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父親

  記憶中的輪廓在月光下,由淺至深。

  這個世間,會這麼喚他的,只有一人。

  在他心裡,父親從來都是一座偉岸的山。五年來,每一次西秦來犯,每一次絕處逢生,他都告訴自己。

  當年,父親也是如此,善用手中一兵一卒,一刀一馬,將覬覦他們國土的賊寇,攔於關外,寸土不讓。

  得知父親可能還活著,他滿懷期翼地跪在佛堂前,求助他從未信任過的佛祖,試圖用一個個響頭,換父親回家。

  沒想到,佛祖成全了他!

  「父親!」

  左兆桁三步並作兩步,跪在左成賀跟前。

  「父親,你受傷了?」他看著月光下慘白的面容,心裡掠過一抹驚慌。

  抬眼掃過被震開的棺木,他張了張嘴,顧及到身後眾多圍過來的族人,終究是將話咽了回去。

  「父親隨我回府,我慢慢與您解釋。」

  ……

  深夜,左傾顏被蟲草喚醒,睡眼朦朧聽到大哥送來的口信,說是父親回來了。

  微微一怔,從榻上猛地坐起。

  匆匆披了件外衣,衝出房門才發現自己赤著足。

  抑不住滿心的歡喜,她頭也不回地快步跑了出去。

  父親還活著!

  老天,總算是眷顧了他們一家!

  這一夜,恆園的燭火通亮。

  她赤腳踩過花園的鵝卵石,跑過粗糲的長廊,終於站在主屋門外。

  腳底被磨破了皮,也絲毫不覺得疼。

  「大哥!父親在哪?」左傾顏推開半闔的主屋大門。

  笑容瞬間凝在臉上。

  斜倚在軟榻上的中年男人面無血色,目光混濁,那半張疤痕猙獰的臉,更叫人過目難忘。

  「……怎麼是你?」

  她喉嚨里如被噎了異物,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抬眼,視線落在一旁的雲溪身上,瞳孔縮了又縮。

  「你們,認識?」

  眼底喜憂參半,還透著震驚,猶疑,幾乎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雲溪垂下眼,不敢與她鋒銳的眼神對視。

  左兆桁以為她是高興過頭,又瞥見她的足,當即斥道,「胡鬧,急著見父親,也不能連鞋都不穿,像什麼話!」

  罵歸罵,他趕緊將左傾顏拉到一旁的圓凳上,按著她坐下,「父親回來的路上昏過去了,剛剛才恢復意識。」

  這時,蟲草喘著粗氣跑來,手裡拎著她的鞋,「小姐,你、你好歹跑慢點呀!可憐可憐奴婢這小短腿唄!」

  雲溪下意識朝她的雙腿瞧了一眼。

  短是很短,但跟小一點兒也不沾邊,好嗎?

  蟲草沒有注意其他人的眼神,逕自跪到她跟前,幫她把鞋穿上。

  一抬眼,就見到榻上的左成賀。猛地睜大了眼睛,「老登徒子,怎麼是你?」

  屋裡氣氛驟然凝滯。

  左兆桁冷了眼,「放肆!」

  蟲草有些委屈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忽然眉心一跳,驚呼出聲,「他、他該不會就是先侯爺吧!?」

  難怪,難怪他到醫館找小姐的時候,眼神那麼奇怪……

  左傾顏微不可見地朝她點了點頭,「你先回屋歇著去吧。」

  蟲草後怕地看了左成賀和左兆桁一眼,縮了縮肩膀,決定順坡下驢,趕緊逃命要緊,「奴、奴婢告退!」

  她自詡十分懂事,逃命不忘順手帶上門。

  左兆桁對著左傾顏道,「顏顏,快過來拜見父親。」

  左傾顏的目光在雲溪和他之間徘徊,坐著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似是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左成賀壓抑著喉間腥甜,主動解釋,「雲溪是惜雲和北戎刀客常三刀的孩子,惜雲產後病故,常三刀在雲溪六歲時,與人比武重傷不治,死前將雲溪託付於我。我認他為義子,他拜北戎國師為師,也是我授意的。」

  他的聲音帶著疲憊和沙啞,說話語速極慢,「這些年他替我打探不少北戎皇室的消息,在北境戰場上誤傷你,是個意外......他不知道你的身份,你當姐姐的,也別跟你義弟計較了。」

  左傾顏眯著眼打量雲溪。

  當初在戰場上他拼死護著黑袍的模樣,兩師徒之間,可不像是「打探消息」的情分。

  不過,左成賀這麼說,她沒有證據,自然不能當面駁了他。

  終於緩緩開口,「父親這些年,一直在北戎?」

  左成賀默了默,「是。」

  「在做什麼?」

  「伺機接近北戎國師,了解當年先帝病逝的真相,收集祁天威引北戎入關,暗害先帝謀奪皇位的證據。」左成賀雖然無力,卻是從容不迫。

  「你還有什麼想問的,為父一一為你解答。」

  左兆桁不由皺眉,「顏顏,你這是做什麼?」

  她今晚的反應,實在太奇怪了。

  哪有人對著自己父親說話像審犯人似的。而且,她明明一直很想找到父親。

  難道有什麼他不知道的隱情?

  左傾顏卻沒理會他,只定定睨著左成賀的側臉。

  「既如此,上次你入宮行刺祁天威,為何不帶上他?」左傾顏纖纖玉指指向雲溪,眸底晦暗不明。

  雲溪心裡咯噔一聲。

  暗想,大小姐該不會知道當日的黑袍就是他吧?

  他心裡頓時緊張起來。

  還好大小姐不是對著他問,要不然,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左兆桁也是微微斂眉。這麼聽來,父親見過顏顏不只一次了,可父親為何沒有主動認下顏顏。

  而且,他來了天陵城,卻不回家與他們兄妹商議一番,就做了入宮行刺這麼危險的事,還有今晚,竟然私下掘了母親的棺木。

  思緒翻湧,左兆桁漸漸從久別重逢的欣喜中清醒過來。

  至今,他還記得墳冢前,父親破碎的眼神。

  父親的所作所為,確實怪異!

  左成賀自然也感覺到了她的試探。

  可是,他不能說實話。

  如果他如實說,當日的黑袍是雲溪假扮的,左傾顏的下一個問題一定是,真正的黑袍去了哪裡。

  到時候,不論他說出什麼答案,他們兄妹兩人,定會即刻將他和黑袍聯想到一起。

  他默了默道,「那天,雲溪剛從王府逃出去,黑袍國師讓他在驛館休息。我趁機假扮成使團的人混進宮,找祁天威報仇。」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當日沒有進宮。」

  說話的聲音平靜如初。

  可內心,卻如置冰窖,遍體生寒。

  袖間五指不知何時蜷握成拳,指甲蓋陷入掌心,她全然不知疼痛。

  心口針扎似的鈍痛,蓋過一切感知。

  撒謊……

  他為什麼要撒謊!

  行刺祁天威的時候,他化身蒙面刺客,北戎國師則由雲溪假扮。

  大哥重傷殷德,他去醫館找她正好瞧見了,驗屍的時候,北戎國師一開口便肯定,她想對付殷家。

  隨後,北戎國師奉上了五花大綁的殷沛,只為了掩護那位,口口聲聲喚她大小姐的「國師夫人」。

  今日北戎國師救下馬車裡的母親,聽到母親說話時他行為怪異,今夜,他便出現在左家墳冢,還掘了母親的墓……

  種種可疑行跡,由不得她裝傻充愣!

  她一直苦苦尋覓的父親,先定國侯左成賀......

  十有八九,就是領著北戎人攻破北境邊城,讓北境,乃至整個東陵生靈塗炭,血流成河的黑袍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