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緣山。
天亮了,逢歲晚起床後出殿,下意識地走到了結界邊緣的位置。
那裡有個光滑平整的青石,阮玉每日都會墊著腳尖兒站在那青石上往聽風殿的方向張望,好像多了一塊小小的石頭,她就能看得更高更遠,看到聽風殿內的人一樣。
今日她不在。
逢歲晚眉頭緊鎖,難道說,夢域未破?
夢魘里,他身上那根鎖鏈還未完全斷裂,但鎖鏈變得極其淡薄,已經無法對他的元神造成傷害。正因為此,他才以為,夢域已破了。
逢歲晚問:「阮玉呢?」
剛被放出來的玉蘭樹嘀咕道:「您神識不是恢復了許多,自己去看嘛!」——用神識偷偷瞄一下阮玉,沒準就能想起從前默默偷看時的心情?
它這是在給聖君創造機會。
逢歲晚:「神識稍稍恢復,修養為重,不能隨意動用。」他以前就是屢次強行動用神識,使得自己傷上加傷,如今回憶起來,逢歲晚都覺得那時候的自己毫無理智可言,宛如被下了降頭。
玉蘭樹哼了一聲,神念完全放開,它被拘了太久,好不容易恢復自由,自然恨不得讓神念鋪滿整個忘緣山。
結果這麼一看,玉蘭樹直接在執道聖君的識海里尖叫起來,「阮玉,阮玉倒在草叢裡,她還沒醒過來!」
「她身邊有,有裂隙罡風!」
「她,她,她……」玉蘭樹長長的枝條往前一甩,說:「她要被捲走了啊!」明明周圍都沒有魘氣了,為何會出現這樣的狀況?
肉身都被捲走的話,她……
還能不能回來!
枝條晚了一瞬,根本沒卷到人。
裂隙憑空出現,下一刻,阮玉不見了!
玉蘭樹扭頭看到聖君還呆呆地站在原地,玉蘭樹捲起一塊石頭就想往聖君頭上砸:「你還傻乎乎地站著做什麼,感覺睡死過去看看啊!」清醒的聖君都幫不上什麼忙,只有他元神沉入夢魘,或許還能有一絲機會。
等到石頭快丟聖君頭上了,被執道聖君冷眼一瞥,玉蘭樹才猛地反應過來!
——它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敢砸聖君的頭。
玉蘭樹都結巴了,「我,我,我……」
逢歲晚一言不發地回到聽風殿,取酒,又點燃凝神香。
他只是擔心門下弟子而已,並無其他想法,奈何袖中的手一直在抖,好幾次,香燒了手指也渾然不覺。
好不容易元神沉入夢魘,本來還算冷靜的他突然眼眸猩紅,撕心裂肺的疼痛幾乎將他的元神給填滿。
那一道夢域的鎖鏈將斷未斷。
此刻阮玉並未召喚他,他不敢,更不能輕易闖入其間。他已難以自控,能做的,跟白日清醒時候一樣,只有等。
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等待的心境不同罷了。
……
「過來了嗎?」阮玉斜眼瞅小西瓜。
「嗯。」小西瓜點頭答應,它是虛空獸,能夠察覺到裂隙變化,在它元神堅持不住的那一瞬間,有虛空裂隙出現,在阮玉藥蝶的幫助下,它神識又恢復些許,藉機將阮玉的肉身同時拖進了裂隙之中。
肉身一過來,便跟神魂合一。
它可以肯定,現在它們是肉身出現在了真正的孤島上。
仙雲宮外的結界,果然封不住夢域那破碎虛空的強大力量。
阮玉一陣緊張。
她用火焰灼燒水蛭的元神,一時半會兒還燒不死。
肉身過來了,她的實力只有元嬰期,遠不如夢中強大。
好在水蛭完全沒有反抗之心,它大概覺得,阮玉是故意這樣折磨它,以滿足她的惡趣味。
阮玉燒得老費勁兒了,嘴上還要說:「你雖是個低賤的水蛭,一生中也有過開心、愉悅的時光吧,你還記得那些時候嗎?」
水蛭發出微弱的呻吟,它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因為棲息在了玄的附近,它每天都能吸收到足夠多的靈氣,能夠在沒有危險的環境裡安靜修行,安穩入睡。
它也有化龍的夢想,還曾說給山神聽。
雖然山神沒有回答它,但印象中,那日陽光正好,吹起的暖風撫摸它的身體,身邊匍匐的草尖兒悄悄點頭。
它覺得是山神在肯定它,因此高興了一天一夜。
那些畫面此刻回憶起來,竟然緩解了它的疼痛,它微微恍神,喃喃道:「原來我還記得。」
記得那個陽光正好的午後,那時的光和暖風,好似穿透了歲月,灑在了它此時遍體鱗傷的元神上。
阮玉將它的話重複了一遍,「原來你還記得。」
「看來我做得還不夠,你在生命盡頭所受的痛苦,將會徹底遮掩你漫長生命里所有的愉悅,好好享受這一切吧。」她說話
的樣子像極了一個不可一世無惡不作的大魔頭呢,連旁邊的虛空獸小西瓜都不敢與她對視,總覺得,她好可怕的樣子。
水蛭早已不再掙扎,它躺在那裡,明明還有一絲神魂氣息存在,卻宛如死了。
就在阮玉靈氣都耗得差不多,燒得有些絕望的時候,她揣回兜里的鱗片猛地迸發出強烈又耀眼的紅光,紅芒如初升的旭日,在躍出山澗的剎那,將黑暗和陰霾刺破,將溫暖灑向了這片被封禁已久的死亡禁地。
水蛭慘叫一聲,元神被強光直接碾碎,而它一死,阮玉好似聽到了咔嗒一聲輕響。
她興奮地問:「莫問莫問,你身上的鎖鏈斷了嗎?」
等問完沒回應,阮玉才想起來,她現在是肉身過來夢域,如今夢域破掉,她的話,逢歲晚壓根兒聽不到。
也不知道他元神恢復了多少,白天的時候能不能跟咒法對抗,經不經得住她的刺激。
等回去了,她一定會努力幫他破咒的!
哦,對了,剛剛的紅芒是怎麼回事?阮玉捧起鱗片,問:「是你嗎?」
山河龍靈實力強悍,能夠通過鱗片大顯神威也不奇怪。
正想著,阮玉忽覺得額頭上落了水珠。
她仰頭一看,就見細雨如絲垂落,滋潤了這片乾涸了數千年的土壤。
不過眨眼之間,腳下的泥土裡便有新芽冒出,這是……
——生命復甦。
緊接著,一個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吾乃滌心湖湖靈……」自報家門時,金銀魚老祖恨不得用魚鰭扇自己一耳刮子。
這種時候,它又不能撒謊,它是山河龍靈,名字得了天道認可,都不能胡謅一個。
叫你嘴瓢,主動報名字做什麼!
它停頓一下,說:「胭脂上神。」多了上神二字,總歸霸氣一些。逢歲晚那小傢伙別人都封他為聖君,那它自稱上神也沒毛病。
「我會淨化此地,讓玄和那些遭了劫難的生靈得到安息。」
阮玉長舒口氣,緊繃的神經總算是可以放鬆了。
一直裝壞人,也是很累的呀!
現在,有了這尊上神在,問題就能得到圓滿解決。
頭頂上方的雲層里,有一頭紅龍在遊動,想來就是胭脂上神了。
阮玉高高興興地跟它打招呼,並喊:「上神,你看看那雲里,有沒有雲劫果實啊。」
旁邊的虛空獸還盯著腳下的一簇青草發愣,聽到阮玉的聲音後立刻緊張起來——那可是雲劫果,你怎麼隨隨便便就把寶物告訴別人!
胭脂魚神識仔細查探,才在雲層里找到那藏得很深的果實,它還未靠攏,那雲劫果上就冒出金燦燦的光,原本它是不屑一顧的,然而靠近後發現頭頂上居然出現了一片陰雲,嚇得它連忙後退,說:「不行,我摘不了!」
這雲劫果本就是玄當年渡劫後蘊養的果實,而它自己本身就快要渡劫了,這次又吸收了玄最後那口龍靈之氣,體內有了玄的氣息。
它靠近果實,很有可能會直接引發天罰。
胭脂魚:我還沒活夠,我還不想死!
它沖阮玉道:「我摘不了,幫不了你。」
阮玉說:「哦,那我自己來。」
小西瓜叼起草尖兒上的破風鈴,說:「我自己來!」這是它的事,不希望別人冒著生命危險來幫它。
萬一她摘了果子,它該怎麼報答?
它才不想認她做主呢。
阮玉:「這是我的事!」有了果實,虛空獸才能進階,它們才能無視執道聖君布的陣法。
小西瓜將嘴裡叼著的風鈴搖了幾下,兇巴巴地擋在阮玉面前,「你對我好,我也不會認你做主人的。」
阮玉:……
你想太多了。
我真的是為了我自己。
眼看一人一獸為了誰去摘果子險些打起來,胭脂魚無奈地道:「你們搶著送死的精神讓我很感動,但這樣也感動不了那雲劫果啊。」
「就你們倆這點兒實力,誰靠近都得挨劈。要不,回家,換大人來?」轉念一想,這天底下能摘得了此果的人,怕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執道算一個,可惜他現在出不來。
有點兒難辦了啊。
「我比你快!」小西瓜直接虛空穿梭出現在了雲層附近,它一靠近,雲劫果便滋滋冒著金光,很快,那金色閃電直接打到了小西瓜身上,將它劈得渾身都起了火。
不過小西瓜頭頂的獨角也泛起雷電紫光,竟是在吸收那些電弧。
阮玉有點兒擔心它。
胭脂魚說:「它是雲獸,也屬於雷獸,由它去摘雲劫果,比你勝算大一些。」
它攔住阮玉,「它去還有一點兒機會,你去,就真的半點兒機會也無。」
阮玉嘟囔道:「我覺得天雷不捨得劈我啊。」
胭脂魚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盯她,「你怕是還沒睡醒。」
阮玉:……
那可能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