見那鐘匠上門來,我都認得他了。」
「但沒鍾看時間,已經不習慣了吧?」黃裳問。
韓忠彥呵呵笑了笑,「是啊,是不習慣了。」走了兩步,又問「聽說自然學會裡面要修類書了?」
許將的視線一下就投了過來。
類書,輯錄各種書中的材料,按門類、字韻等編排以備查檢。最近也是最有名的一部類書,名為《太平御覽》。就是宋太宗詔令宰相李昉等人所編纂。更早,還有《皇覽》,魏文帝曹丕下詔編纂,《藝文類聚》,唐高祖下詔編修。
基本上這樣的大典籍,都是由天子下令,宰相負責編纂,以彰顯當朝的文治之功,給皇帝臉上增光添彩。自然學會要修類書,不管使用什麼名目,也算是越線了。
黃裳反問,「是駙馬說的?」
韓忠彥點頭,「是六哥回來說的。」
韓家老六韓嘉彥,與韓忠彥年紀相差甚遠,自幼便與熙宗皇帝唯一個養大的女兒趙國長公主定了親事,前兩年才成婚,也住在京中。早兩年就加入了自然學會,資助了好些人,是有名的大資助者。
「駙馬是誤會了。」黃裳笑著解釋,「學會要編的類書,可不會記錄經史子集,只是將這些年來積累的論文整理一下,自然百科全書。」
「百科?」許將忽的笑了起來,「科舉的科?」
要是科舉的那個科,韓岡的心可就太大了。
黃裳搖頭,「門綱目科屬種的科。」
「不過學會內部還有些沒把握,畢竟這些年也積累了不少了,但沒有定論還有很多。所以不好做。而且生手居多,眼高手低的,萬一編書不成,可就要貽笑大方了。」
「那怎麼辦?」韓忠彥問道。
「所以韓相公就準備先讓人試試手,編一部給蒙學的孩兒們看的小百科全書,練手之餘,更能讓幼這個也要禁?童多知道些常識。」
「給蒙學兒童看的?總是別出心裁。」韓忠彥咕噥了一下,「準備起什麼名。」
黃裳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韓岡閒聊時,半開玩笑所擬定的名字太怪了,遂搖頭,「還沒定,要等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