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推恩

  鍾贇之這個問題,若說是故意刁難也不為過。

  不說她,就算是當下朝堂里的那些朝臣,能將這個問題答好的人,祁燼敢說,不到十之一二。

  可他沒有急於維護,反是淡然看著左傾顏。

  此刻的她,凝眉深思,臉上偶有糾結之色閃過,卻唯獨沒有鍾贇之料想中的難堪。

  似乎在左傾顏眼底,答不答得上來根本不無所謂,有沒有面子,也無關緊要。

  她思索糾結的,純粹是問題本身。

  半晌,左傾顏抬眼,「若我站在裴成太子的位置,我會頒布一條法令,讓各諸侯將所轄地域只允許長子繼任的規定,改成由所有兒子共同繼承,平均分配。」

  鍾贇之和祁燼眼底不約而同一亮。

  鍾贇之問,「為何?」

  左傾顏答,「諸侯雖強,可是封地有限,讓所有兒子分割他的地域,自是為了分化他們,日後,兒子又將其封地分配給孫子,地域越來越窄,權力也會越分越小。平民和貴族之間的差異和鴻溝,也會隨著時間流逝,逐漸縮小。」

  見兩人神色微妙,左傾顏就知道,她的答案得到了鍾老的認可。

  前世她在跟隨師父學醫的時候,曾聽酩酊大醉的師父哀嘆當年前朝舊制,積弊頗深,民生多艱。

  又誇讚當時的先帝橫空出世,顛覆舊制,雖算得上一代明君,但是細算起來,先帝靠的,其實還是天時地利人和。

  她一時好奇,就問他,倘若沒有先帝這樣的人出現,前朝,難道就真的救不回來了嗎?

  原以為師父身為醫者,對治國策略定是一問三不知。

  可沒想到,醉得口齒不清的師父突然開始長篇大論,說起治理前朝積弊的諸多方法。

  而其中,最讓她映象深刻的,就是他口中所說,這一招名喚「推恩令」的治國良策。

  當時,她第一次聽師父說起推恩令時的表情,大概也跟眼前祁燼和鍾老相差無幾。

  有震驚,有質疑,但更多的還是讚嘆。

  鍾老凝著她,試圖從她眼底看出虛實,卻見女子眼中波瀾不驚,沒有得意洋洋,也沒有戰戰兢兢,仿佛只是回答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問題。

  他撫著長須,故意道,「說得倒是簡單,你憑什麼覺得,這個法令能推行得下去?萬一諸侯們識破了你的目的,不肯在封地里施行呢?」

  「山高皇帝遠,你如何能保證,讓其達成你想要的效果?」

  左傾顏肅然道,「想要施行成功,絕對不能走尋常路。像這樣的國策,應多派些人將法令實施的細則傳到各個諸侯國,最重要的是,讓諸侯的兒子們,都知道有這條法令的存在。」

  左傾顏咧嘴一笑,眼底掃過狡黠,「至於接下來,他們願不願意在封地里推行,那就是他們的事了。若是再落個父子不睦,兄弟鬩牆的局面,那不比按部就班推行,更叫人拍手稱快嗎?」

  「反正,我們的目的,是削弱諸侯勢力,要是能讓他們直接內亂起來,可比一步步逐漸分化,更加省時省心。何樂而不為?」

  此言一出,鍾贇之褶皺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他輕咳兩聲,啞著聲讚嘆,「太子妃,當真讓老朽刮目相看。」

  他轉向目光欣慰的祁燼,拱手道,「太子殿下儘管下旨吧,老臣會竭盡全力,勸服各位大人。」

  祁燼還未說話,左傾顏卻道,「不敢當鍾老誇讚,其實,這個問題,傾顏之所以能答出幾分,是因為傾顏曾見過裴成太子留下的一本手記,上面許多治世之策十分獨到,傾顏看過之後,也只記得這個了。裴成太子在手記中,管這個良計叫推恩令。」

  聞言,鍾老失笑,與祁燼對視一眼,才道,「太子妃謙遜有禮,不矜不伐,實在讓老夫自慚形穢。」

  「老夫這一生閱人無數,裴成太子滿腹經綸,才華橫溢,冠絕當世,無疑是除先帝之外,最叫老夫尊崇敬仰之人。」

  「可惜,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先帝順應天意,顛覆舊制,乃是大勢所趨,更是民心所向。」

  這意思卻是在說,追根究底,還是裴成太子自己生不逢時,怪不得先帝。

  左傾顏和祁燼自然不可能反駁他,只道,「裴成太子心胸闊達,先帝仁心仁德,皆是東陵百姓之福。」

  ……

  三人相談甚歡。

  鍾老臨走前,左傾顏自請為他診脈,不但開了藥方,還附贈了他兩瓶金貴的好藥。

  夫妻兩人親自將他送至門外,可他的背影剛消失在門外,左傾顏的面色便沉了下來。

  祁燼感受到身邊人驟降的氣壓,顧不得就在大門口,伸手將她擁入懷中。

  「生氣了?」

  府里的下人目露震驚,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家主子這麼柔情的一面。

  關上府門,紛紛退避。

  左傾顏側身看他,眸子裡掠過一抹憂色,低聲道,「鍾老的身體……怕是要油盡燈枯了。」

  祁燼詫異,他還以為左傾顏的為他要離京親征的事鬧脾氣。

  「可是,他看起來精氣神還挺足。」

  左傾顏垂下眼,「許是吃了什麼提氣凝神的藥。」

  照著脈象來看,尋常人這樣的年紀,再加上這樣的身體,決計是要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

  「鍾老,實乃國之棟樑,讓人欽佩。」

  祁燼瞥見她眼底的水光,抬指輕輕蹭了蹭眼角,「生老病死,時至則行。鍾老為東陵繁盛奉獻了大半輩子,我們秉承他的志向,砥礪前行,方能不負他的期許。」

  左傾顏嗯了一聲,沒再糾結,兩人相攜著往沁涼間走。

  「我讓黃芪給你留了午膳。」她忽然想起什麼,問,「在書房的時候,你是聽見我的聲音,才喊我進去的?」

  「嗯,就算你不來,我也會讓人請你過來,見見鍾老。」

  先熟悉一番,以便日後他不在的時候,出了事情也有人可以商榷。

  不過這話,祁燼不敢主動提及,生怕將她的眼淚招出來。

  左傾顏沒說話。

  又想起蘭穎,心裡頗有些意外,這丫頭竟然沒有到書房稟報祁燼。

  看來,還算是個聰明的丫頭。

  而此時,在沁涼間猶豫糾結了半天,才做出正確選擇的蘭穎,全然不知,自己驚險通過了新主子的試煉,踏出了人生平步青雲的第一步。

  祁燼在沁涼間用完午膳,牽著她的手準備去選一匹適合她的馬,左傾顏卻把手縮了回去。

  「今日就不去了。」

  祁燼見她眸色沉斂,心底也是微沉,甚至等不及讓蘭穎收拾餐碗,就將她一把拽過來。

  她驚呼一聲坐到他腿上,眼睛下意識飄向蘭穎。

  小丫頭頓時恨不得立刻長出十隻手,噼里啪啦三兩下把桌子拾掇乾淨,轉身快步出來寢室。

  那落荒而逃的模樣,比被狗兒追還狼狽。

  左傾顏還是有些羞怯,又知道他肯定不會放手,略略掙扎,便也順勢靠在他肩頸上。

  寬闊的肩膀,混著清淡的君子香,她貪戀地呼吸。

  也用盡全力,壓制心底的不舍。

  她知道他會親征,可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還以為,至少會將凌亂的朝堂整頓一番,再離京。

  這也說明,西南的戰事,已到了刻不容緩之時。

  心緒繁雜不安。

  除了委屈,不舍,更多的還是擔憂。

  顧千殤,是前世最後的贏家。

  更是一個手段卑劣,性情暴戾,殺人不眨眼的暴君……

  此一戰,兇險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