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照鐵衣

  在一片雞飛狗跳和硝煙繚繞中,「五州問答」第一輪小組賽順利收場——如果說坍了半個台,也算是「順利收場」的話。

  之後進入第二輪複賽,葉書生首先上場,對陣另一位天衍門弟子。

  這位倒是個正兒八經的書生裝扮,身著長衫,頭戴儒巾,臉上還架著一副瓶底厚的圓眼鏡,據說具有抵禦幻術的功效。舒鳧忍不住再次感嘆,天衍門還真是什麼東西都有,不愧是修仙界的哆啦a夢。

  兩位書生互相報過名號,文質彬彬地禮讓一番,主持人宣布答題開始。

  只見一道光束將問題打上半空,上書:

  「天衍門……」

  有人看見開頭三個字,便忿忿不平道:「這也太不公平了。其中一人是天衍門弟子,怎麼能出關於天衍門的問題?」

  話音未落,接下來的字句緩緩浮現:

  「天衍門弟子製造了七件法器,其中有三件品質不過關。長老每次檢查一件法器,檢查後不放回,請問:恰好在第四次,長老找出三件次品的可能性有多少?」

  觀眾:「啊????」

  舒鳧好懸沒噴出一口茶:「我靠,這什麼題目!」

  這不是數學題嗎???

  還是小學生奧賽那種!!!

  江雪聲平心靜氣地解釋道:「算學知識,也是『知識』的一種。修仙之人,未必精於此道,常有人在這一關敗下陣來。」

  舒鳧:「……」

  你們修仙界真的很會玩,是在下現代人輸了。

  葉書生參賽前準備萬全,毫無偏科與死角,當場在三十秒內順利作答,朗聲道出答案:三十五分之三。

  舒鳧:……好快!我真的輸了!

  以這一題為開端,接下來的問題越發劍走偏鋒,畫風一題比一題清奇:

  「此處有一壺酒,重八兩(不計容器重量),現將二兩毒藥溶於其中。另有數壺烈性毒酒,其中酒水與毒藥的分量相同,即毒藥分量為五成。請問,要在第一壺酒中加入多少烈性毒酒,才能讓酒中毒藥的分量從二成變為四成?」

  舒鳧:我不想算,我只知道這壺酒喝了肯定會死。

  「張三、王五兩人,同時從九華宗與天衍門出發,御劍相向而行,到達後即刻返回。如此往復,兩人御劍速度不變,第二次迎面相遇時距離九華宗五百里,第四次相遇時距離天衍門七百里。請問,九華宗與天衍門之間的距離是?」

  ——放過張三和王五吧,他們做錯了什麼?!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葉書生能夠在如此獨特的知識大賽中對答如流,一路暢通無阻,可見他果然是個泛用性人才,即使反穿越也能養活自己。

  正所謂「大智若愚」,前人誠不欺我。

  很快,葉書生就在無形的智(數)慧(學)交鋒中將對手斬於馬下,成功晉級。

  到了第二輪,試題畫風再次為之一轉,變成了某種既像英語、又像德語或法語,總之舒鳧完全聽不懂的奇妙語言。

  江雪聲:「鳧兒,這便是鮫人語。鮫人一族平日裡深居海底,要想與他們交流互市,便需要有人擔當翻譯。因此,『鮫人語』也算是一門學問。」

  司非點頭道:「嗯,就是這樣。」

  舒鳧:「……行,我明白了。你們鮫人還挺洋氣的。」

  難怪三師兄漢語不好。洋人,哦不,洋魚學中文的確有點難。

  鮫人本就是有名的妖中望族,又一向待人族友善,不少修士都對簡單的鮫人語有所涉獵,只是水準高低不同。一輪外語考校之後,葉書生和季韶光再次脫穎而出。

  再後來的問題更是花樣百出,除了數學和外語之外,更涉及詩詞歌賦、理化常識、生物構造等多個領域,大到「五州目前記錄在案的鳥類有多少種」,小到「雄性海馬妖與人族女子成婚,將由哪一方負責生孩子」,無奇不有,令人瞠目結舌。

  就在如此根骨清奇的較量中,葉書生和季韶光兩人過關斬將,一路獲勝至半決賽。

  到了這一場,葉書生終於與凌霄城女修正面相遇。

  那女修名叫凌青月,生得一副容長臉面,細挑身材,頗有幾分清秀可人。雖然身著凌霄城標誌性的金黃色裙衫,卻不像凌鳳卿、凌鳳鳴一般飛揚跋扈,氣質如同秋日的金桂一般溫和。

  舒鳧記筆記的意識為之一頓:「凌青月?」

  乍聽之下,她與凌奚月倒是更像一對兄妹。

  「不錯。凌霄城自比為金烏——也就是太陽,因此除了『鳳』之外,亦崇尚一個『日』字。雖說日月同輝,但『月』到底是次了一等,往往被用於旁支子弟身上。」

  江雪聲素來懶得解說,但舒鳧問起,他便一一拆開來講得瑣碎詳細,「凌家三兄弟,原本的名字是凌鳳卿、凌鳳曦、凌鳳鳴。凌鳳曦幼年時被人擄走,流落魔修黑市,鵷鶵血脈為人所奪,回來之後便改了名字。」

  「月,是次人一等;奚,是曾經為奴。他雖是凌山海親子,但失了血脈,又失了尊嚴,那便什麼也不是了。」

  「……」

  舒鳧只覺得五味雜陳,雖然不至於因此對凌奚月改觀,但關於他的殺哥大業,她還是很願意支持一二的。

  再看場中,凌青月顯然也是個刻苦的,一題接一題答得格外流利,一時間竟與葉書生呈現分庭抗禮之勢。兩人你來我往數十題,直到場外觀眾都開始打呵欠,始終無法分出勝負。

  相較於葉書生不動如山的平常心,兩人越是僵持不下,凌青月的神情便越是緊張,雙頰血色一點一點褪去,原本平和的聲線開始微微顫抖。

  不難想像,她這次參賽並非只為自己,而是像凌鳳鳴一樣,領了凌鳳卿單方面布置的「任務」。

  倘若無法完成,回到凌霄城以後,等待她的結果可想而知。

  複賽中同樣可以妨礙對手答題,凌青月百般不情願,但很快便撐持不住,從儲物袋中取出一種造型小巧的雷火彈,朝向葉書生腳下投去。

  那雷火彈看似威力驚人,其實落地只會掀起一陣狂風,讓人立足不穩,被猛烈的強風吹出數丈,最多也就是一不留神摔個嘴啃泥。在參賽者使用的道具中,效果稱得上溫和。

  然而,葉書生雖然是個腦殼梆硬的鐵憨憨,但也正因為這份憨,他年紀輕輕便有了一派淵渟岳峙的宗師氣度,非尋常青年可比。無論周圍的風兒有多麼喧囂,無論是在奔跑、閃避還是被狂風捲起,他總能滴水不漏地答出每一道題。

  凌青月眼看他勢不可擋,臉色越發蒼白,指尖一個打滑,竟有一枚雷火彈從手中滑落,在她腳邊「轟」地一聲炸了開來!

  「啊……!!」

  這變故突如其來,凌青月纖弱苗條的身體頃刻被暴風掀起,不偏不倚,直挺挺地朝向葉書生頭頂飛來。

  「?!!」

  若換在平時,葉書生早已使出護身氣罩將她彈飛,畢竟左右總有旁人能夠接住。

  但這一刻兩人身在台上,四面無人,如果他不伸手去接,凌青月勢必在眾人面前摔個七葷八素,說不定還會因此受傷。

  想到這一節,葉書生毫不猶豫地踏上一步,迅速從儲物袋裡取出一件替換用的外袍(他有很多件一模一樣的),攤在自己兩條胳膊肘上,朝向墜落的凌青月迎上前去。

  「等一等!」

  舒鳧猛然站起身來,下意識地叫喊出聲,「那姑娘不對勁!」

  好歹是個築基期修士,被自己常用的道具命中也就算了,中招後怎會毫無防備,連一點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都沒有,就這麼像根棒槌一樣直直飛過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多半有人在作妖。

  果不其然,葉書生伸出的雙臂剛一觸碰到她,便只覺一股異常熟悉的大力傳來,竟然硬生生撼動他下盤,將他整個人撞出了場外!

  「是金鐘罩!」

  舒鳧拍案道,「那姑娘也會使用金鐘罩!葉書生沒有彈她,她反而把葉書生給彈飛了!」

  說著她便一腳踏上窗台,準備縱身接住跌落的葉書生。三十秒轉瞬即逝,等他落地後重新登台,只怕就來不及了。

  然而,在此之前——

  一道快逾閃電的黑影,先於舒鳧,從對麵茶樓的窗口中一躍而出,恰好在半空中截住了葉書生。

  舒鳧慢了一步,只來得及探出半個身子,恰好將這一幕清清楚楚地盡收眼底。

  只見那人個頭高挑,身上寬大的藏青色外袍被狂風吹起,令人艷羨的黃金比例身材一覽無餘。蜂腰大長腿,貼身軟甲勾勒出流暢而優美的線條,讓人不自覺想像起馬甲線的形狀。

  那人原本頭戴冪籬,以厚重紗巾覆面,將容貌遮掩得嚴嚴實實。然而,在這一躍一接的動作之中,冪籬被暴風餘波吹落,顯露出重重掩蓋之下的真容。

  葉書生最先看見的,是一束高高挽起、仿佛旌旗般迎風展開的烏亮長發,以及一雙旭日般明亮灼人的眼睛。

  然後他意識到,那人一手環住他後背,一手托起他雙腿,以一種被舒鳧稱為「公主抱」的姿勢,將他穩穩噹噹接在手中,旋轉半圈後瀟灑落地。自始至終,其人姿態如岳臨淵,動作自然如流水,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動搖。

  「多謝……」

  葉書生下意識地想要道謝,卻在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間張口結舌,「你——你是——」

  「…………蕭姑娘?」

  「什麼?!」

  舒鳧險些一頭從窗台上栽下去。

  ——蕭姑娘?

  ——這個人,就是葉書生口中的「狐狸姑娘」?

  雖然她早有想像,可是,再怎麼說這也太……

  太……

  太a了吧!!!

  「葉公子,久違。」

  那人開口道,嗓音沉穩而富有磁性,一聽便令人過耳不忘。

  她的面容亦是如此,鳳目斜飛,長眉入鬢,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紅,通身無一點珠翠裝飾,滿頭烏髮只以一條青色緞帶束起。說她美艷,道不出這一身英風朗氣;說她英俊,又少了三分艷色無雙。

  她雖是個實打實的女子,但容顏之清朗端正,神態之意氣風發,仿佛天然帶有一種「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的慷慨氣魄,一舉手一投足並未刻意模仿男子,其風采卻足以羞煞世間鬚眉。

  台上倒計時仍在繼續,她並未急於敘舊,只是神色平靜地催促道:「葉公子,你作何打算?還要回到台上去嗎?」

  「我……」

  葉書生略一遲疑,隨即篤定地回答道,「不,我棄權。那位凌姑娘並非工於心計之人,她不惜做到這一步,顯然有比結緣花更重要的理由,也許關係到她的安危。對我來說,這只是一場比賽而已,不必將對方逼上絕路。」

  「而且,我……」

  他不自然地停頓了一下,喉結上下滾動,方才慢吞吞地接著道,「我本來就是為了再見你一面,才參加這次比賽的。如今,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蕭姑娘——蕭素衣姑娘,我一直在找你。」

  「不錯。我猜你也會這樣選擇。」

  那女子莞爾道,她不笑時如山嶽般沉穩,這一笑又有了幾分「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鐵血柔腸,「葉公子若不是這等人物,我就不會出手相助了。」

  「蕭姑娘,其實我……」

  葉書生說到此處,原本想就自己當年拒絕結親之事解釋一二,但話到嘴邊,又被「蕭姑娘」這一身更勝蕭郎的英氣生生壓住,舌頭不自覺地轉了個彎,鬼使神差地道出一句:

  「我,那個……如果你覺得『從朋友做起』太慢,聽上去缺乏誠意,不如我們就結為兄弟,從兄弟做起吧!」

  「……」

  一瞬間的沉默過後,那女子別過頭去,雙肩微微顫抖,語氣比起憤怒更像是在忍笑:「好啊,就依你說的辦,從兄弟做起。你若說些別的,我反倒不敢信,也不敢認你了。」

  「還有,如今我已改了名字。叫我『蕭鐵衣』吧。」

  她將葉書生輕輕放在地上,自己負手而立,微微欠身行禮,迎著朝陽明亮溫暖的光輝颯然一笑。

  ——數年以前,蕭鐵衣因緣際會,因禍得福,喜歡過一個很好的人。

  ——她也因為這個人,而變成更好的模樣。

  青袍銀甲,英姿煥發,皎然玉樹臨風前。

  「『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青丘天狐現任族長,蕭鐵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