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夏天,有人會想起搖曳的蒲扇,冰潭裡鎮過的瓜果,烈日下連綿不絕的聒噪蟬鳴。
有人會想起清澈如洗的夜空,想起滿天星光燦爛,點點流螢如同天上星河一般漫過台階。遠方有煙火升起,流光璀璨,在清遠的夜色之中開出花來。
但是,對於整個修真界來說——
在那個永生難忘的夏日,烙印在他們眼底的,都是同一幕景象。
龍飛鳳舞,雲破日出。
乾坤清朗,一劍傾城。
沒有人會再一次忘記龍鳳。就好像沒有人會忘記,舒鳧那道照徹長夜的劍光。
天魔身死,龍鳳復生。如此天翻地覆的變故,徹底擊垮了魔修最後一絲負隅頑抗的信心。
而後,正道一鼓作氣,在九華宗和玄玉宮的帶領,天衍門的……吶喊助威之下,如風捲殘雲一般橫掃戰場,將魔修一舉蕩平。
——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
三千年前,因天地間清濁失衡而爆發的「魔禍」,直至今日,方才真正告終。
如果這是一篇西幻故事,此時舒鳧大概會深情朗誦: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完了,應行的路我已經行盡了,當守的道我守住了。】
【從此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我存留。】
不過,放在此處,似乎也別有一番契合。
此戰過後,五州封印之事大白於天下,「公義的冠冕」遲來三千年,終於戴到了龍族與鳳族頭頂。
再也沒有人將其斥為「妖物」,人人反躬自省,回首千年,感激與歉疚之情填塞胸臆。
過去耀武揚威的天璣峰之流,將被永遠釘在恥辱柱上,一世不得抬頭。
只是,毀譽也好,榮辱也罷,龍鳳已經全然不在乎了。
或者說,打從一開始,江雪聲和五鳳族長決意鎮魔,又為了根絕後患而選擇隱瞞封印之時,他們就從未在意。
身為天神後裔,他們完成了自己堅守的使命——傾盡一身碧血,維繫天道不墜,世間星火相傳。
雖千萬人,吾往矣!
至於接下來的「人道」,就要靠眾生自己去走了。
那將是一條很漫長、很艱辛的道路。
但他們知曉,並且相信。
——在沒有「神」的世界裡,人們會繼續前進。
在道路的前方,或許難免波折坎坷,但只要抬頭仰望,便能看見永恆閃爍的萬古星光。
古老的傳說已經遠去。
未來的故事永不終結。
……
戰火平息以後,清風吹拂過荒蕪的、傷痕累累的大地,從層層堆疊的白骨與灰燼之下,嫩綠的新芽探出頭來。
眾修士收殮了戰死同袍的遺骨,遵從龍鳳之意,沒有為他們建神廟、蓋祠堂,而是為犧牲者建立了一座衣冠冢。
用舒鳧的話來說,這便是所謂的「烈士陵園」。
「與其求神拜佛,不如來祭拜他們。」
她說,「我們能有今日,建立在誰的功勳之上不好說,但一定是建立在他們的性命之上。」
「人間已負過一次大恩,不能再負第二次。」
其實,依照她的意思,付出慘烈犧牲的龍族和五鳳,也是該享受人間香火的。
但他們拒絕了。
最終,龍鳳與凡人一樣,只是在陵園中占有一個席位,刻寫了三千年間所有犧牲者的姓名。
或許是出於某種私心,江雪聲在其中加上了「師春雨」和「柳驚虹」的名字。
作為「留下之人」,無論如何悲慟欲絕,他們都不能追隨逝者而去。終其一生,他們都活在生與死的罅隙之中,一邊懷抱著對逝者的思念,一邊背負著生者的職責,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至少最後,江雪聲希望他們與故人一起,在傳說里安穩地長眠。
「『與眾生同悲喜,於塵世得自由。』——這是師小樓的心愿,也是龍鳳後裔中許多人的願望。」
「如今,他們只想走下神壇,到廣闊無邊的天地中去。」
江雪聲告訴舒鳧。
「說來慚愧……在我們之中,反而是心性最單純的不愧,最先做到了這一點。」
雖然小紫鴨有點憨。
……好吧。
不是「有點」,是憨得天崩地裂,聞者震顫,見者懵逼。
不過,憨鴨有憨福,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大智若愚」吧。
……
這一戰之後,舒鳧傷筋動骨,幾乎全身的血都換過一輪,被各路親友結結實實地按在病榻上,足足將養了數月之久。
在百無聊賴的養病時光里,通過水鏡和眾人閒談,各方消息源源不斷地從她耳邊掠過,像是一本飛快翻頁的書。
饕餮魔君死了。
那一日,橘貓大黃英勇地與他搏鬥到最後一刻,用血肉之軀擋住了那張噬人巨口,一隻貓爪幾乎被生生咬斷。
與此同時,鴻鵠靈火熊熊燃燒,燒穿了饕餮刀槍不入的皮肉。就在饕餮掙扎嘶吼之際,蕭鐵衣的刀光如銀河飛流直下,斬斷了他沉重的頭顱。
這妖獸生前吃人無數,死後便成了一頭烤山豬,供所有修士開了一天一夜的烤肉趴,剩餘的豬肉被保存起來帶回門派,與親朋好友共享。
狡慧魔君死了。
說來可笑,狡慧魔君一生苟且惜命,最後也沒死在正道手上,而是在狼狽逃回魔域之際,被摩拳擦掌的南宮溟舊部截了胡。
——操.你老子,老子等的就是今天!!!
這句話好像有點問題,但是不重要。
南宮溟挨了一刀尚未恢復,這會兒還坐在輪椅上,被季小北推到陣前,手中捧著一本醒目的《修仙界核心價值觀》。
狡慧魔君記不清他說了什麼,只記得一通文縐縐的威脅,什麼「懸崖勒馬」,什麼「勿謂言之不預也」。
然後他就死了。
臨死之前,他腦海中最後閃過的念頭是:
——不是,你根本沒給我「懸崖勒馬」的機會啊?!!
南宮溟看也沒看他一眼,吩咐手下斬了狡慧首級,躊躇滿志地轉向季小北道:
「季同志……咳,季道友。勞煩你跑一趟,將這首級帶回天衍門,就說魔域欲與正道講和,共同建設社會主……我的意思是,我們和平相處,互惠互利,共同維持修真界的繁榮安定。」
苦瓜臉侍從淚流滿面:「魔君,您看您這改口,跟沒改也差不多啊。求您了,能講點我們聽得懂的嗎?」
南宮溟滿不在乎,大手一揮:「放心,回頭我就在魔域建立支部,將書中深意傳授於你。」
「……支部又是什麼啊!!!」
靖海真人的兩名愛徒,終於還是迎來了社會性死亡的結局。
不過,舒鳧不願將「平如海愛慕明瀟」一事公之於眾,她覺得這就像一粒老鼠屎,哪怕沾上明瀟的衣擺,都讓人覺得噁心。
因此,她將錄像上傳到水鏡網際網路之際,動了一點小小的手腳,將平如海「不倫之戀」的對象消了音。
很快,修真界就流傳開了這麼一個說法——
靖海真人的首徒big膽,夠勁爆,夠奔放,竟然惦記上了自己師尊的屁股!!!
靖海真人:「?????」
舒鳧:嗐,這有啥稀奇的。你上口口轉一圈,就沒幾個師尊不被人惦記屁股。
常規操作,不要慌。
但靖海真人素來自命清高,目下無塵,如何受得了旁人微妙的目光?
偷笑就算了,還偏偏盯著他的屁股笑!
沒過多久,靖海真人就假託閉關,將自己關在天璣峰不肯出門,像極了二十年前的方晚晴。
即使如此,江湖沒有靖海,卻依然流傳著靖海翹臀的傳說。
不過,話說回來——
平如海激情自爆,方晚晴四腳朝天,這兩個視頻在網際網路上熱度爆表,打得難解難分。
但真正的網絡頂流,卻是另外一段珍貴的影像。
影像的主人公,不是別人,正是凌霄城城主凌山海。
準確來說,應該是「前」城主。
在影像中,凌霄城巍峨的大殿已化為一片斷壁殘垣,凌山海與明瀟真人肅然相對,各自嚴陣以待,呈現勢均力敵之態。
就在此時,只聽一聲清亮的尖嘯傳來,一片耀眼華光從天而降。
兩人抬眼望去,來者卻是一隻通身金色的大鳥,如同日輪一般輝煌燦爛,威風凜凜地俯視著他們。
那大鳥朗聲問道:「凌山海,你可知罪?」
「你是……」
凌山海自然識得祖輩,卻絲毫不覺虧心,理直氣壯地昂首道:
「我何罪之有?我所行之事,無一不是為了凌霄城,為了鵷鶵一族的尊榮地位。這天下,既然依靠神鳥撐持,便該歸我等所有。」
「『天下』?」
鵷鶵老族長不為所動,尖銳地冷笑一聲,「試問,何為天下?」
「土地?財富?奴僕?還是高居萬人之上,將一切握於掌中的快意?」
「愚不可及!!」
他的語聲陡然冷厲,如烈風卷雪,含著些蒼茫的悲意,從滿地廢墟之上呼嘯而過,「沃土千里,不過死物。『天下』之所以為天下,皆因其中有萬物生息!」
「豎子鼠目寸光,不敬萬物,卻膽敢妄談天下,著實該殺!!」
——直到此時,凌山海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一個越級打怪的化神劍修,一個剛從封印中甦醒的大乘祖宗,的確是難以取勝的強敵。
但以他的修為,要全身而退並不困難。
因此,他半點不肯示弱,在祖宗面前放肆頭鐵:
「前輩此言差矣。眾生本就分三六九等,同為人族,其中亦有尊卑貴賤之分,更何況神鳥與凡人?天生萬物,我族一枝獨秀,萬物合該盡歸我族。」
「……」
鵷鶵族長尚未回答,便只聽見一聲輕笑,「呵呵。這樣的見解,我們當年從未想過,果真是後生可畏。」
凌山海循聲望去,只見一名白衣女子翩然現身,烏髮如雲,秋波瀲灩,似多情也似無情。
「鴻鵠族長柳素心,特來討教。……不對,如今的我,也該自稱『前族長』了。」
「正是!我等老朽之身,早該將這片天空讓給子孫後代。」
緊接著,另一道聲如洪鐘的嗓音響起,氣沉丹田,直震得滿山草木蕭蕭而下。
再看來人,一頭鮮亮紫發隨風飄揚,光彩奪目,不是鸑鷟老族長鐘頂天又是誰?
「但浮雲翳日,惡浪遮天,我等終歸還是見不得的!五鳳後人翻雲覆雨,興風作浪,以致大道蒙塵,我等更見不得!!」
「不錯。」
文質彬彬的青鸞老族長緊隨其後,溫吞道,「三位言之有理,我贊成他們的意見。凌家小兒,還請你束手就擒吧。」
「你們——」
凌山海這回才是真正吃了一驚,同時怒上心頭,勃然變色道,「豈有此理!我鵷鶵一族之事,幾時輪得到他人定奪?!」
「凌宗主,你誤會了。」
柳素心淡淡道,「我既為鴻鵠,便無意越俎代庖,此行也並非前來清理門戶。只是……我族後輩之中,有一位曾受過凌霄城關照。我來尋凌宗主,不過是為他討個公道。」
「後輩?難道是——」
要說鴻鵠與鵷鶵之間的嫌隙……無論怎麼想,都只可能是那隻該死的橘貓,以及凌鳳卿利用那隻貓,在青城殺害的數十條人命。
凌山海覺得不可理喻:「柳素心!你身為一族之長,竟要為一隻貓與凌霄城開戰嗎?」
「如今的一族之長,名為『柳笑』。」
柳素心不卑不亢,「至於我,只不過是一名沉睡多年的老婦罷了。身為長輩,我不願教孩子們受了委屈。」
「那……你們其他人……」
「她是為了小輩,我卻不是為了兒子。我殺你,無須理由!」
鐘頂天宏亮的嗓音如同春雷,從天邊隆隆滾過,「凌山海,你與魔道沆瀣一氣,戕害蒼生,人人得而誅之!!」
青鸞老族長:「三位說的都對,都對。」
凌山海:「……」
——你他媽就是個跟風雞.吧?!!
上古時代不同於今日,靈氣充盈,神獸修煉速度極快,五鳳族長皆是大乘期修為,打後輩如同降維打擊。
被色彩各異的老祖們包圍,凌山海威嚴的、不可一世的面孔上,頭一次浮現出駭然之色。
「你們——你們縱然是先輩,也不可這般待我。我都是為了凌霄城……」
「不會再有凌霄城了。這個可笑的名字,從一開始就不該出現在史冊之中。」
鵷鶵老族長沉聲道。
「凌山海,我不會殺你。正所謂『爾俸爾祿,民膏民脂』,如今,也到了『還脂膏於民』的時候。」
「五州地脈中封存的魔氣已然淨化,但濁氣尚有殘留,脆弱的地脈也需要溫養。你修為精深,又有鵷鶵血脈,正好替我們接下一程的班,鎮守這片土地。」
「至於要花費多少年,我就不清楚了。」
凌山海:「???????」
「等等,稍等片刻。前輩——伯祖父,不可如此!我守護族裔,開疆拓土,縱然負盡天下人,也從未負過鵷鶵!身為鵷鶵後人,我問心無愧……」
「信口雌黃。」
老族長冷冷道,「凌山海,你根本不懂什麼是鵷鶵。」
「你的子嗣後裔,我自會教養,你盡可放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舒鳧在病床上看完了這段影像,差點笑得傷口迸裂,隨手發出一條彈幕:
——笑死,黃雞湯!
……
……
「所以說,現在這片五州大地,就是一鍋巨大的黃雞燉湯咯?」
數月後,舒鳧傷勢大好,便決定往這片新生的大地看看。
縱然有諸多積弊,這終究是她親手守護的世界,是她兩世人生中的第二個故鄉。
江雪聲執意不肯讓她御劍,自己化身為白龍,腦門上頂了個軟墊,讓舒鳧愜意地坐在他頭頂,不會被鱗片硌得慌。
就這樣,美得令人心悸的雪龍騰空而起,乘奔御風,直往九霄之上扶搖而去。
身如江河玉帶,翼若垂天雲霞。
「這次的封印大陣,與我等不同。凌山海一身血脈修為,最後都將回歸於天地之間,澤被萬物。」
「他不會死,不過……」
江雪聲清涼的嗓音里透著笑意,「他會變成一隻普通的老黃雞,與凡人無異。」
「對他來說,這才是最深重的苦難。不是嗎?」
至於凌山海一生視若至寶的「凌霄城」,如今已不復存在。
鵷鶵老族長說到做到,雷厲風行地驅散一干走狗門徒,散盡千金,將凌家這些年橫徵暴斂的財物一一送歸原主後,點燃五鳳靈火,將那些華美的玉樓金殿、貝闕珠宮付之一炬。
此後,老族長率領一干鵷鶵子孫,在道魔決戰之地——朔月城重新建立了門派。
因朔月城臨水,不遠處便是一片茫茫大澤,遂取名為「夜行川」。
衣錦夜行,何須人知之乎?
歷經顛簸輾轉,鵷鶵一族,終於回歸了那條「不可有傲氣,不可無傲骨」的古道。
凌奚月已是少族長之身,再也沒有糾纏舒鳧,也不知是太過忙碌,還是真情實感地對她死了心。
江雪聲和舒鳧抵達朔月城的時候,正好看見他在吩咐族中少年,挨家挨戶向昔年驚擾的百姓賠罪。阿玄呼啦啦搖著尾巴,顛顛兒地跟在他身後。
「阿鳧。」
凌奚月含笑喚她,窺見一邊江雪聲的神色,又面帶失落地改了口,「舒鳧姑娘。」
他一直喚舒鳧「姜姑娘」,不是因為不識眉眼高低,恰恰是因為太識抬舉。
他知道,更親昵的稱呼,自己是不配的。
即使如今他洗心革面,自以為能夠更進一步,但他心儀的姑娘,身邊早已有了勝他千百倍的良人。
所以,他這一生繾綣綿長的情思,求而不得的酸楚,也都融化在這一聲「阿鳧」里了。
今後,他會走自己的路。
阿玄:「汪汪!」
——你終於想開了,狗很欣慰!
「我聽說,你與曇華真人,有意舉辦結侶大典?」
凌奚月微笑著向舒鳧問道,「也不知我這樣的人,能否有幸討上一杯水酒。」
「算不上什麼大典,就是親戚朋友們一道兒吃個飯,慶祝一下。」
舒鳧坦然道,「鵷鶵老族長要來,你是他欽點的繼承人,自然可以跟著。不過,你確定要來嗎?」
「嗯。」
凌奚月點點頭。
沒有病嬌,沒有黑化,就如同日升月沉一般,他將與自己無疾而終的單戀告別。
他已經獲得了足夠的犒賞。
「話說回來,那個……」
凌奚月小心翼翼地開口,目光游移不定,清雅俊秀的面容上帶著些赧然,「南宮魔君說,他要在魔域建立什麼『支部』,幫你宣傳你的教化思想。」
「你看,在我們朔月城,是不是也建上一個?」
舒鳧:「……」
好吧。
最後,大家還是在社會主義道路上殊途同歸。
……
令舒鳧意想不到的是,在千燈寺的古廟中,慈眉善目的大師們也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不是指成立支部,而是指喝喜酒。
大師道:「施主護佑蒼生,功德無量,貧僧合該為蒼生拜謝二位,送上一份賀禮。」
「大師也能喝酒嗎?」
舒鳧詫異道。
「阿彌陀佛,自然是不能的。」
大師拈花一笑,神態清淨安詳,「但是,貧僧可以飲茶。」
顧小喬,不,覺喬大師不知從何處閃身而出,幽幽道:「是啊,還可以喝果汁。」
「你們既然來了,可一定要嘗嘗。千燈寺的蛇莓櫻桃桑葚汁,實乃天下一絕。」
舒鳧:「……」
——喬喬,這就是你出家的理由嗎?
「對了,葉書生和天妖王如何了?」
舒鳧向他詢問道,「此次饕餮魔君伏誅,葉書生亦有出力。前任天妖王縱有千般不滿,也該點頭了吧?」
顧小喬心如止水地合掌:「阿彌陀佛。據我所知,他們兩人正準備訂婚。」
舒鳧:「訂婚?那何時結侶?」
顧小喬:「待葉公子結嬰之日。天狐老祖以為,即使招贅,這贅婿也不能比他女兒柔弱太多。說到底,不是葉公子太弱,只是蕭姑娘太強了。」
舒鳧:「…………」
——別人是追妻火葬場,葉書生倒好,這是追妻盤山公路啊!!!
——等他倆結婚的時候,差不多也能結伴飛升了吧???
顧小喬:「阿彌陀佛。紅塵千般業障,萬般波折,人生苦短,不如出家。」
舒鳧:「不,你只是想吃大師的軟飯吧。」
……
再後來,他們又去了一趟魏城,看望魏天嬌母女和欒氏一家。
江雪聲與舒鳧相攜而行,穿過車水馬龍的長街,路過昔日花朝節大比的擂台,也經過了花家兄弟的祠堂。
祠堂里里外外,上香祈福之人絡繹不絕,卻再無一人面帶嬉笑,向「花童大人」許下千奇百怪的願望。
如今,他們只是誠心誠意為少年的來生祈禱。
願平安喜樂,一世安康。
願山高水遠,終有相逢。
欒家只剩下欒老太和孫女欒清兩人,據說欒黛已經背起行囊,前往外面的大千世界闖蕩去了。
在魏城百姓的幫助下,原本破敗蕭條的龍神廟修繕一新,也包括那座外表堅實、內里酥脆的龍神像。
自然,「兩根狼牙棒」也被一絲不苟地粘回原處,甚至還刷上了一層閃亮亮的金漆。
江雪聲:「……」
——倒也不必如此!!!
「很多人說,要新建龍神廟,給龍神大人供奉香火。」
當年牙牙學語的欒清已長成窈窕少女,脆生生地向他們解釋道,「不過,龍君說用不著,大家就改建園林,將龍神像擺放其中。其他各地的龍神像,都是跟我們這座學的。」
「……」
江雪聲一聽這話,如遭五雷轟頂,面色一瞬間比他的鱗片更白:
「你的意思是……在五州各地,都建起了和你們一樣的龍神像?和你們一樣??」
他一時情急,將同一句話重複了兩遍。
「對啊!」
欒清興沖沖地點頭,「龍君,我們家的雕工不好嗎?還是說,有哪處細節不符合?您儘管說,我們一定改。或者您變成原形,我們仔細對照著看一看。」
江雪聲:「…………」
——我跟你們說個雞兒啊!!!
舒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後來,江雪聲載著舒鳧起飛的時候,就用雲霧給自己下半身打上了馬賽克,以免路人架望遠鏡偷窺。
舒鳧笑得前仰後合,不得不緊緊抱住龍角,這才沒有從雲端翻滾墜落,變成名副其實的「rollinggirl」。
……
最後,他們抵達的終點是棲梧山,也就是鳳凰一族的故土。
在百年前的血戰之中,昔日風光秀美的棲梧山已化為一片焦土,鬼哭盈谷,寸草不生。
如今,五鳳各歸其位,風遠渡和風瑾瑜重返故鄉,披著滿身霜雪與風塵,懷著一腔尚未乾涸的熱血,重新栽下了一株艷烈如火的鳳凰花。
舒鳧說過,自己想要「開宗立派」。
九華宗終究有自己的歷史與傳承,她想要以全新的名義發聲,便需要一個全新的宗門。
恰好,風遠渡在紫微仙會上一劍驚艷四方,上門拜師求教之人摩肩接踵。
風遠渡不勝其擾,索性讓舒鳧在棲梧山開宗立派,自己擔任長老,也好名正言順地支使她為自己趕客。
令舒鳧意外的是,除了風遠渡之外,九華宗掌門秋心的分神也在這裡。
「鳳凰花是靈木,我來幫他們看看。」
少年模樣的掌門展顏一笑,笑靨柔和如春水,「還有,曇華用來托體重生的白雪幽曇,之前為魔氣所傷,我也在這裡種下了。那可是你送給舒鳧的禮物,不能隨意拋棄。」
江雪聲:「這……」
——其實,我送的禮物是我自己來著。
不過,單身掌門大概無法領會吧。
「……」
與此同時,舒鳧驚訝的目光落在掌門領口,久久無法移開。
在他那領雪青色的斗篷之下,單薄春衫的衣襟上,別著一朵形似牡丹的鮮花。
「掌門,那是……?」
「哦,這是弟子們新帶回來的奇花。」
掌門溫聲解釋道,「說來有趣,在弟子們外出歷練途中,這株奇花主動勾住一名弟子袖口,央求他帶自己回去。弟子說,他冥冥中仿佛聽見有人耳語,自稱名叫『解憂』。」
「解憂花。很特別的名字,是不是?」
解憂花。
花解憂。
「……」
舒鳧只覺得鼻端一陣酸楚,一時竟有些語塞,「嗯。是個好名字。」
她想了想,又隱晦地提醒道:「掌門,您……千萬要活得長久一些,還有,不要太快飛升啊。」
「啊?」
秋心微微一怔,被這前後矛盾的兩句話整懵了,「又要活得久,還不能飛升,那豈不是要一直在人間操勞嗎???」
頭皮一涼.jpg
舒鳧無奈道:「掌門,我不是那個意思。您不要想太多。」
掌門比她更無奈:「你和曇華這副德行,我要是想少了,現在還有頭髮在嗎?」
「如今,你們兩人在棲梧山自立宗門,一呼百應,搖光峰大部分妖修都要跟著離開。柳如漪是鴻鵠族長,早晚要回星月澤;昭雲和司非分別是玉兔和鮫人一族的繼承人,以後也得各回各家,登臨王位;至於鄔堯,他已經是玄玉宮的人了。」
掌門長聲嘆息,滿懷幽怨地總結道:「我養你們這麼久,當真是養了一腔寂寞。」
「別這麼說,致遠。」
江雪聲親切地呼喚他道號,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我當年投身於九華宗,便是看中你『正道魁首』的資質,故而願意輔佐。這些年來,你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秋掌門:「……」
我這掌門,也真是當了個寂寞。
「唉。無論如何,我還是代表九華宗祝福你們。待你們結侶之日,我自會送上賀禮。」
「曇華,舒鳧。後會有期。」
少年向兩人點頭致意,指尖輕撫衣襟上帶露的鮮花,轉身飄然而去。
直到一路飛出老遠,棲梧山蒼翠的輪廓湮沒在雲海之中,他這才微微牽起唇角,露出個小狐狸一樣狡黠的微笑。
「他們總以為自己在瞞我,到頭來,還是被我瞞過了一次。」
大能修士通天徹地,偶爾福至心靈,得開天眼,或能窺見自己前世的景象。
雖只是匆匆一瞥,其中諸般因果,便足以讓天資聰慧的秋心了悟分明。
「放心,我會等的。」
秋心輕聲自語,話語如朝露,甫一出口便散入風中,「我會活得很久,不會太快飛升。」
「你在深仇苦恨之中隱忍千年,不得輪迴轉世。這一世,該換我等你回來。」
歷經風霜的少年低垂眼帘,靜靜注視著衣襟上隨風搖曳的花朵。
少年容色如玉,眉心硃砂似血,瑩亮剔透的眼眸在殘陽映照下,泛出一層悲傷而溫潤的柔光。
他喚道:
「『哥哥』。」
上一世,他們沒能一起長大。
此後一去一留,一得大道,一成厲鬼,轉眼便是千載光陰。
好在山高水遠,終有相逢。
秋心清淺一笑,轉身沒入漫天蒼茫的暮色之中,衣角勾起了一抹旖旎艷麗的霞光。
夕陽下有風輕送,其間仿佛還攜著琅琅書聲,正是當年花家兄弟共同念誦,卻從未理解的詩文。
「江上春風留客舟,無窮歸思滿東流。與君盡日閒臨水,貪看飛花忘卻愁。」
「貪看飛花,忘卻愁……」
……
……
傍晚時分,舒鳧和江雪聲並肩走在棲梧山腳下的小鎮,放眼看雲霞漫捲,倦鳥歸林,幾縷乳白色的炊煙裊裊升起,耳邊傳來了喧囂鼎沸的人聲。
好一派歲月靜好,煙火人間。
說書人的牙板還在響,小鎮上的茶館還在開,只不過故事換了一段又一段。
當年為凌霄城歌功頌德的戲本,如今早已無人問津,換成了時下最熱門的《老白龍身鎮五州,小仙子劍斬天魔》。
江雪聲:……不是,這是個什麼標題???
舒鳧:大哥,算了算了。
再往前走,只見滿大街奔跑嬉鬧的小孩兒,嗓音稚嫩清脆,你一句我一句,唱著首打油詩一樣的兒歌:
「搖光峰上搖光潭,搖光潭裡有劍仙。」
「玉樹搖光棲鳳凰,金戈鐵馬伴紅妝……」
這下輪到江雪聲失笑,低頭湊在舒鳧耳邊說道:
「你瞧,扶搖真人。他們在唱你呢,還說你是『鳳凰』。如漪要是聽見,指不定酸得臉都綠了。」
舒鳧「噫」了一聲,整張臉懊惱地皺成一團:「這什麼爛詞,哪個沒文化的小鬼寫的?酸都酸死了。」
幸好,孩子們很快就唱膩了,換了兩篇更加琅琅上口的詩詞:
「三十三天天外天,
白雲裡面有神仙。
神仙本是凡人做,
只怕凡人心不堅。」
「清角聲高非易奏,
優曇花好不輕開。
須知極樂神仙境,
修煉多從苦處來。」
緊接著,便是各家父母嚴厲的呵斥之聲:
「什麼『苦處來』?整天就知道瘋玩,還在這沒頭沒腦地瞎唱!說到做到,現在就給我回家念書!!」
其間還夾雜著一把如雷嗓門:
「不愧!休得亂跑!……胡鬧,你涅槃重生以後,怎麼越發像個孩子?!」
「嘎嘎,不愧是我!自從涅槃以來,我覺得心態也年輕了,仿佛回到了童年!老頭兒,有本事你來追我啊!!」
「放肆!不愧,你給我回來!!」
舒鳧:「……」
江雪聲:「……」
他們僵硬地回過頭去,只見柳如漪、師小樓和一干老族長正佇立在長街盡頭,似乎是打算上棲梧山拜訪。
然而,一隻滿地亂跑的小紫鴨,徹底粉碎了這幅莊重而不失溫情的畫面。
「師尊,師妹。」
在老族長面前,柳如漪今日還是一襲白衣,衣擺上繪有幾枝灼灼盛放的桃花。
他迎上前來,盈盈一拜,人也如一枝桃花迎風盛開。
「各位族長聽說師妹要自立山頭,都說是好事,一定要過來看看,幫著添置些東西。尤其是青鸞族長,他說師小樓的水鏡還能改進,最好是人手一面,接入千家萬戶之中。」
「如此一來,縱然天各一方,也如同咫尺之遙。」
舒鳧:呃……這是師小樓開發了電腦,現在他祖宗要來開發手機?
也好。
如果網課就此普及,天下間的門戶之見、宗派之別,大概也會漸漸消弭於無形了。
「既然如此,那就多謝師前輩。」
舒鳧落落大方地躬身施禮,又挽起江雪聲胳膊道,「先生,風前輩讓我們採買的東西都買齊了,咱們這便回山吧。正好給諸位前輩帶路。」
「好。」
江雪聲俯身在她發頂上吻了一下,眼中暖意如初漲的春潮,「都依你。」
舒鳧用頭頂拱他下巴:「放尊重點,老祖宗看著呢。」
「讓他們看去。當年一個兩個的,仗著自己是長輩,可沒少在我這兒催過婚。」
江雪聲雲淡風輕地一笑,一手攜著她飄然而起,眉目間似嗔實喜,意態盡顯風流。
在他身後,夕陽緩緩收攏最後一縷餘暉,初秋時節清涼的夜色好似一層薄紗,輕柔披覆在籠罩四野的蒼穹之上。
天黑了。
但舒鳧知曉,對世人來說,「黑夜」已不再是恐懼和絕望的象徵,而是短暫的休憩與安寧。
數個時辰以後,太陽將照常升起,從微睡中悠然甦醒的人間,依舊如美夢一般曠遠而溫柔。
山風激盪,雲霧升騰,紅塵煙火與飄渺仙山從舒鳧眼前一一掠過,全然不同的兩番風景,卻是一般壯美而可親。
兩邊都是她的世界。
穿越二十餘載,來時孑然一身,手握令人無語凝噎的虐文劇本;如今一劍縱橫四海,親友愛侶俱在,她的故事被所有人口耳相傳。
扶搖萬里,滿袖飛花。
她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她所在的人間,成為了當之無愧的「龍傲天女主」。
雖然這個自稱很中二,但舒鳧還是蠻喜歡的。
從他們身後,十丈軟紅之中,依稀有孩子們的笑語傳來——
玉樹搖光棲鳳凰,
金戈鐵馬伴紅妝。
寶劍蕩平三千浪,
扶搖萬里放歌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