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舒鳧和江雪聲與(被薅過毛的)師小樓告別,回到落腳的客棧稍作小憩。
舒鳧出門在外一向節儉,只在最普通的修士客棧定個房間,不過片瓦遮頭而已。江雪聲原本倒也隨著她,但見過師小樓的住宿環境之後,他似乎有些不服氣,回頭就丟了一個捲軸出來,讓舒鳧「打開看看」。
舒鳧依言照辦,只見那捲軸是一幅畫卷,其中亭台樓閣、廊橋水榭一應俱全,奇花遍地,異獸穿梭,無一處不雅致,無一物不精美,恍若瑤台仙境。
她的指尖剛一觸碰到畫卷表面,就感覺一股大力襲來,整個人化為一道流光,一瞬間便被吸入了畫卷之中。
舒鳧:「……」
她環視著眼前與畫中一般無二的豪宅,再看看一邊貌似八風不動,卻滿臉都寫著「誇我牛逼」的江雪聲,為神獸的勝負欲感到心累。
大哥,真的不必如此。
「此畫名為『閬苑』,是我平日裡隨手做的小玩意兒,以後便贈與你。」
江雪聲不動聲色,語氣輕鬆,仿佛只是隨手送出一幅摸魚畫作,「若還有什麼想添置的,隨時送來修改。」
舒鳧:你們一個個的,對「小玩意兒」的定義不太對吧?!
以江雪聲的性格,他送出的東西斷然沒有收回之理,舒鳧也懶得推讓,索性坦然受之。
左右都是一家人,別墅鑰匙在誰口袋裡,其實也沒什麼分別。
呃……一家人?
這念頭來得太過自然,仿佛早已根植於她心底,如今順勢浮現,就像方才那句「你不如我師父好看」一樣,竟絲毫沒讓她感覺異常。
「……」
舒鳧抬手在自己兩頰拍了一拍,暗自苦笑一聲:到頭來,還是沒逃過啊。
這些時日下來,蛛絲馬跡有之,迂迴試探有之,眉目傳情……雖不明顯但亦有之,舒鳧並非不通人事,對先前影影綽綽的猜測已經不再懷疑。
江雪聲對她,大約的確是有意的。
這句話的格式有點像《孔乙己》,細究起來可能帶有語病,但事實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此。
說「的確」,是因為無論怎麼看,江雪聲的心意都不似作偽。雖然本人明騷暗秀,自以為隱藏得很好,但舒鳧一旦留心,總能察覺到其中不同。
說「大約」,是因為他分明有意,卻遲遲不向她言明,似乎別有顧慮。
舒鳧隱約覺得,關於三千年前的鎮魔封印,恐怕還有一些她尚未知曉的隱情。
按照江雪聲的說法,只要集齊五色雞……不,五鳳後裔,共同施法,就能夠淨化封印在地脈中的魔氣,徹底斷送魔修的野心。
江雪聲本是應龍君元神,若一切順利,亦能尋回肉身,恢復龍族本相。
但是……事情真會如此順利嗎?
天魔趙九歌不是易與之輩,在原著中就能保持智商在線(這非常困難),想必留有後招。
只可惜,在舒鳧模糊的記憶中,原著似乎沒有詳細描寫趙九歌的手段。
畢竟,作為一篇以虐虐虐女主為主線的虐文,比起反派boss,男女主和各路男女配之間的虐戀情深才是亮點。
比如魔域線,基本圍繞女主和土味魔君之間的「霸道反派愛上我」展開,出現頻率最高的情節就是女主被按在牆上親,差點沒把舒鳧看出ptsd。
一心搞事業、從不談感情的正經魔頭?
誰在乎啊,推動感情進展的工具人罷遼。
趙九歌要打破封印,怎麼破?不知道。他會從哪裡下手?不知道。女主最後自.爆阻止了他,是個什麼原理?也不知道。
因為原著沒寫。
還有凌霄城,名為正道,實際早已背離初心,他們又在道魔之爭中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這就更不知道了。
這事兒不能多想,越想越頭疼。
大事未了,鏖戰在即,生死禍福還未可知,實在不是計較兒女情長的時候。
舒鳧心想,自己和江雪聲,大約都是事業心太強了。
而且,她與他之間,畢竟還有千年的歲月橫亘其中。
在龍族漫長而浩渺的生命之中,她就像是銀河中一粒微小的星塵。
或許他看中了她別具一格的光彩,但她不知星河全貌,心中便總是有所保留。
他的過往,他的愛恨,他的所思所想,他失落的三千年……她還想了解他多一些,再多一些。
因為相知太淺,故而不敢輕言情意。
話又說回來——
這條老龍,究竟看上她哪一點呢?
……
最後,舒鳧放棄了思考。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就算她自己鑽研再多,也不可能理清頭緒。
原著劇情總有走完的一天,反派總有殺完的一天。她也相信,自己終有一日能夠翱翔九天,與龍神俯瞰同一片山川大地。
或許到了那時,心意自會明朗。
所以,不必急在一時。
當務之急,還是琢磨一下怎麼剁了凌大狗子的狗頭吧!
舒鳧關起門來,將手頭的各類法器一字擺開,孤光劍、魄月琴、自在簫三件武器排在最前。
這些年來,她專攻劍道,也向江雪聲請教了最基本的樂修之法,因此能夠使用魄月琴,不至於天天將古琴當大錘使。
但她在音律上的天賦實在一塌糊塗,江雪聲斷言,即使她日夜苦練,也未必能有柳如漪十分之一的造詣。
因此,舒鳧果斷揚長避短,決意將劍修一條道走到黑。
簫和琴一樣,對她來說都是靈力增幅器,便於使用廣域範圍攻擊,在對方提防她劍氣的時候來個出其不意。
順便一提,雖然孤光和魄月尚未擁有完整器靈,但已經隱約產生了一絲微弱的「自我意識」,較之於三年前更為明顯。
比如現在——
魄月察覺到新夥伴的出現,琴弦突然劇烈震顫,發出陣陣嗡鳴,仿佛有心事急於訴說。
見舒鳧毫無反應,它忽然騰空而起,琴身猛地旋轉半圈,來了個大錘迴旋擊,直接將玉簫拍到了牆上!
玉簫「咣當」一聲落到牆角,看上去弱小、可憐又無助。
而且很懵逼。
舒鳧:「……」
魄兒,這也太不友好了吧?
與之相對,孤光則是一聲不吭地將劍柄遞到她手邊,頗有一種大型犬「求撫摸」的乖巧。
三年一晃而過,這兩件靈器倒是越來越有個性了。
也不知童瑤從何處得來機緣,舒鳧初來乍到,便與它們一見如故,就像自己的臂膀一般運用自如。若說她有主角光環,大概也就是這一琴一劍了。
琴劍之間,孤光劍更受舒鳧青睞,她也的確劍道有成,連帶著孤光一起揚眉吐氣。雖然時不時被她用來剝個獸皮、削個頭髮什麼的,但與一劍開山的壯舉相比,這又算得上什麼呢!
只要能隨舒鳧一起抵達劍道巔峰,一切都不是問題!
另一方面,魄月的忠心不亞於孤光,卻空有一腔熱血而不得發揮,鬱結之下,竟然隱隱滋生出一點「爭風吃醋」的苗頭。
舒鳧思及此事,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才沒有反駁謝芳年的辛辣嘲諷,這次又特意從師小樓手上順了一支簫,好為魄月分擔一二,讓它覺得「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但她萬萬沒想到,在魄月的認知里,她這一舉動無異於找了個小三,準備「棄琴從簫」、「只聞新簫笑,不聞舊琴哭」了!
那怎麼行?
就算是被迫害,被迫害的也只能有它一個!
舒鳧試圖安撫:「魄月,不是你想的那樣……」
然而,師小樓這支玉簫也不是省油的燈,其中藏有他一縷靈力,自發對魄月的攻擊作出反應,原地一躍而起,宛若離弦之箭一般迸射而出,直直朝向魄月琴身上捅了過去!
舒鳧:「?????」
我第一次遭遇如此激烈的修羅場,參與者竟然不是男人,而是我的武器!
這就是鋼鐵猛女的宿命嗎?
與此同時,孤光劍還在暗搓搓地戳她手心,賣乖似的原地打了個轉,仿佛在說「你看還是我貼心」。
舒鳧嘆了口氣,將孤光握在手中,同時開始運轉神識,準備強行阻止魄月和玉簫之間的肉搏。
她確信,如果這是一篇宮鬥文,孤光一定能夠成為最後的贏家。
……
次日,清晨。
修羅場總是令人頭禿,即使參與者不是人也一樣。
舒鳧費了一番功夫安撫兩件靈器,之後便專心打坐調息,擬定戰術,一夜時間轉瞬即逝,不知不覺已是東方泛白。
「……」
她緩緩抬起眼帘,長長吐出一口積鬱已久的濁氣,提劍起身。
決戰的時候到了。
按照舒鳧與江雪聲的推測,凌鳳卿會選在第三日的法術比賽向魏城發難,屆時人多眼雜,便於魔修變裝潛入,最易得手。
當然,舒鳧不會讓他活到第三日。
擂台較量,刀劍無眼,生死自負。今日,就是斬殺凌鳳卿的最好時機。
比起倚仗江雪聲出手,由身負血仇的「姜若水」來了結,更能在道義上占有先機,避免九華宗與凌霄城兩派開戰。
倘若凌山海震怒,要為長子復仇,只管找她便是。
前往比試會場之前,舒鳧首先繞道去了一個地方。
——魏城花童廟。
不對,現在該叫做「花家祠堂」了。
事實上,得知地宮真相之後,舒鳧便想通了一件事情。
為何姚城有厲鬼作祟,魏城花童廟卻只有一個弱小無力的靈,甚至無法化形,只能在夢中向她傳遞訊息?
答案很簡單。
因為花家兄弟兩人,只有一個化為厲鬼,至於另一個,其實早已不在那裡了。
魏城花童廟中,從來就沒有留存過完整的魂魄。
或許是從一開始便毫無怨尤,亦或許是在「不愧大哥」出手後,便已經釋然解脫……總而言之,花家兄弟之一的魂魄,其實早已投胎轉世,永遠地告別了這段噩夢。
至今仍留在花童廟中,為舒鳧指點迷津的,只不過是一縷殘魂而已。
舒鳧在祠堂前站定,從儲物袋中取出另一件來自師小樓庫房的法器,輕輕托在掌心。
——那是一盞引魂燈。
溝通陰陽,引渡人魂。
她說過要帶花童出去,就一定會做到。
「花忘愁。」
舒鳧高舉引魂燈,輕聲道出花家次子的姓名,「你該知曉,你的兄長為人所利用,泥足深陷,業障纏身,死後千年仍不得解脫。」
「你若想救他,便隨我來。」
萬籟俱寂,無人應聲。
但是,並非沒有回答。
一片岑寂之中,倏然有無數星星點點的微光浮現,如夏夜流螢,又如同湖面上閃爍不定的星辰倒影。
微光好似一條流淌的河,緩慢而溫柔地匯聚到舒鳧身側,繞著她盤旋一周之後,盡數沒入她手中的引魂燈。
光點掠過耳畔之際,舒鳧仿佛聽見一聲稚氣未脫的嘆息。
【……多謝你。】
——我在這裡等了千年,只希望有人能夠來此,化解兄長深沉的怨恨與執念,引渡他再入輪迴。
多謝你還記得我們。
多謝你想要救我們。
只可惜,我們沒有在生前遇到你,也沒有遇到……
「成了。」
舒鳧收起引魂燈,忽然只覺得周身一陣發燙,蘊藏在鐘不愧日記中的靈力莫名被牽動,如江流入海,毫無阻滯地匯入了她的經脈之中。
剎那間,洗經伐髓,諸象歸一。
這一刻,她才是真正獲得了鸑鷟的認同。
鸑鷟秉性忠耿(雖然有點憨),其靈力亦是剛猛無儔,與舒鳧功體的契合度更勝於其他神獸。
突如其來地,她只覺得丹田中暖流奔涌,最後一層瓶頸開始動搖,充盈純粹的靈力逐漸匯集到一點,凝結出金丹的雛形。
半步金丹,「半步」的距離已經微乎其微。
舒鳧的資歷修為不如凌鳳卿,但她更勝於他的,又何止是修為?
因此,當傷勢未愈的凌鳳卿在擂台下與她狹路相逢,不免心中震動,下垂眼都比平時挑高了幾分:
「你,這是快要結……」
不過他很快恢復鎮定,冷笑道:「結丹又如何?哪怕你當場結丹,一個境界不穩的金丹初期,依然差我甚遠。即使我中了你師父暗算,負傷在身,也不會敗給你這乳臭未乾的小丫頭。」
暗算您爹,那就是光明磊落的正面日你。
舒鳧翻了個白眼。
但她並未再作口舌之爭,只是手扶劍柄,如劍意般凜冽刺骨的目光冷冷一橫。
「是啊。我也沒多強,剛好足夠殺你而已。大公子,多關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