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征在震耳欲聾的滂沱雨聲中,頹然闔眼。
一代名將又如何?
臨了,忠名盡毀,遺臭萬年。
被衛鳶扶上輪椅的皇帝身形狼狽,氣得渾身發抖,「給朕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皇上。」御史沈清頂著他陰沉的眼神上前,「謀逆罪臣,該由樞密院和刑部,皇室宗親同審。」
皇帝冷厲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朕是皇帝,朕說殺,誰敢留他們!」
他急於找回今晚丟盡的顏面,卻一時忘了,自己親手寫的罪己詔,已經被送到了鍾贇之手裡。
此時,兩名將士剛接近皇后,就被她忿然甩開,「滾開!本宮是皇后,豈容爾等放肆?!」
皇帝聞言,冷哧,「朕說過了,朕要廢后!所有人都聽見了,就你沒聽見?」
皇后不以為然,傲然回視,「可皇上也說了,願意罪己詔,立嫡子為儲,離宮頤養天年。」
事到如今,她早已豁出性命,毫不猶豫將皇帝架了上去,「君無戲言,皇上自己說過的話,在場所有朝臣都聽見了,難道您想食言?」
皇帝猛地看向鍾贇之,此時,罪己詔就在他手中,只要他願意開口,領著中立的朝臣幫自己彈壓皇后,今晚的插曲,很快就會過去。
然而,皇帝儼然高估了自己,也低看了鍾贇之。
鍾贇之捂住隱隱作痛的胸口,肅然拱手,「君無戲言,皇上已下罪己詔,自該遵守承諾,退位讓賢才是!」
「鍾贇之你敢!」皇帝陡然厲喝,瞠目欲裂。
他全然沒料到,竟會有朝一日,從鍾贇之嘴裡,聽到叫他退位讓賢的話來!
心裡怒意翻湧,他語調危險,帶著霜寒的警告,「秦征的下場,你老眼昏花,沒看見是嗎?」
鍾贇之似乎早已對這個人死了心。
他褶皺的眼皮閉了閉,再抬眼,已是波瀾不驚。
「臣的確是老眼昏花,才會受你蒙蔽,於十六年前,親手推你這個薄情寡義的君主上位,臣愧對先帝,愧對東陵!」
話落,他雙手交疊於身前,伏跪而下,重重叩頭,「求皇上,遵守承諾,退位讓賢!」
身後的朝面面相覷片刻,一個接著一個,跪在鍾老身後。
齊聲喊道,「求皇上,退位讓賢!!」
「鍾贇之!」皇帝手指顫動,指著眼前黑壓壓的頭顱,流血過多的額頭還沒來得及,眼前浮出霧蒙蒙的虛影。
他整個人猛地晃了晃。
「皇上當心。」唐延不知什麼時候已讓人將秦征抬了出去,湊到他另一邊,與衛鳶一左一右扶住他。
「皇上,臣若記得沒錯,罪己詔上,只寫了立嫡子為儲,可沒說,一定是衡王。」
「什麼意思?」皇帝一怔。
他難道還有其他嫡子?
長睫下,唐延低垂的眼眸晦暗不明,聲音極輕,仿若低嘆。
「皇后若不是皇后,嫡子便不一定是嫡子......」
此言一出,衛鳶撩起眼皮,意味深長瞥了唐延一眼。
皇帝頓住。
瞬間覺得,唐延的話猶如醍醐灌頂。
對啊!
若是另立皇后,不是嫡子,也能變成嫡子!
皇后仗著祁衡是唯一的中宮嫡子,有恃無恐,聯合秦家和殷家造反謀逆未成,還挑唆諸位朝臣逼他退位……
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帝一抬眼,就看到安然立在一旁,默不作聲的祁燼。
不得不承認,他的幾個兒子之中,還是祁燼最為爭氣。
他睿智出眾,卻謹守本分,時至今日,他還記得祁燼自請前往北境治疫時說的話:
北境如今已是疫區,危險重重,衡王是中宮嫡子,實在不宜冒險前往……
雖然比祁衡年長,卻從來不敢自居於嫡子之上。
若非要選一個人破局,祁燼,無疑是最佳人選。
他又想起棠貴妃。
這些年,她不爭不搶,委曲求全,定國侯更是主動交了兵權,在西南求援一事上,也從未表示過,想要重回戰場的意向。
而左傾顏,從當初殷氏對他下毒至今,一共救了他三次。
左家人,用事實向他證明,定國侯府,沒有異心!
見他看著祁燼失神了許久,衛鳶忍不住輕喚了一聲。
祁燼似也注意到他的注目,神色關切走過來,「父皇,您受傷了,先讓傾顏替您包紮吧。」
此時此刻,還能注意到他頭上的傷,也只有祁燼了……
「對……」
「父皇說什麼?」祁燼不禁湊近了耳朵。
皇帝卻是抬眼,冷冷看向皇后,「既然是眾愛卿所請,朕亦覺心中愧疚,自當遵從承諾,移居皇庭別苑,頤養天年。」
「但,在此之前,朕要廢后,同時,將暴戾恣睢,謀逆犯上的四皇子祁衡,褫奪封號,貶為庶民!」
他迎著皇后猛縮的瞳孔,森然的話,一字一句敲進她耳際。
「朕還要,立棠貴妃為後,封燼王為儲君。」
皇后瞬間定住。
耳際嗡嗡作響,一遍又一遍迴蕩著他的話。
「父皇?」祁燼也愣然看著他。
皇帝抬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胸腔起伏,語氣鄭然,「燼兒,朕,只信你。」
一直沉默的鐘贇之忽然開口,追問,「皇上,朝中政務,是不是也一併移交太子?」
皇帝頓時一滯。
心裡將鍾贇之這老東西祖宗十八代咒罵了個遍。
他只是立儲,並非退位。
留著政務處決的權利不說,罪己詔上也沒寫,照理說,還是應該由他這個皇帝親政。
日後,他也有機會借理政不方便的理由,挪回乾政殿。
「兒臣多謝父皇信任!」
祁燼忽然打斷了他的思緒,緊接著,他從隨身的錦袋裡,摸出了一把細長的白玉鑰匙。
「這、這是……」督見第一眼,皇帝已然睜大了眼睛。
直到祁燼將鑰匙交到他手上,他還沉浸在震驚和狂喜之中。
下意識眯著眼睛湊近,在確認了白玉鑰匙上的印記後,臉上忍不住露出瘋狂的喜色。
「燼兒,這東西,怎麼會在你手裡?」他壓低聲音,卻還聽得出隱隱顫抖激動。
「這是兒臣在藥王谷的時候,笛谷主為感念兒臣驅逐北戎人,特意送給兒臣的。」
說話間,祁燼目光澄澈,心無雜念,「兒臣一直放在身上,是想在祭天大典過後,將此物獻給父皇,作為父皇五十大壽的賀禮。」
他垂下眼,「沒想到,祭天大典後,竟出了這麼大的變故。不過,父皇真龍護體,否極泰來,想必也是佛祖保佑,兒臣的賀禮來得太遲,還請父皇恕罪。」
皇帝早已熱淚盈眶。
「好兒子,真是朕的好兒子……」
他沒有信錯人!
祁燼不但關心著自己的傷勢,還記得他的大壽,眼下,還沒得到親政大權,便將這開啟前朝寶藏的唯一鑰匙,毫不猶豫獻給自己……
這樣的兒子,他還有什麼不滿,還有什麼可疑心的!?
他深吁了口氣,眸色漸定,抬眼對上鍾贇之蒼老的目光,揚聲。
「待朕移居皇庭別院後,由太子祁燼親理朝政,還請鍾老和諸位朝臣多多襄助太子,早日平息東陵叛亂,還百姓一個海晏河清的東陵江山。」
句句囑託,語重心長,像極了一個慈靄的父親。
若不是站得近,看見那把白玉鑰匙,又將父子倆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鍾贇之差點又要信了他。
心中慘然一嘆,鍾贇之拱手,虔誠叩首,「老臣,遵旨!」
如今東南駐軍虎視眈眈,想要徹底逼他退位,一蹴而就,幾乎是不可能。
鍾贇之深知,讓燼王得以掌政,已實屬不易。
宴廳中朝臣多是人精,心中想法跟鍾贇之相差無幾。
聽聞燼王得以親政,一個個目露激動,紛紛跪下高喊,「皇上,英明!」
一聲聲刺耳高呼聲充斥耳膜,此時的皇后早已搖搖欲墜。
塗了一層厚粉的臉皮直抖,整個人也打起了哆嗦。
她死死瞪著皇帝,一腔怒意積壓在心裡,幾欲噴薄而出。
「放開!本王是嫡子,只有本王才能繼任儲君之位!」
「母后,母后救我!」耳際,傳來祁衡的嘶吼聲,「母后,你倒是說話啊!棠貴妃算什麼東西,她憑什麼當皇后!」
皇后心裡一激靈。
是啊,棠貴妃算什麼東西……
慕青不過是一個貪慕虛榮,見不得光的孀居寡婦,憑什麼位主中宮!憑什麼奪走屬於她的一切!
狹長的鳳眸猛地掀起,皇后唇角赫然勾出一抹獰笑。
「早先,殷大人說差了一點。」
她帶著護甲的長指輕抬,指向皇帝——
「他,不但弒父奪位,引兵入關,他還是個謀奪臣妻,荒淫無度的昏君!」
迎著祁燼和左傾顏冷凝的目光,她笑得不懷好意。
「堂堂東陵一國之君,喜歡別人穿過的破鞋也就罷了,如今,居然還想要封一個貪慕虛榮,不守婦道的寡婦為後?」
「簡直是荒天下之大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