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成賀沒有立刻回驛館。
他神色恍惚地從南山寺一步步走下山。
山路蜿蜒,靜謐無人。
猶如他所行之路,孤獨,漫長,望不到盡頭。
從未想過,有可能會是這樣的結果。
若馬車裡的人真是她,那麼,這些年無數徹夜難眠的悲傷憤恨,追憶緬懷,痴心守候,甚至這場傾注所有心血的復仇之戰,都變得可笑至極。
他忽然就想到了朝霞的話。
總有一日,你會看清,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不過是一個貪慕虛榮滿口謊言的女人……
他忽然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那盒桂花糕……
被朝霞拿走的那盒桂花糕,定是出自眷棠宮。
甚至,就是出自那人之手……
若棠貴妃真是青兒,那朝霞就是故意的,故意誆騙了他,還自以為是的,替他做了決定!
心針扎一般疼。
一口濁氣憋在裡面,他用力捶了兩下,絲毫沒有緩解。
更痛了。
「師父?」
不知不覺已是月上中天。
雲溪送大夫出門,一眼就見到整個人搖搖欲墜的他,心底不禁一沉。
就是平日裡舊傷復發的時候,也未見他這般虛弱不堪。
左成賀應了一聲,身體狠狠晃了一下,「砰」一聲撞在門框上,面具一歪,露出半張猙獰的臉。
他索性扯掉,隨意一扔。
雲溪嚇一跳,急切接住面具,也扶住他,「師父,您這是傷又復發了?要不我把大夫喊回來?」
「不必。」
他立在驛館門口,瞳孔布滿密密麻麻血絲,臉色慘白一片。
密林中一幕幕重演。
刻在耳膜里的聲音,溫柔嫻靜,那句「本宮心系皇上安危,決意等皇上一同回宮。」
字字鑽心,如同毒蟲撕咬。
突然,他反手抓住雲溪的手臂,力氣極大,幾乎要捏斷他的骨。
「雲溪,陪我走一趟左氏墳地。」
……
椒房殿。
祁衡急得來回踱步。
「母后,事到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您還在猶豫什麼!」
皇后斜倚在榻上,斂眉沉吟,「殷岐此人,不可盡信。」
南山寺走水正遇強風,不慎引發了山火,寺中僧眾和山下的百姓都忙著全力滅火,御林軍和影衛也還在南山寺全力搜救。
皇上生死未卜。
若此時動手,難免落人口舌。
「衡兒,母后知道你心裡著急,但是奪嫡一事,成王敗寇,咱們需得籌謀得當,小心謹慎才行。」
「兒臣得了秦家和殷家鼎力相助,還特意進宮徵詢母后的意見,這難道還不夠謹慎嗎?」祁衡跪在她膝下,捧著她的手,目光中儘是掩飾不住的激動。
「母后,眼下宮裡有咱們的暗衛,宮外又有秦征十萬驍騎,一切都在咱們的掌控之下,只要奪了玉璽,對外宣稱父皇殯天,皇位就是咱們的了!」
皇后擰著眉心,「這主意,是殷岐出的?」
她始終不相信,殷岐會這麼好心。
「殷岐這個老狐狸狡詐多端,你可曾想過,他本就是皇上的心腹,深得寵信,你若得了皇位,對他又有何好處?」
祁衡想了想道,「兒臣知道,祭天之前,祁燼抓到了一幫前朝亂黨,殷沛就在其中,他們姦殺了北戎公主,父皇大怒,本欲追究殷家罪責,可是不知為何,殷岐說服父皇待祭天后再行處置。」
「兒臣猜測,殷岐是想借祭天大典將功補過,沒想到,祭天大典又捅出了這麼大的簍子,現在文武百官都求著父皇順應天意,出兵馳援西南,殷岐知道父皇定不會放過他,這才攛掇兒臣先下手為強。」
皇后有些意外。
這孩子竟然想了這麼多,倒真不像是急於求成,莽撞而為。
又聽祁衡壓著聲音道,「兒臣甚至有些懷疑,父皇的死,說不準跟殷岐有關。」
「按照殷岐的話,禪房裡三個人,父皇和不雲都死了,就他沒死,還逃出來了。既然不雲趁殷岐昏迷的時候殺了父皇,為何不連殷岐一起殺了,再自殺?」
這其中,定有不為人知的秘密,也是殷岐極力想要掩飾的真相。
聽他有理有據地分析,皇后滿意地頷首。
「衡兒說得有理。」
「所以母后,殷岐與我們的目標,不謀而合啊。」
祁衡眼底躍躍欲試,「這次從北境回來,祁燼的黑甲衛折損過半,剩下的不足三千人,與十萬驍騎比起來,根本不夠看。」
「不僅如此,兒臣還派人去樞密院打探了一番,衛鳶這段時間根本不在天陵,母后,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聞言,皇后顫動的手反握住他的,「衡兒,聽母后一次,小心駛得萬年船,咱們再等幾天,等南山寺那邊傳出皇上的死訊,再行動。」
祁衡沒想到,皇后竟還是不答應。
「可萬一祁燼趁著這段時間做足了準備,那咱們……」
「衡兒!」
皇后定定看著他,「你長大了,分析得很有道理,母后很高興。可是,既然知道殷岐是為了自保才迫不及待推你上位,你更應該理智。」
皇后穩坐後位十數年,從來不是省油的燈。
她深知祁天威生性多疑,封后不過多久,便將娘家族人逐漸遷往江南富庶之地。
這些年來,在她的刻意壓制之下,族中親人沒有一個官職超過三品,但他們卻在江南富甲一方,混得風生水起。
每當國庫空虛之時,皇帝便會想到她這個可以給予他財帛支持,又永遠不會威脅到他至尊之位的糟糠之妻。
她這一輩子汲汲營營,為的,就是看著自己的兒子登上九五之尊,而她,也能順理成章,成為這世間最尊貴的女人。
可以說,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眼下,大功將成。
她決不允許出現任何意外!
「一日按兵不動,咱們就一日占著理,你是中宮所出,皇上唯一的嫡親血脈,先立嫡後立長,祁燼聲望再高,也越不過你去。」
她的指甲陷進祁衡手背里,按出一個深重的印子。
狹長的鳳眸,深沉,凌厲。
「可你若動了,那便是謀逆。」
迎著祁衡驟縮的瞳孔,她的話一字字敲進祁衡心裡。
「總而言之,南山寺那邊一日沒有消息,你便一日不可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