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心愿

  望鶴樓離天很近,仿佛伸手可摘星。

  今夜的月亮很圓,皎皎如玉盤。

  銀龍自月中飛出,好似剛剛穿透銀河,身上披滿星光。

  城下的修士俱都仰起頭,「那是龍,是龍啊!」魔淵怎會出現銀色巨龍?難道是——滌心潭那位老祖宗出來了?可這氣息也不像啊。

  夜空中的銀龍看起來震撼人心,但修為強的也能感覺出來,那頭龍的實力並不是太強。

  最後,還是老魔君派人出去安撫了一下城內修士:「那是鍛造的銀龍,慶生用的。」

  他將頭上的斗笠取下,一邊在台階上磕菸斗,一邊看著頭頂盤旋的銀龍。

  看著看著,嘴角微翹。

  「這小子,總算鑽出了他那烏龜殼,邁出了這一步。」

  他又將魚竿一甩,「希望,有個好結果吧。」魚鉤入水,飄在水面上的魚漂紋絲不動。

  老魔君眉頭擰起,忽地又抬起頭,只覺得釣魚也不是個滋味,難以靜下心來。

  他就是被俗事纏得太緊,才會一直未能破境。明明說要閉關好好衝擊下一境界,卻因為惦記著女兒的生辰又跑出來。

  若能心無旁騖,或許這天下第一的位置早就換人來坐了。

  越想越心煩,老魔君手一用力,就聽咔擦一聲響,他竟是不小心捏斷了釣竿。

  池中,一尾魚躍出水面,魚尾一甩,濺了他一臉的水。

  老魔君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抹臉時,手頓住,抬頭望天,若有所思。

  天上,銀龍閃閃發光。

  望鶴樓被照得雪亮。

  銀龍越來越近,古青桑的心怦怦亂跳,血液都像是跟著沸騰起來,使得她原本蒼白的臉上飄了紅霞,為她添色不少。

  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在緩緩甦醒。

  它像是一顆沉睡的種子,聽到了春風的呼喚,用盡全身力氣舒展身體,頂開那冰封的土壤,慢慢長出嫩芽。她將手從大氅底下伸出來,直接伸出了欄杆外,連身子也前傾,緩緩往外探出。

  坐在一旁的洛驚禪面帶微笑。

  他很久沒看見母親臉上露出這般笑容了,更沒見過,她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閃耀的銀光點亮她烏髮,為不施粉黛的她添妝,讓她整人都變得年輕了許多。

  也就在這時,銀龍張開巨口。

  洛驚禪食指抵著眉心,不忍去看。

  下一刻,粉色花瓣如雨落下,被風一吹,暴雪一般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很顯然,古青桑被這陡然砸下的花瓣雨給整懵了,她都鬧不清楚,這是扒了多少樹桃花,才能形成如此效果。

  這會兒,那個說要站在銀龍頭上的仇牧遠並沒出現,洛驚禪驚訝地看著母親取出一把掃帚,竟是很自然地打掃起花瓣,他一臉詫異地問:「娘,你在做什麼?」

  古青桑也稍稍一愣,隨後笑著道:「忘了,習慣了。」

  一個人住在忘緣山腳下時,她手裡隨時都拎著一把掃帚,哪怕回了魔淵,那掃帚依舊裝在她的儲物法寶里,成了習慣。

  洛驚禪斂目,長長的睫毛垂下,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眸。他沉默片刻後又問:「您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古青桑都沒什麼猶豫,笑盈盈地說:「當然是你平平安安。」

  洛驚禪:「還有呢?」

  她本想說沒有了,可不遠處,銀龍清嘯,還有那漫天飛舞的桃花、無孔不入的香氣好似熏得她眼眶微熱,她遲疑了一下,說:「若能回到從前,該多好。」

  恰這時,閣樓響起腳步聲。

  「咚、咚、咚……」一步一步,踩著階梯緩緩向上,又像是踩在她心上。

  洛驚禪忍不住笑了。老仇總算正常了一點兒,沒真的站在銀龍頭上,否則的話,他都沒眼看。

  古青桑回頭,恰好看到那個人頭帶方正巾帽、穿寬博儒衫、背著一個竹木書箱從台階下徐徐向上。

  他淌過時光的長河,從塵封的記憶里走到面前,一如初見時的模樣。

  明明她是個冷靜的人,心裡也早有了決定。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從前的她,無法回頭。那一段經歷是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痛,也是難以走出的泥濘深淵。她怎能,指染那麼好的他。

  他值得更好的人。

  她想冷下臉,然而此時此刻,在仇牧遠踏上最後一節台階時,她身體好似不受控制一般,不由自主地往前沖了出去。

  心臟在劇烈跳動,仿佛要衝出喉嚨,渾身熱血沸騰,就好似被架在火上焚燒!心中那些苦苦壓抑的東西,再也克制不住,噴薄而出。

  她衝到仇牧遠面前,在即將撲到他懷中時猛地頓住,愕然地抬起頭。

  仇牧遠也愣了。

  他有過很多設想,沒有哪一個是現在這樣。

  一直對他很冷淡的古青桑差點兒就投懷送抱?

  他緊張得把拳頭拽得更緊了,捏緊了又有點兒擔心——桃花符會不會被汗濕了。

  古青桑今日也有些不對勁兒。頭上的帷帽都亂了,白紗掀開一半掛在帽子上,露了半張臉,臉頰紅撲撲的,眼睛也水潤得很,跟平日裡判若兩人。

  就,跟記憶里的樣子當真有了幾分相似。

  那一瞬間,讓他有一種時光倒流,不知今夕何夕的奇怪感覺。

  他怔怔看著,有點兒走不動道了。

  還是洛驚禪推輪椅時發出的吱呀聲驚動了兩個發呆的人,仇牧遠和古青桑同時望了過去,就見洛驚禪道:「這裡風太大,我先下去了。」

  他沒走樓梯,坐下輪椅直接飛了起來,在離地三尺時,洛驚禪盯著仇牧遠,用口型無聲說——別慫!

  多大年紀了,還這麼慫。若是我,此刻早已攬她入懷。

  一把年紀活到狗身上去了。說到狗,自然就想到了元寶,洛驚禪眉頭皺起,心裡也煩躁起來。

  他下瞭望鶴樓,早就守在樓下的女子小跑過來,走到他跟前時踩了石頭,腳一崴就撲到他懷中,直接坐到了他腿上。

  他沒動靜,冷冷看著。

  就見女子也不起身,雙手摟著他的脖子說:「小魔君,你娶了我吧。」

  「這是你的願望?」

  她眼神迷離:「對,是我的願望。」只要能嫁給你,一切唾手可得。

  洛驚禪笑了。

  每個人心中,都有心愿,都有執念。

  執念太深無法化解,沉溺其中迷失自我,謂之心魔。

  你我,皆有魔。

  ……

  「青桑,我……」準備了好久的心裡話全都忘光了,仇牧遠腦子裡一片空白,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太緊張了。

  在古青桑抬頭與他對視之際,他甚至不敢看她,而是像被燙到似的移開了眼。

  視線落在那銀龍上,仇牧遠才想到了該說什麼:「你看,我煉的龍。」

  古青桑只能跟著轉過頭去,說:「恩。」

  「很漂亮。」

  「我……」銀龍的絢爛光芒有些刺眼。

  仇牧遠的心狂跳,他把心一橫,突然出手將古青桑的手拉住,「接下來,讓我照顧你們母子好嗎?」

  樓下,洛驚禪淡淡道:「同樣都是心愿,有的乾淨又溫暖,而絕大多數的,都是骯髒得叫人作嘔。」身邊的女子好似挨了訓,低著頭一言不發。

  他仰望星空,喃喃自語:「你呢,你的願望是什麼?」

  恰這時,他聽到古青桑問仇牧遠,「你願意一直留在魔淵?」

  仇牧遠:「嗯。」

  而這一聲應答之後,樓上短暫安靜下來。

  緊接著,似乎有奇怪的聲音傳來,洛驚禪不想再聽,正欲離開時,眉頭倏地皺起。

  望鶴樓上,仇牧遠懷抱著心愛的女子,身體卻一寸寸變涼。

  從他的這個位置,可以看到玄島上的墳。

  ——許知鶴的墳。

  也正是那座冰冷的墳,讓他火熱的心都驟然一沉,讓他覺得,那飛舞的銀龍也變得詭異萬分。它,竟是能喚起人內心的欲望,讓人不知不覺間受欲望的主宰。

  若非如此,他怎能輕易答應離開宗門,永遠留在魔淵陪伴青桑。

  他同樣清楚,古青桑也不是會投懷入抱的性子,顯然,是受了什麼影響。

  龍是他親手煉製,怎麼會出問題?

  難道是……

  龍鱗!

  經過洛驚禪的手,他打造的每一片龍鱗。如果這龍有問題,那今夜,整個魔淵的生靈,都看過了這條龍!

  不管怎樣,這事都必須叫宗門知道。

  他正要伸手掏傳訊符,剛有動作,神魂便微微一震,好似有一柄利刃,將他的元神都整個剖成兩半。

  一些完全沒印象的記憶浮出水面。

  他受了蠱惑,行屍走肉般地跟洛雁歸接觸,將阮玉的消息和他們的行蹤暴露出去。受蠱惑時,感受到的神魂氣息,與現在是一模一樣的。

  元神劇痛,仇牧遠額頭生了一層薄汗。

  他背心發寒,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躥起,寒入骨髓。

  「什麼都不知道不好麼,為什麼要想起來?今夜,你本可達成所願,抱得美人歸。」一個冷冷的聲音直接出現在他識海之中,仇牧遠眼皮狂跳,他想催動傳訊符,偏偏渾身僵冷,靈氣都好似被凍住,什麼都做不了。

  「忘了吧,目前,我不想要你的命。」那個聲音再次說道。

  是洛驚禪!

  洛驚禪怎麼可能有這樣逆天的力量,魔珠,一定是魔珠!

  他怎麼做到的?為何他能藏匿魔珠!

  不行,我一定要想辦法將消息傳遞出去。

  洛驚禪在銀龍上動了手腳,連老魔君都沒意識到不對,我能察覺,一定是因為曾經被洛雁歸利用魔珠的力量控制過的緣故。

  一瞬間,仇牧遠腦子裡閃過萬般念頭,然而,他發現,他意識逐漸沉重,身體更是脫離他本意,做出了匪夷所思的動作。

  他緊緊摟住了古青桑,臉上還露出甜蜜的笑容。

  不,我不能睡。

  一定會有辦法的,不能讓他的陰謀詭計得逞!

  他想到了!

  若我神魂俱滅,擺在宗門正殿上的魂燈便會熄滅,任你如何偽裝掩蓋,他們也能得知真相。

  他沒有猶豫的時間。

  元神如火炬,熊熊燃燒,一如夜空中綻放的煙火,短暫的美麗過後,便是一地灰燼。

  「青桑……」有很多話想說,卻只能在心中吶喊,無法發出任何聲音。「我心悅你……」

  我曾與幸福只有一步之遙。

  而這一步,是生離死別。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仇牧遠看著懷中嘴角含笑的女子,眼角,一滴淚珠滾落。

  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古青桑突然一陣心悸。

  她抬頭,看見仇牧遠眼角的淚光,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仇牧遠」回答:「我太高興了。」

  樓下,洛驚禪面無表情地揉碎了一朵桃花,那是之前銀龍噴出的花,恰好落在他身上。

  該說什麼才好呢?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