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照夜曇華

  「來人,將他拿下!今日無論如何,決不能讓他走出這扇門!」

  在崆峒長老的煽動之下,齊三爺眼一閉心一橫,大聲呼喝著喚出一批手下,將柳如漪圍了個密不透風,前仆後繼地衝上前去。

  至於崆峒長老,他的戰術和外表一樣猥瑣,利用人潮作為掩護,踏著一種古怪的步法輾轉騰挪,時不時從一個刁鑽的方向拍出一掌。

  柳如漪身法輕靈,每次都能險之又險地避過,卻也不可避免地被掌風波及,割裂的衣袍如同落花一樣飛散。黑髮與紅衣交錯,給畫面增添了一分淒迷詭異的氣息。

  崆峒長老不愧是陣法名家,步法暗合八卦,內藏玄機,一招一式滴水不漏。柳如漪與他纏鬥片刻,一來根基稍遜一籌,二來受到人群掣肘,一時間難以突破,只能取出鳳首箜篌彈奏,將滿堂炮灰一口氣掃到一邊。

  就在這一瞬間,一直袖手旁觀的凌奚月忽然飛身而下,一道劍光如毒蛇般向他刺了過去!

  「?!!」

  千鈞一髮之際,柳如漪天鵝般修長的脖頸一偏,冰冷的劍鋒幾乎貼著他頸側掠過,削斷了一縷烏黑柔順的長髮。

  柳如漪錯開一步,儀態萬千地站定:「凌二公子好手段。殺氣掩藏得如此完美,竟連我也不曾察覺。」

  「過獎。」

  凌奚月唇角一勾,「沉璧君面前,在下不敢大意。實在抱歉,我也是為父親和大哥辦事,只好得罪了。」

  舒鳧眼看著柳如漪以一敵三,心中焦慮,下意識地開口問道:「前……道友,你一直不出手,莫非也要等到他七成死嗎?」

  「並非如此。如漪生性好強,若我一開始不給他施展拳腳的空間,他心中不滿,回頭必然要鬧脾氣。」

  江雪聲也不動怒,好聲好氣地向她解釋道,「至於『七成死』,卻是你誤會我了。對於自尋死路之人,我實在不想攔著,所以取了個折中之法,待他們『死到七成』再去相救。對於我的弟子,標準卻是不同。」

  舒鳧:「怎麼個不同法?」

  江雪聲輕輕一笑,理直氣壯地表演雙標:「旁人的標準,是七成死。我的弟子,標準是一根頭髮。」

  舒鳧:?????

  她低頭望了一眼柳如漪鬢邊斷髮,還沒來得及開口,便只聽見「嗤」的一聲輕響,崆峒長老五指如鉤,撕下了柳如漪半幅衣袖。

  他一對三角眼中精光閃爍,咧嘴笑道:「小子狂妄無禮,一身皮肉倒是細嫩,與老夫那些鼎爐相比也不差什麼……」

  話音未落,又是「嗤」的一聲響,柳如漪衣袖中甩出一道琴弦,將崆峒長老精心保養的鬍鬚截去半邊。

  「哎呀,手抖了。」

  柳如漪故作驚訝道,「真不好意思。又見長老當眾發.情,我本想替三師弟將你廢了,果然還是差了一分準頭。」

  「豎子爾敢!」

  崆峒長老勃然變色,氣咻咻地吹起半邊鬍鬚,「今日若是你師尊在此,老夫倒還有幾分忌憚。憑你一介小輩,也敢在老夫面前猖狂?」

  舒鳧:「……」

  這一刻,她也很想對崆峒長老喊一句「好了,你不要再講了」。

  長老還不知道,此時他就宛如戲台上的老將軍,背上插滿了旗子。

  而且那些旗子,還是他親手插上去的。

  也就在這一刻,舒鳧只覺得身體一輕,江雪聲長袖一卷將她帶起,整個人如同一片雪花般毫無分量,輕飄飄地從房樑上落了下去。

  在不到一秒的下落過程中,舒鳧最先感覺到的,是一陣夜風般清爽的、帶著水汽的涼意。

  隨後她意識到,那不是夜風,也不是水汽,而是從江雪聲身上擴散開來的靈力餘波。

  一直以來都刻意隱藏修為的江雪聲,一旦解除偽裝,頃刻間便成了一泓藏也藏不住的寒潭,通身溢出的靈力如有實質,甚至足以拉低氣溫。

  與此同時,他的面貌也發生了改變。

  舒鳧距離他最近,清楚地看著那副眉眼一點點變換輪廓,眼尾斜挑,眉飛入鬢,如同親眼目睹一把刻刀在美玉上雕琢。不知為何,她絲毫不感覺違和,仿佛她早已知曉,這才是江雪聲應有的模樣。

  仿佛雪霽雲開,霧靄消散,雲霧掩映間的山水終於顯露其本來面貌,一展絕代風華。

  舒鳧不是沒見過美人——三次元有美人如畫,二次元有比真人更美的畫。即使如此,江雪聲低眉向她望來那一刻,她仍然感覺呼吸困難,差點在內心化身為一隻尖叫雞。

  臥槽!

  臥槽臥槽臥槽臥槽!

  這個人!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難怪猴妖都想給他生猴子,她一瞬間都想給他生尖叫雞!!!

  眼前人看上去極為年輕,不過弱冠之齡,容顏清冽如秋水,氣度灑落如長風,靜是白璧無瑕,動是颯沓流星,從骨到皮無一處不美。這美無關乎性別,說他是男子亦可,是女子亦可,人世間的概念在此毫無意義,只能感嘆一句「仙骨天成」。

  他不像山巔雪,不像百丈冰,也不像常見的修仙界男神一樣,穿著一身纖塵不染的清冷白衣。

  他的衣衫是一種淺淡的天青色,像國畫中的山水,衣擺上繪有兩三朵盛放的曇花,清雅潔白,仿佛在暗夜中傾吐芬芳。

  故而,其名為「曇華」。

  擷一枝瓊花為骨,攬三分明月為魂。

  煌煌華燈千萬盞,不及曇華照夜明。

  隨著裝束轉變,江雪聲原本束起的墨發也有大半傾瀉而下。他未戴發冠,只用一支木簪松松挽著長發,流水一般的髮絲拂過肩膀、脊背,如同一道水墨繪就的銀河,越發映襯得他的眉目宛若晨星。

  對此,舒鳧的感想是——天懸星河,突然倒了一瓢在我頭上。

  這滿天星河一樣的美人低頭凝睇著她,忽而破顏一笑,如畫眉目舒展,一雙眼彎成細細一對月牙:「好看嗎?」

  舒鳧:「…………………………好看。」

  江雪聲:「嗯,好看就對了。而且我不用梳毛,也不用化妝。」

  舒鳧:「……」

  ——不是,你們這對師徒怎麼回事?!

  舒鳧呆若木雞,內心震驚如同尖叫雞,堂上其他人也差不了多少。崆峒長老剛才意氣風發,在背後將「曇華真人」踩了個痛快,這會兒眼看著正主從天而降,一張老臉漲得發紫,眼珠子險些都不會轉了。

  柳如漪抿唇一笑,翩翩然退至一邊,風姿綽約地屈膝施禮:

  「弟子柳笑,恭迎師尊。」

  江雪聲——曇華真人顯然已經習慣了旁人這種反應,一手攏著瀑布般垂落的黑髮,一手帶著舒鳧,仿若閒庭信步一般,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地走到上首,在凌奚月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他坐也不是正坐,甚至有點「坐沒坐相」的意思,整個人沒骨頭似的一歪,仗著自己容顏絕世,硬是歪出了一段美人春困的慵懶風情。

  從舒鳧的角度看去,只見他眼帘半垂,烏黑濃密的睫毛掩住目光,一段修長手腕撐著下頜,姿態輕慢到無以復加,卻意外地並不令人生厭。

  人長得好看,確實是可以為所欲為的。

  「崆峒長老,凌二公子,齊三爺。」

  他帶著笑意傾身,「別來無恙,曇華有禮了。」

  「……」

  舒鳧一點都沒看出禮在哪裡,單看他的表情,還以為他在說「曇華問候您祖宗十八代」,或者「三天之內撒了你,骨灰都給你揚了」。

  崆峒長老喉頭顫動:「你……你……」

  「嗯,你說。」

  江雪聲斯斯文文地一點頭,表情近乎慈愛,「我在聽。」

  崆峒長老頓時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齊三爺面如死灰,卻還是不得不負隅頑抗:「曇華真人,此乃我齊家與凌霄城之事,與您毫無干係。九華宗、凌霄城一向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您貿然插手,恐怕有些不妥吧。」

  江雪聲溫和道:「有道理。不過,誰說此事與我毫無干係?」

  說著他眼皮一撩,恰好迎上舒鳧目光,將她滿腹狐疑的表情穩穩接住,專注而又真誠地凝視著她。

  「道友。」

  他語氣平和,與一路上沒有什麼兩樣,「在下姓江,單名一個『曇』字,表字雪聲,道號曇華。早年客居玄玉宮,百年前,入主九華宗搖光峰,也被人稱為『搖光長老』。當然,我並不是很老。」

  「嗯,哦。」

  舒鳧不明白他為何在這個節骨眼上自我介紹,只好乾巴巴地應著,「您……那個,很好,很強大。」

  而且真的很不服老。

  江雪聲又道:「搖光峰不是富庶繁華之地,但勝在山明水秀,最是養人。我膝下門生數百,親傳弟子三人,如漪隨性、昭雲活潑、司非忠直,都是好相處的脾氣。昭雲喜歡鮮花,一年四季,峰上都有如雲的繁花可看;司非天性親水,峰上有大小湖泊,瀑布清泉,是個戲水的好去處。」

  「我所有之物不多,但凡弟子喜歡,便都會給。」

  舒鳧隱約意識到什麼,不等她那個影影綽綽的猜測成形,江雪聲便已向她伸手,纖長的指尖隔著衣袖觸到她掌心。

  仙人動作輕緩,神色安詳寧靜,猶如夜色間一朵無聲吐蕊的曇花。

  「道友,我知你是童氏嫡脈遺孤,童瑤唯一的傳人。你對我說,你有心拜入仙門,為童氏一族報仇雪恨。」

  「我有心引你入門,送你去九重天上,你願不願意?」

  ——我知你是姜若水,我也知你不是姜若水。

  ——正因如此,你口中的「報仇」才尤為可貴,勝過世間一切珍寶。

  僥倖重生的一縷孤魂,要有幾多孤勇,幾多俠氣,才能為毫無干係的因果一擲生死?

  赤子心誠,可證大道。

  我欲渡你一程,你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