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島此刻出奇的炙熱。閱讀
還未上島,受了傷的逢歲晚就有些難以支撐,他皮膚滾燙,身上似乎都散發出一股烤肉味兒。
這是從前他最厭惡的味道。
如今卻是勾起唇角——這算是帶著她最喜歡的味道奔向她懷中了吧。
逢歲晚輕輕觸碰了一下同心契,發現並無任何回應。
這麼熱,她會有多疼?
疼得意識全無嗎?這樣也好,沒有告別,沒有難過。
重塑成功,淨世青蓮回歸,洛驚禪,再也傷害不了她。若她能及時甦醒,其餘人也能獲救。
只是,此刻玄天門的修士不在,無人能施展太上忘情。
阮玉,我知你會難過,可我別無選擇。
好在,你與我不同。
他想起阮一峰從前所說的話。
「難不成你想我女兒年紀輕輕就給你守寡?想得美呢。」
你一定會走出來的,對嗎。
我明明希望你能忘了我,卻又會因為那一天的到來而心有不甘。
心中好似插入一柄尖刀,正在反覆攪動。他不懼怕死亡,只是,難忍離別之殤。
每走一步,就離永別更近一步。
然而,他必須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身後應是出了事,逢歲晚聽到了夜冥的慘叫,同時,他感覺到了忘緣山的崩塌。
然而他沒停下腳步,更沒有回頭。
旁人說我是天下至尊,願意背負蒼生之苦,捨身封印夢魘妖魔。
其實我很自私的,自私到心裡只裝得下你一個人,天下蒼生都與我無關。
這一刻,我只想你活著。
「哈哈哈哈……他想自己投身熔爐?犧牲自己救阮玉?讓阮玉一輩子忘不了他!」
「想得美!」
洛驚禪竟是連苦海都不擋了,整個人猶如離弦之箭撞了出去,周身黑氣轟的一聲炸開,化作鎖鏈纏在了逢歲晚的身上,同時,他拖住逢歲晚沖向了小島。
「瘋子!」如意珠咒罵道。
多此一舉。
逢歲晚自己投爐,跟你綁著投爐有何區別!反正都是投入熔爐。
不過看到身後失去了洛驚禪阻攔,已經堅持不住了的忘緣山和大蜘蛛,如意珠心中巨石落地,大局已定,淨世青蓮註定無法重塑,這天地間,再無任何生靈能阻它滅世。
想來,頭頂這天也是向著它的。
天地污濁不堪,肯定需要一場淨化,需要剜去那些腐爛的臭肉,重獲新生。
就在它放鬆心神感嘆之際,忽覺身體重重一沉,緊接著,如意珠珠子猛地迸發出耀眼的光芒,竟是想要不顧一切地往外沖:「瘋子,你做什麼,你到底在做什麼!」
洛驚禪距離水潭只有一步之遙,他的腳尖兒都已踏入水中。而被他黑氣纏繞住的逢歲晚,反而被他定在了小島邊緣。
若不是它及時反應過來,洛驚禪是不是已經投了熔爐!
如意珠怒吼一聲,「給我出去!」它不惜動用神魂秘術,強行控制洛驚禪。
然而洛驚禪只是吐了口血,並未立刻行動。
他哈哈大笑,「你怕什麼?」接著,用力地跺腳,那隻腳,都已經被水潭裡的水燒掉了血肉,只剩下森森骨頭,一腳踩下去,骨頭都化成了灰。
他的肉身實力已經如何強橫了,在天地熔爐面前,仍是不堪一擊。
「醒來,睡什麼睡?」洛驚禪怒吼一聲,「親眼看著,你在乎的人是怎麼被我打敗的。在我眼中,他如螻蟻!」
同時,他識海內黑氣翻滾,化作一條條惡龍在如意珠身邊盤旋,「別搗亂,我不過來如何與她締結神魂之契,讓她完全聽命於我。時間不多了!」
至多不過十息,苦海之水便能灌入熔爐!
如意珠仍在利用當初的血誓控制洛驚禪,這一次,洛驚禪往後小退一步,然而剛有動作,他神魂震怒:「我說了,我要叫醒她,跟她結契!」
識海之中翻滾的惡龍給如意珠都帶了壓力,它不願與瘋子硬拼,冷冷道:「那你動作快點兒,只給你一次機會!」
「阮玉!」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無數個聲音在耳邊齊齊呼喊,將陷入昏迷的阮玉喚醒。
荷葉輕輕晃動一下,阮玉從荷葉邊浮出水面,睜眼就看到站在水潭邊的洛驚禪。他手裡抓著一根黑色鎖鏈,鎖鏈的那一端,綁著逢歲晚。
魔珠是不是就在洛驚禪體內,阮玉心怦怦亂跳,她是不是,可以把洛驚禪騙過來?
洛驚禪看著水潭裡臉色蒼白的人,忽道:「你看,逢歲晚現在像不像一條狗?」
阮玉輕輕搖頭,她渾身都疼,做出這個動作都吸氣幾聲,顯然這麼一動,將疼痛加劇。
「不像,元寶比他可愛多了。」
洛驚禪將鎖鏈一抖,那端的逢歲晚高高飛起,又重重砸在地上,將地面都撞出一個深坑。
洛驚禪笑得一臉殘忍,他語氣陰森地問:「當年夢域救我,是不是你這一生中最後悔的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阮玉,等一個答案。
與此同時,如意珠吼:「你囉嗦什麼,她元神脆弱,要結契就趕緊,苦海衝過來了!」
洛驚禪上前一步,黑氣幻化成神,將池中阮玉纏住,拖至水潭邊。
他伸手,掐著她的脖子問:「我在問你話!」你後悔嗎?可曾後悔,救出了這樣一個惡魔。
阮玉被迫仰著頭,她氣若遊絲,一雙眼睛紅彤彤的,眸子裡有水汽浮現,卻又眨眼消失,始終無法再凝聚出淚。
她艱難扭頭,看向逢歲晚的方向。
苦海的浪頭已經打了過來,逢歲晚被浪捲起,即將靠近她了。她想騙,都已沒有時間。
或許我們都會死。
但我一點兒也不害怕。
她擠出微笑:「我爹說過,不悔昨日,不負此時,不懼將來。」
「你想讓我後悔、絕望、難過,從而得到更多的力量嗎,我才不上你的當呢。」她努力地翹起嘴角,連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形,目光與逢歲晚相觸之際,笑容如花盛放,「此生不悔。」
洛驚禪心道:我就知道。
在她嘴裡,就得不到正常的答案。若是別人,肯定會咬牙切齒地咒罵他,說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將你救出來。
不悔啊,真好。
如此,我也不悔。
……
如意珠一直分出心神關注苦海。
卻未料到,就在苦海衝上小島之時,它的身體重重一沉,被巨力拉著下墜,滾燙的氣息包裹著它,仿佛天上伸出一隻巨手,握住重錘,狠狠地敲打在它身上。
哐的一聲,如意珠都感覺自己被震碎,發出了咔擦咔擦的聲響。
如意珠怒吼:「洛驚禪,你在做什麼!」那個彎腰掐著阮玉的洛驚禪,竟然趁它分神之際,一頭扎入了熔爐之中,別跟它說他沒站穩。
他騙它!若早知他存著這樣的心思,它怎麼都不可能放任他靠近天地熔爐。
他竟然騙過了它!
洛驚禪如釋重負的微笑,「做什麼?」
做我一直想做的事啊。
他沉在水池裡,艱難地在水中打了個滾,把被燒得血肉模糊的頭露在了外面。
此時的他竟沒覺得疼。
他仿佛回到了滌心泉里,他一個人泡在水裡,忍受著劇痛,就連金銀魚都不願意靠近他,好像整片天地都厭棄他一般。
就連娘,在知道真相之後,內心深處對他這個兒子也是抗拒的吧,他不只一次,看到她臉上露出異樣的神情。
曾經有多疼他,認為他是愛的傳遞,在得知真相後,就有多不願意面對他。
她的心愿是如果能回到從前該多好。
回到從前,一切未發生,她未曾被洛雁歸欺騙,也不曾有這麼一個兒子。
就在他以為全天下都容不下他時,仇牧遠說:「你的心情我理解,想當年,你娘突然成親時,我喝了三天三夜,大殿上險些吐了,差點兒生不如死。」
「執道聖君在殿上坐著啊,我要吐了,完都完了。」
仇牧遠說:「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整天腦子裡想著她肯定越想越難受,可以做點兒別的事,忙起來就來不及想了。我覺得你就是太閒了。」
「聽說你學過畫?還有沒有什麼別的喜歡的?」
「哎,不如這樣,你跟著我打鐵吧。我看你是個打鐵的好料子。」
那叮叮噹噹的鑄器之聲,果然能讓他內心得到幾分安寧。他從前一直覺得煉器太苦,也不夠瀟灑,不適合他,便從未嘗試過煉器,卻沒想到,煉器竟是最適合他的道。
只是,心魔並不能靠轉移注意力壓制,在某一刻,他再次想起她時,那沉寂了多日的心魔妄念更是瘋狂暴漲,像是要撕裂他的身體,從他體內掙脫而出,不顧一切衝到阮玉身邊。
就連爺爺,都已放棄,對他搖了搖頭,而他的娘,只是站在一旁,無聲垂淚。
他們不能放任一個心魔壯大到危害天下蒼生的地步。
更不能,承擔心魔離體的風險。
無數道鎖鏈鎖住了他,融化了聖泉的水潑在他身上,一點一點兒摧毀他的心魔,也摧毀他的元神。
是仇牧遠,一聲聲問:「你仔細想想,你的執念到底是什麼,因何而起。」仇牧遠喋喋不休地講了許多事,還舉著重錘,在那不停地敲打,想用那雷霆一般的鑄鐵聲將他喚醒。
他的執念到底是什麼?
是身處黑暗夢域,絕望無助之時,他所見的那一道晨曦光,朝他伸出的手,遞給他的美食,還有那溫暖的笑。
不是占有,不是將其禁錮身邊,摧毀她的幸福和快樂。
——願你心有朝陽,願你笑顏如初,願你吃遍天下美食,領略無邊風光。
他的心魔,一直都錯了。
然而就在他頓悟之時,魔珠入體,本該逐漸減弱的離體心魔被強行鎖住,而他,也受魔珠所控。
誰叫,他是自己親爹三百年前就設計送到魔珠面前的祭品呢。
要騙過魔珠,首先,他得騙過自己。
總算,解脫了吧。
可惜,他對不起老仇,若他沒有被洛雁歸用相似方法利用過,沒有在那時清醒……就好了。
洛驚禪的身體已經燒成了骨頭架子,露在外面的頭顱也沒了多少血肉,他獰笑道:「我不是救你。」
「你們不是相愛麼,我要成為你們心中的一根刺,逢歲晚在抱著你的時候,便會想到你重塑的身體裡有我的血肉。」他哈哈大笑,「你不愛我沒關係,我在你身體裡,與你不離不棄。」
此刻,洛驚禪已經意識模糊,消散之前,心裡好似鋪滿了棉絮一樣柔軟,嘴上卻仍在說最狠的話。
沉入熔爐的如意珠再也掀不起風浪,但他,卻不能離開。
因為,他是祭品,如意珠只要還剩下一點兒,都能通過他脫離熔爐。
所以,他必須得陪著如意珠一起焚燒,被天地熔爐錘鍊得一點兒渣滓都不剩。
他也不想活著,就下去,跟老仇一起學打鐵吧。
「他不會介意的。」阮玉抽抽噎噎地說,「你這麼好的人呀,當年,我還以為你們倆系了紅線呢。」進入熔爐之後,阮玉能感知到洛驚禪心中所想,得知他所做一切,本就愛哭的阮玉登時淚如雨下,她怎麼都沒想到,洛驚禪竟是想要救她,而仇牧遠的死,更並非他所願。
魔淵的修士並非死亡,只要洛驚禪神魂俱滅,他們受到的影響就會消失,最多會元神虛弱一陣,並不會危及性命。
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唯一一個意外,便是仇牧遠。
可那時候,他只能那麼走下去,背負著罵名和痛苦,一直走下去。
有腳步聲響起,洛驚禪耳朵微動,艱難扭頭,看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他知道,那一定是逢歲晚。
洛驚禪仍是在笑,「他心裡肯定會介意的。」
如意珠落入熔爐,四大神器合一,苦海回歸原位,小島上也不復之前炙熱。
逢歲晚已行至岸邊,他看著洛驚禪說:「大恩大德,感激不盡。」
洛驚禪實在無法繼續笑了,他想,這兩個人都不正常。
洛驚禪無力演戲,喃喃道:「替我照顧我娘,實在不行,就用,太上忘情吧。」
沒了心愛的男人,沒了兒子,那個女人,她該多絕望。唯有太上忘情,才能讓她遺忘那些穿插在她生命里不可磨滅的創傷。
我和老仇,都希望她能別那麼痛苦,忘掉那些不愉快的過去,不被情字束縛,追尋她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