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琬「你」字未歇,卻見靠在樹幹上的秦夙忽然眉頭微蹙。
他這蹙眉的動作是極輕微的,要不是江琬此刻正死死盯著他,根本就不可能發現他這細微的表情變化。
也不知怎麼,江琬心底那根敏感的弦就一下子被觸動了。
她的望氣術原本因為運行過久,已被收回了,這一瞬間,她卻又立刻聚氣於雙眼,再次調動瞭望氣術。
然後她就看到,秦夙心口,那一團黑氣張牙舞爪,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它竟又發作了!
是秦夙的「蠱」,它又在作亂。
江琬這下可顧不得再去研究秦夙臉上的紅痕了,她立刻定了定心神,對付這個蠱,她也有了經驗。
秦夙的後背仍靠在菩提樹上,江琬一隻手壓在他右肩處,另一隻手抬起,做拈花狀。
拈花指,是佛祖的笑。
有禪韻悠悠,有一點靈光。
「你躲什麼?」她一邊說,唇角還帶著些笑意,「你以為我會怕你?可我瞧著,倒像是你更怕我一些呢?」
她的手指點在秦夙心口,寧靜的意蘊舒緩而來。
秦夙垂眸。
她的手指素白纖巧,原先指節處礙眼的老繭已經消去,此刻靜美如歌。
奇異的力量仿佛來自天外,也仿佛就來自於眼前之人的指尖。
不,沒有天外,就是來自於她的指尖。
她的指尖仿佛都在傳遞歌聲,使他心頭這隻惡物如聞綸音,以至沉眠。
使他的心回歸自我。
江琬還輕輕笑一聲:「我很可怕嗎?」
秦夙只回了一個字:「不。」
江琬微側頭,笑意盈滿眼睫:「那你為什麼躲?你真膽小。」
秦夙嘴唇微動,接受了她的嘲笑,卻到底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為什麼躲?
世間本無畏,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
我不能離於愛恨,也不能叫你知曉我的愛恨,又不願與你當真陌路。
縱是神功蓋世,此題卻實在無解。
江琬收回點在秦夙心口的手,又將雙手伸上來,捧住他的臉頰。
她身形比例纖長,卻到底年紀小些,個頭不足。
秦夙怕她這個動作會累,便微微彎身,低下頭。
江琬就將手指描繪在他臉上紅痕處,問他:「這個東西是什麼?是胎記嗎?」
秦夙身軀有些僵,兩人靠得極近,氣息相聞。
他緩緩回答:「不是胎記,但先天而生。」
不是胎記,又先天而生,那到底是什麼?
江琬放開秦夙的臉,轉身與他並排,也靠到菩提樹上。
仰頭看,是繁盛的樹冠,是枝葉間零散灑落的微淡星光。
她直接問:「它會讓你痛嗎?會有其它不好的影響嗎?」
秦夙轉頭,沒有立刻答話。
江琬挑眉,也側頭看他。
秦夙說:「你是第一個問我,此物會不會使我……痛的人。」
簡單一句話,是無盡寂寥,還是無限歡喜?
或許都有。
江琬嘖一聲:「苦孩子!」
秦夙:「……」
江琬噗嗤一笑,目視身側郎君,眼中仿佛柔光浮動。
她又追問:「那到底會不會痛?」
秦夙道:「並不會痛,但自我生下,父皇便極不願見我。小時這紅痕只有眉心一點,還能見人。後來大些,這紅痕開始生長到眼下。」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
江琬靜靜等待片刻,才又聽他道:「父皇著人打造一副青銅面具,命我戴上。」
江琬:「……」
這是什么爹?
她完全想不到,秦夙戴面具的真相竟是這個!
雖然秦夙說得平平淡淡,但江琬完全可以想見,小時候的秦夙是在怎樣一種孤獨與歧視中長大。
最可怕的是,首先帶頭歧視孤立他的,竟是他的親生父親。
這個父親不但為父,他還為君。
為君之人,一言一行,莫不被無數雙眼睛緊緊盯視,莫不被上下眾人放大解讀。
連他都這樣對秦夙,還能指望其他人有好?
也就難怪,身為天家的皇子,秦夙出現在國子監中,卻仿佛被眾人視為洪水猛獸。
原來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太過沉默,更重要的是,他被他的君父,帶頭排斥了。
而如果皇帝不發話,他的面具是不是就要戴上一輩子,也不能摘下?
這一刻,江琬對那素未謀面的永熙皇帝生起了兩世最大的怨念。這種人,配不配做皇帝且不說,但他是真不配做爹!
跟他相比起來,清平伯簡直就是世上最可愛的爹了。
江琬忽然伸手,握住了身側秦夙的手。
秦夙身軀微微一顫,手輕動了一下。
江琬注視他,緊緊握著他的手,卻並不放鬆分毫。
她的眼睛清澈靈動,浸潤的不是秋水,而仿佛是星河。
如果世上沒有光,我是不是能牽起你的手,給你一縷光?
秦夙的手便又動了一下,忽然間,他手掌張開,化被動為主動,手一張,又反將江琬的手緊緊包在掌心中。
江琬暗暗咬牙,手不動。
兩人同樣背靠菩提樹,手緊握著,目光對視。
秦夙說:「琬娘,你不要後悔。」
江琬嘴角上翹,哼笑:「既來世間走一遭,便只向前看。不論愛恨與勝負,皆為我所選擇。誰能令我後悔?」
是的,誰,能令我後悔?
秦夙聞此言,幽深的目光中忽然生出一團從所未有的熾盛。
當他瞻前顧後,猶豫難決時,眼前的女郎,卻竟然以他想都不能想的堅決,伸出一隻手,又將他從地獄中生生拉出。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現了初見時,那個瘦弱伶仃,唯獨一雙妙目明澈驚人的小娘子。
她大言不慚地說著:「天若棄我,逆天又如何?」
逆天,你不敢嗎?
秦夙說:「琬娘,你看著我,有那一日,我必要在人前……也摘下這隻面具。」
江琬眨眨眼:「好呀,不過……其實我更喜歡,你的臉只有我能看見呢!」
說著,她又噗嗤笑了起來。
秦夙輕聲道:「總有一面,是只有你能見的。」
然後,他拉起江琬的手,又說:「琬娘,近日裡,我對歲寒劍法又心有所感,故此新創了兩招劍法。正好此處僻靜,我將此劍招傳授與你,如何?」
「……」江琬,「可以,挺好!」
哈哈哈,有新劍招呢。
好,好得很,這可真是太好了。
鋼鐵直男,你注孤生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