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望星河

  「瓊……瓊什麼兔?」

  瓊枝玉兔???

  只要一閉上眼,舒鳧就能回想起藏木林中鋪天蓋地的兔群,白皚皚一大片宛如雪崩,帶著吞天沃日的氣勢滅頂而來。

  每一隻雪球似的小兔子,都有一口白森森的鐵齒鋼牙,能夠輕而易舉地撕裂皮肉,嚼碎骨頭。

  在這場雪崩中,每一片雪花的邊緣都鋒利無比,仿佛天降飛刀。

  「瓊枝玉兔啊!」

  小熊貓以為她沒聽說過,熱情洋溢地解釋道,「據說他們這一族妖丁興旺,遍布五湖四海,動輒白花花一片,就跟北方下大雪似的。我從小就上了山,也沒見過那場面。」

  舒鳧:……你沒見過,但我見過啊。

  小熊貓又道:「二師姐是族長么女,只要她放出一枚傳訊煙花,不出一盞茶功夫,就會有兩萬個兄弟姐妹趕到山下。厲害吧?」

  舒鳧:「……」

  對不起,這不是中國版白雪公主。

  這可能是黑童.話版的。

  在這一刻,她忍不住真心實意地感到懷疑:

  ——我這麼菜,當真配得上如此硬核的師門嗎?

  ……

  不過此時此刻,身世成謎的美人魚師兄也好,一通電話兩萬個兄弟的玉兔師姐也好,對於舒鳧而言,都還是十分遙遠的存在。

  橫亘於她面前的,依然是九華宗的入門試煉,以及「天雞」、「天犬」這一對叉燒真人。

  既然決定要做,就不能讓人看扁。

  與各路妖魔侃過一通大山之後,舒鳧聽從他們的建議,獨自登上湖心畫舫,在船頭盤膝而坐,閉上眼專注地調理內息。

  根據他們的說法,這艘小船的位置和材質特殊,是江雪聲精心選定,具有讓修煉事半功倍的效果,修為越低越有效,所以每次都是新人專屬。眾同門文明禮讓,兄友弟恭,一派和諧景象。

  「……」

  舒鳧剛一閉上眼,便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流遍全身。

  要形容的話,就像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溫暖春日,將整個人浸泡在清涼的山澗里,任由溪水沁入肌膚。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打開,每一處關節、每一條肌肉都充分地放鬆舒展。每一道筋絡和血脈里,都汩汩流淌著清泉一般純淨溫和的靈力。

  一言以蔽之,爽到升天。

  好嗨哦,感覺人生已經達到了巔峰!

  舒鳧穿越後第一次修煉上頭,也不知道節制,爽著爽著,竟然就這麼不知不覺地入了個定,頭一回體驗到「物我兩忘」的玄妙境界。

  ps:因為舒鳧全憑本能操作,從她的角度來看,差不多就是坐著睡了一覺。

  ……

  ……

  當舒鳧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星垂平野,月上中天。

  周圍依然是搖光峰的安詳夜景,她依然坐在船頭,只不過上半身已經放平,觸手一片柔軟溫熱,似乎是趴在了什麼活物身上。

  「……咦?」

  舒鳧一驚之下,下意識地試圖起身,後腦勺卻被人輕輕按住,熟悉的帶笑嗓音從她頭頂飄落:

  「你倒性急。做師父的還沒來,便想著自己突破了。如此一來,我豈不是沒了用處?」

  「……」

  舒鳧辨認出江雪聲的聲音,心緒稍微平復,但仍然覺得自己的姿勢有點問題,「先生,我這樣……不太好吧?」

  「怎麼?」

  江雪聲輕描淡寫地道,「你趴在如漪身上的時候,似乎也沒計較過這個。」

  舒鳧:「……」

  柳如漪是鵝,你是嗎?

  「好了,不逗你了。」

  江雪聲無聲地展眉笑了一笑,攏著她後腦勺的手輕輕一拍,「我剛一回來,就看見你坐在船頭上往下倒,想來是自己入定了。連個看護的人都沒有,也不怕一頭栽入寒潭裡……我撿回來這麼幾個,你一個孱弱的人族,倒是比鴻鵠還心大。」

  說到這裡,江雪聲有心鬆手,指尖卻被舒鳧睡得毛糙糙、亂蓬蓬的長髮纏住,硬扯難免會弄疼她,一時間不好掙脫。

  他也不甚在意,順勢將纖長的手指埋入她發間,緩慢地,柔和地,裝作不經意地自上而下梳落。

  「說起來,自打你到了搖光峰,我還沒有為你接過風。」

  他口中這麼說著,凝目沉思片刻,忽然將舒鳧鹹魚似的翻了個面,伸手撥開她額前劉海,指尖輕輕一點少女光潔的額頭。

  舒鳧只覺得眉間一涼,像是一片雪花飄落,轉瞬間就在肌膚的熱量中融化了。

  「先生?剛才那是……」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他。

  江雪聲豎起一根修長的食指,抵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

  「我稍微放大了一些你的五感。現在,你應該可以聽見了。」

  「聽見……什麼?」

  舒鳧不明就裡,有些笨拙地撐起半邊身子,想要從這個便宜師父手上掙脫出來。

  這一次江雪聲沒再阻攔,只是半眯著眼笑微微地看她,說不出的安詳和煦,仿佛在看一株拼命抽枝長葉的小樹苗,神色幾乎是溫和的。

  舒鳧在他溫和的注視下直起身來,正坐,扭頭,然後一眼撞進滿天滿地的璀璨星光里。

  「…………」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浩渺蒼茫的夜色中,水中有繁星閃耀,天上有珠玉落盤,一時間美得讓人呼吸停擺。

  就在這片星漢燦爛的天水之間,舒鳧聽見一縷若有似無的歌聲傳來。

  那是個優美的男聲,音色清亮而富有穿透力,聲振林木,響遏行雲,拖著一道悠長的、百轉千回的尾音,有如山風穿林拂葉的殘響。

  「那是你三師兄,司非。」

  江雪聲含笑道,「鮫人善於歌唱,卻極少開口。即便是我,也只有在星光明亮的夜裡,才能偶爾聽見一次。這是你在搖光峰度過的第一晚,運氣不錯。」

  看不出來啊。

  這師門一個彈琴,一個彈豎琴,竟然還有一個專業主唱。

  舒鳧心中這麼想著,索性向船舷上一靠,與江雪聲肩並肩坐著,在友誼的小船上聽師兄飆歌。

  沒聽一會兒,她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三師兄自帶種族天賦,天生一副清透宛轉的好嗓子,唱腔無可挑剔,但歌詞怎麼聽怎麼奇怪。

  他唱的是——

  搖光峰上搖光潭,搖光潭裡一葉船。

  繞船月明江水寒,明月何時照我還。

  相見時難別亦難,百步九折縈岩巒。

  欲渡黃河冰塞川,一片孤城萬仞山。

  細雨夢回雞塞遠,春風不度玉門關。

  ……

  舒鳧:「……這歌詞是誰教他的?」

  江雪聲:「沒人教他。你三師兄是個實誠魚,不大會說人話。別人念一句詩,他便記一句,回頭自己串起來一唱,便是一支新曲了。」

  ——他語文考試會不及格的!

  就像靖海真人一樣!就像靖海真人一樣!

  舒鳧努力將這句話憋在肚子裡,端起一臉抽搐似的假笑:「三師兄……真是個特別的鮫人啊。」

  鬼才歌手,你可真是撿到寶了。

  江雪聲點點頭,又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我看上的人,自然每一個都很特別。你也一樣。」

  「…………」

  舒鳧被他騷得小腿肚子轉筋,啼笑皆非之下,忍不住吐出了一句醞釀已久的真心話,「我覺得吧,先生,你應該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辭。」

  江雪聲垂眸:「嗯?」

  舒鳧委婉道:「你這樣講話,很容易讓人產生一些不該有的想法。」

  「什麼想法?」

  江雪聲不以為意地一笑,放目遠眺,目光遙遙飄向那一片連綿不絕的星光與湖光,像是能透過它們望見碧海青天,山河萬里。

  「天高地闊,人心自由。在這世上,沒有什麼想法是『不該有的』。」

  「呃,比如說……對你產生一點『非分之想』?」

  舒鳧感覺十分微妙,沒想到她一個現代人需要解釋這些,「畢竟你想想,天理啊,人倫啊,修道很忌諱這些吧。尤其是九華宗這樣的大門派,規矩應該非常森嚴,肯定也很重視師徒大防什麼的。先生,你這麼浪……我是說,你這麼開放,就一點都不擔心嗎?」

  也不怪她想多,畢竟誰還沒看過個什麼花,什麼骨呢。

  喜歡上自己的師父,或者被病嬌喜歡,那都是小說女主大忌,後續大多會被虐得不要不要的,絕對屬於一級雷區。

  但是——

  江雪聲,顯然不是什么正常師父。

  「我從未給弟子定過『分』,何來非分之說。不過,若真是如此……那也要看我的意思。」

  他微微偏轉側臉,半邊面孔被月華照亮,語氣沉靜平和,宛如頭頂廣闊的星空一般理所當然。

  「我若無意,自然要將話說個清楚,好教弟子死心,另擇良配。」

  「我若有意,那天下有情人如何,我便如何。」

  「我修道,求的是自在隨心,與天爭命,不是聽旁人給我立規矩。若是連自己的心思也要受外物轄制,那還求什麼仙,問什麼道?」

  「你入我門下,須得記住這句話。」

  「……」

  舒鳧不自覺地屏息,雙眼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

  然後,她就聽見了搖光峰那句雷打不動、九死不改,上下老小一以貫之,簡單粗暴到近乎狂野的格言。

  「天意從來高難問。世間諸事,我輩中人,問心、問情、問道義。不必由人,不必由天。」

  以及——

  「……話說回來。我又不是人,『人倫』對我有什麼意義嗎?若是弟子介意,我一句話就能讓她出師啊。」

  舒鳧:「……」

  原來寧也不是人,那沒事兒了。

  話說回來,你這山頭有哪幾個是人,能先給我介紹一下嗎?

  江雪聲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也無意介紹自己的種族,只是若有所思地低頭打量她,而後忽然舒展眉眼淡淡一笑:

  「看來,我給出了你想要的答案。」

  舒鳧猛地一個激靈,當即板起臉嚴肅坐正:「什麼想要?我不是,我沒有,別亂說啊。」

  「既然沒有,何必緊張?」

  江雪聲的表情越發促狹,嗓音中笑意更盛,舒鳧又在他眼中看見了那點天真恣意的少年氣,「放心吧,我看得出來,如今你心中無意,不過是隨口一問罷了。若你幾時有意,不必顧忌任何人、任何事,隨時與我說便是,我必然會給你一個回答。」

  「啊?哦,哦。我一定問,一定問。」

  不妙啊,舒鳧心想。

  雖然她現在暫時還沒那個意思,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但她不得不承認,江雪聲這一口渾然天成的騷話,確實有一種直入人心的震撼力。

  別說雷區,就算眼前有個地雷陣,恐怕也很難控制自己不踩進去。

  不要再散發魅力了,大哥!

  你這是在玩火!

  但江雪聲依然若無其事地說下去:

  「在搖光峰,你的每一句話,心中每一點聲音,都必定會有回答。若不然,那便是我這個掌峰德不配位,尸位素餐。」

  他這個人講話,自有一種「江言江語」的獨特風格,無論是一本正經地說怪話,還是花樣翻新地罵人,永遠慢條斯理,神清氣定,仿佛在講述一個娓娓動聽的傳說。

  一面是十足輕慢,一面又是無限真誠。

  說到最後一句時,他倏地一揚袍袖,便只見倒映在湖中的繁星化為萬點流光,一齊冉冉浮起,與滿天星辰交相輝映,宛如夏夜流螢。

  光影浮動間,他的面容看不真切,唯獨通透的嗓音從光中傳來——

  「舒鳧,歡迎來到搖光峰。你願意隨我來,我很高興。」

  ——那便是一切的開端。

  作者有話要說:  雪哥:此後如沒有道,我就是唯一的……

  鳧哥:好了別騷了,大哥抽你的中華吧

  三師兄歌詞來源於我手動拼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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