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心動

  九華宗、凌霄城兩大門派,「鬼面」和「凝露」兩位魔君,以及一個藏在暗處、不知底細的兒童殺手。

  就在魏城這片土地上,尚未到登台開演的時候,便已聚集了如此錯綜繁雜的各方勢力,儼然有風起雲湧之兆。

  無論如何,「鬼面」賀修文覬覦花朝節仙市的珍寶,凌霄城企圖藉機吞併魏城,這兩點應該都是鐵板釘釘的事實。

  至於凝露魔君為何出現在此,是否與其中某一方聯手,那便不得而知了。

  不過,撇開這些不談,當務之急仍是要找出失蹤孩童的下落。

  從「活埋」這一殺害手段來看,距離最近一名幼兒被擄不到半日,若是發現及時,說不定還能救下一條人命。

  只是……

  「不對勁啊。魏城的花童廟,看上去也沒有任何異狀。難道凌鳳卿屢次出入,當真只是為了討個彩頭?」

  無論是殿前那棵五光十色的告白樹,還是整座美輪美奐的廟宇,舒鳧和司非分頭將花童廟翻了個底朝天,就連每個犄角旮旯都讓江雪聲和鄔堯鑽進去看過,直把一條青蛇、一條白蛇都變成了髒兮兮的黑蛇,也沒有發現半點端倪。

  魏天嬌修為精深,她自然也用神識掃過一輪,這花童廟的確乾淨得很。

  無論靈體還是實物,什麼都沒有。

  或者說……至少在【這一刻】,廟裡什麼都沒有。

  真要說異狀的話,也就是舒鳧踏入大殿那一刻,正面迎上那座極盡精美的花童神像,與其四目相對的瞬間,她忽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寒意。

  ——仿佛暗處有一雙眼睛,正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嗯?」

  但她再定睛看去,卻只見台上那神像拈花微笑,栩栩如生,分明是個眉清目秀的漂亮男童形象,哪裡有半分詭異之處?

  剛才脊背上一掠而過的寒意,此時業已消失不見,似乎一切都只是她疑心生暗鬼。

  「小姑娘,你還愣著做什麼?」

  一行人檢查完廟宇之後,鄔堯是個急性子,見此行一無所獲,便風風火火地催促他們離開,「既然此處並無異狀,多留無益,還是往小兒失蹤之處看看。」

  江雪聲也道:「雖說魏城修士已檢查過一輪,但說不定還有些蛛絲馬跡。鳧兒,你怎麼看?」

  舒鳧搖了搖頭,仍舊站在原地:「先生、巫妖王,我想在此處多留一晚。」

  「一晚?」

  江雪聲聽出她弦外之音,若有所思地重複一遍,「你的意思是,你想在花童廟中守夜?」

  「正是。」

  舒鳧頷首,又抬頭望向高高在上的花童金身,細細打量那些精美的雕刻彩繪,「白日香客眾多,若有什麼古怪,想來只會在夜裡發生。若當真毫無異狀,我們再往別處看看。」

  「不知為什麼,我有種奇怪的預感……今晚,花童廟裡一定會有變化。」

  ……

  既然決定守夜,那自然要做好隨地打個鋪蓋的準備。

  舒鳧這兩年來餐風飲露,天當被、地當床的日子都經歷過不少,自然不會在意那些講究。與魏城修士知會一聲後,她便取了條毯子鋪在牆角,擺上一個軟墊,就算是給自己搭好一張床了。

  鄔堯向來不肯吃虧,當即也從司非肩頭滑下,在那條毛毯上舒舒服服地盤成一團,搖頭晃腦地點評道:「觸感不錯,這是何種材質?莫非……是柳笑那廝的毛?」

  說到最後一句,他兩顆綠豆大小的眼珠閃閃發亮。

  舒鳧:「不,這是大黃翅膀上脫落的毛。」

  鄔堯:「嘁。」

  ——竟然沒有拔毛,你們真是太讓蛇失望了。

  舒鳧並不理會他的失望,揮手招呼司非:「師兄,這會兒正是倒春寒的時候,夜風寒涼,還是注意些為好。一塊兒過來坐吧,鴻鵠毛暖和著呢。」

  「……」

  司非轉過頭定定凝視著她,良久,方才慢慢擠出一句話來,「不行。師父說過,我是男子,師妹是女子,晚上不可一起睡覺。若是睡了,第二天早上我就會生出孩子。」

  「雖然我不知原因,但師父說的,必然就是對的。」

  「對了師妹,你知道我為什麼會生孩子嗎?」

  舒鳧:「……」

  她寒著一張臉轉向江雪聲,而後者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

  「先生。」

  舒鳧伸出兩根手指,笑眯眯地將那個雪白蛇頭拈起來,迫使他與自己對視,「三師兄這樣一條清清白白、心無雜念的好魚,你能不能不要給他灌輸一些奇怪的東西?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江雪聲臉不紅心不跳,老神在在地回答:「這怎麼是『奇怪的東西』?司非懵懂不知世事,我生怕他唐突佳人,便如此教導於他,有何不可?況且,同寢之後珠胎暗結,本就是世間常理,不算騙他。」

  所以說為啥是他生孩子啊!!!

  你自己在幻境裡給我生孩子,現在又說三師兄會生孩子!!!我這是繞不過男性生子這一關了嗎?!!

  ……話說回來,生理上有可能實現嗎?

  「難道說……你們這些非人生物,的確存在男性產子的現象?」

  舒鳧心頭一動,慎之又慎地斟酌著道,「仔細一想,因為這問題太過獵奇,我好像從未問過。」

  江雪聲:「自然是有的。瓊枝玉兔無論雌雄皆可繁殖,其他妖族,兩性產子兼而有之。若是神獸,或可直接以靈力賦生。」

  舒鳧:「………………」

  奇怪的知識增加了!.jpg

  司非是個認死理的魚木腦袋,又被江雪聲灌輸了一腦袋奇怪的知識,舒鳧便也不再強求,自己一個人在毛毯上躺下,另外取了一條兔毛的遞給司非。

  「謝謝師妹。」

  司非彎曲雙腿,側身坐在柔軟雪白的毯子上,一頭波浪似的烏髮披垂,裹住半邊纖細人身,發間佩戴的珠玉瑩潤有光,看上去越發像個人魚公主了。

  鄔堯原本想在鴻鵠毛毯上賴一晚,喜滋滋想像自己拔光了柳如漪這隻負心鵝的毛,被江雪聲這麼一打岔,整條蛇都覺得有些不自在:「罷了,本座也同那魚小子一起,不占小姑娘便宜……」說著就訕訕地往另一邊游。

  然而他剛游出一段,卻發現江雪聲紋絲不動,照舊氣定神閒地盤在舒鳧腿邊,忍不住勃然怒道:「江曇,你要不要臉!」

  「我如何不要臉?」

  江雪聲懶洋洋地抬起頭來,語氣倒似有幾分驚訝,「鄔堯,講話要憑良心,我徒兒都聽著呢。」

  鄔堯怒氣更盛:「你徒兒不光聽著,還在你旁邊睡著!你倒好,讓魚小子避嫌,自己卻厚著臉皮不挪窩?你是在地上生了根不成???」

  舒鳧:哦豁,這是在關心我呢。

  她不拘小節慣了,夜裡一向和衣而眠,別說一旁只是條白蛇,就算有十幾個壯漢也不甚在意。

  若有人動手動腳,她確信自己能在對方伸手之前翻身而起,一劍讓那人的狗頭和動脈血一起直衝天際。

  機會難得,舒鳧伸手在白蛇腰間(雖然她看不出哪裡是腰)捏了一把,轉過臉向鄔堯笑道:「巫妖王不必在意。你看先生這模樣,又細又軟的,就算是有心……咳,他不光是沒心,他也無力啊。」

  「蠢丫頭,你懂個屁!你還撩他!」

  鄔堯氣得要跳腳,隨即想起自己現在無腳可跳,只能用尾巴「啪啪」抽打地面,「若是本座如此,你自然不必擔心!本座與凌霄城一戰傷了元神,稍遠一些便不能分神化形。但江曇不一樣,不信你在他七寸位置掐一把……」

  嘭。

  舒鳧剛聽到此處,還沒想好要不要動手,便只覺得眼前一花,依稀有一團朦朧的水霧從白蛇身上瀰漫開來。

  那水霧如有實質,帶著些熟悉的清冽溫涼之感,先擴散而後聚攏,在她身前緩緩凝結成一道清雋修長的人形。

  舒鳧:「……???」

  不是,還真有這種操作???

  「唉……我本想給她一個驚喜,既被揭穿,也只好早些現身了。」

  那人影果然便是江雪聲的模樣,與真人一比一大小,一般的仙姿玉骨、眉目如畫,就連鬢髮長短和睫毛彎曲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底滾銀邊的織錦長袍,銀簪綰髮,衣擺上照例繪有皓白如雪的曇花紋樣,與他容色一般無二,愈發襯托得他面如冠玉,端秀皎潔。

  只是遙遙望他一眼,便好似看見夜涼如水,月朗風清。

  白蛇原本盤繞在舒鳧身邊,如今化為人形,卻是個橫躺側臥的姿勢,又恰好與她並排。如此一來,這神仙似的人物便正好橫在舒鳧眼前,與她兩兩相對,枕著自己一條手臂,挑了眉似笑非笑地望著她瞧。

  「…………」

  舒鳧不由回想起三年前幻境中的景象,心中暗自慶幸:還好,這一次江雪聲穿著衣服。

  如果幻境重演一次,她還真不確定自己能否把持得住。

  順便一提,雖然兩人之間尚有一段距離,但從鄔堯的角度看去,差不多就是頭碰著頭、面貼著面,實乃天下第一不堪入目之景象。

  「江曇!」

  巫妖王這條老蛟,向來很有一份身為修仙界前輩的責任感,唯恐舒鳧少不經事被人占了便宜,「你給本座起來!你這是畜生……不對,你我本就是妖,但也不可學那畜生行徑!那是你徒弟,她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

  舒鳧:「……」

  謝謝,有被感動到,甚至有一點想把你送到21世紀打擊煉銅。

  她忽然覺得,自己這麼一個老白菜幫子的靈魂,實在很對不起巫妖王一片拳拳關愛之心。

  江雪聲將手肘抵在毯子上,懶懶支著腮邊,不緊不慢地撐起上半身:「她今年已十八歲了,若在凡間,這年紀婚配也是常事,你可不要冤枉了我。至於師徒……」

  「先生,得罪!」

  江雪聲話音未落,舒鳧已經劈手一掌向他腰間襲去,另一手緊握成拳,畫了道弧線直取他太陽穴。

  江雪聲仿佛早有預料,一擰腰、一偏頸項,便將舒鳧這兩招都輕而易舉地避開,同時抬起一隻手,輕輕接住她足以開金裂石的拳頭。

  他微微笑道:「嗯,這次反應不錯。」

  舒鳧皺眉:「但還是沒打中你。與貨真價實的大能相比,我還差得遠著呢。」

  「你才入門三年,就想著上天了?」

  江雪聲笑著鬆手,見舒鳧兀自將拳頭攥得死緊,又慢條斯理地替她將五指一根根掰開,在她發白的指關節上按了一按,「雖說『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但須知過猶不及,若是一口氣將繩繃斷,將水耗干,那便沒有未來可言。你三月築基,三年結丹,已是世間罕有的奇才,且放鬆些吧。」

  「…………」

  對於兩人突如其來的交手,司非習以為常,鄔堯則是看得一愣一愣的,「不是,你們倆玩什麼呢?現在師徒間流行這個???」

  「哪裡。」

  江雪聲玩笑夠了,這才慢悠悠地轉向他,正色解釋道,「世間師徒,大抵遵循禮法,嚴謹自持,一舉一動不敢有絲毫逾矩,我卻不然。我與她相處,慣常便是這般。」

  鄔堯越發摸不著頭腦:「這般……是指哪般?」

  江雪聲平靜道:「我本非人族之後,不循人理,不守人倫,倘若心中喜愛,言行上自會親近。她也不必與我客氣,若嫌我輕薄,只管直言痛斥,或以殺招取之。」

  說到這裡,他不慌不忙坐起身來,一手搭著曲起的膝蓋,側過臉笑微微地望向舒鳧。

  「鄔堯,你口中的長幼、師徒,在我眼中都算不得什麼,我愛怎樣便怎樣,愛親近誰便親近誰。不過只有一點,『她願不願意』,那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她不願意,我就什麼都做不了,也什麼都不會做,你大可放心。」

  舒鳧也習慣了他的態度,當下並未多想,點頭道:「先生是個沒輕重的,心中喜歡誰,嘴上、手上都會表現出來。以往他還有幾分矜持,這兩年越發沒個形狀,只能靠我動手管束他了。」

  舒鳧雖然心思耿直,卻不是個全然不解風情的鐵憨憨。

  最近兩年來,江雪聲言行中時有親密之舉,就連她也有一兩次差點心肌梗塞,仿佛心底老死十年的小鹿又要復生。

  若是換作別人,她早已一記直球摔過去:「干,想泡老子就說啊!」

  但江雪聲一向騷入骨髓,渾然天成,她便下意識地不會往那方面想,只覺得這些「江言江語」都是他與生俱來的商標,不好當真。有時候他一時興起騷過頭,她正好藉機與他過上兩招,也算是白賺了一個陪練。

  想到此處,她坦然笑道:「巫妖王放心,我心裡有數,手底下也有數。我知道先生沒認真,不會當真的。」

  鄔堯:「哦,哦。原來如此……啊???」

  ……

  ……

  是夜,四人輪流守夜。

  待舒鳧與司非雙雙睡熟之後,鄔堯鬼鬼祟祟遊走到江雪聲身邊,神秘兮兮地壓低嗓音道:

  「江曇,你……其實是認真的吧?」

  江雪聲原本正在閉目養神,聞聲將眼瞼抬起一線:「什麼?」

  「別裝傻,就是那個小丫頭。」

  鄔堯急躁道,「我與你相識百餘年,你的脾氣,我還不曉得麼?你向來不介意旁人愛慕,卻也看不上他人,只說『要看我願不願意』。但今日,你卻說『要看她願不願意』,豈不是說明在你心裡,早已是允了她的?」

  「……」

  江雪聲默不作聲地望著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一雙漆黑眼眸在夜色中宛若寒星。

  「先前我看你將『守心鱗』給她,還以為是怕她遇險。如今想來,只怕也沒那麼簡單。」

  鄔堯這會兒醒過神來,越說越是篤定,「江曇,你瞧著霽月光風,其實是個最貪心重欲的,喜歡什麼東西,便一定要攬在身邊,攏在手底,恨不得心口鑽個洞把它縫進去。你喜歡曇花,故而衣袍上繡著,名字里嵌著,就連……的時候,也一定要用上曇花。你比我矯情多了。」

  江雪聲不置可否,淡淡一笑:「不錯,接著說。」

  「江曇,你……」

  鄔堯遲疑了一下,好像覺得跟人討論這種話題有點害羞,「你是不是頭一次,這樣喜歡一個活物?」

  「你心中喜歡,本能想要親近,又怕拿捏不好人族的尺度,便和她約了這規矩,讓她提醒你注意分寸。」

  「你起了心思,又覺得她對你無意,不想讓她為難,便故意做出這副輕佻樣子,教她以為你本性如此,待誰都是一般。」

  鄔堯昂起頭來,細細一對蛇瞳閃爍著銳利的金光,在黑暗中亮得驚人。

  「小姑娘不知你秉性,我卻知道。這數百年來,你不曾待第二個活物這樣好過。」

  「……」

  又是片刻沉默。

  江雪聲罕見地沒有出言譏諷,只是垂下眼帘,靜靜俯視著一邊舒鳧沉睡的面影。

  他伸出的手懸在半空,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少女玉雪般的面靨,最後卻還是收回,握住蓋在她身上的外袍邊角掖了一掖。

  舒鳧清醒之際,他的言行舉止堪稱輕浮。一旦她入睡,卻又莊重得有些不可思議。

  「我有沒有心思,認不認真,很重要麼?」

  他的嗓音輕而淡泊,像黎明時分湖面上繚繞的清涼水霧,也像是夏夜裡一陣掠過耳畔的風。

  美麗而又短暫,轉瞬即逝,一如曇花。

  「我說過,『只要她不願意,便什麼都不會做』。」

  「哦~~~」

  鄔堯恍然,誇張地拖長聲調,將老陰陽蛇本色發揮得淋漓盡致,「我明白了。江曇,我實在沒想到,你聰明一世,竟然也會落到單相……」

  一語未畢,他只覺得身體浮空,四周景物急遽倒退——

  干,什麼倒退!

  分明是江雪聲一手捉住他蛇身,振臂一甩,將他整個兒朝向殿外拋了出去!

  「江——曇——我——草——你——大——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自己解說一下感情進度

  鳧哥:他那麼騷,肯定在開玩笑,認真我就輸了(心如止水)

  雪哥:她心如止水,肯定是不喜歡我,別給她添亂了,就讓她當我在開玩笑吧

  兩個人的腦迴路首尾相連,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

  巫妖王:你們在幹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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