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同舟

  話分兩頭,各表一枝。

  將時間撥轉回登島之前——

  「……」

  鴻鵠故居,江雪聲與舒鳧交換過一輪情報後,眉間便好似秋日凝霜一般,籠上了一層化不開的憂色。

  紫微秘境的異狀,魔修過於頻繁且明目張胆的動作,以及白鯨的回憶……

  所有的線索,無一不在指向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

  因為太過荒誕離奇,儘管江雪聲自認為思慮周全,在今日以前,他也從未將這種可能性納入考量。

  直至現在,除了他以外,恐怕還無人產生這種猜測。

  在白鯨之前,他便觸碰到了白鯨不願觸及的想像。

  而且,比「猜測」本身更糟糕的是——

  這個猜測,正在以超乎他想像的速度成為現實。

  「龍君,怎麼了?你仿佛有些心神不寧,這可不像你啊。」

  在他身旁,師小樓的神色相較於方才緩和許多,或許是因為起床氣漸漸平復,「此地確有陣法痕跡。若我所料不錯,應當是近日所設。」

  「『近日』?」

  江雪聲回頭向他望去,「鴻鵠嫡脈被滅,已是近兩百年前之事。倘若有我無法察覺的隱蔽陣法,怎會是近日所設?」

  「龍君未曾失察,不必妄自菲薄。」

  師小樓搖頭道,「依我所見,恐怕是你趕到的時候,此地根本沒有陣法。」

  「沒有陣法……」

  江雪聲若有所悟地蹙眉,「如此說來,魔修早有布局,但一直未曾付諸實施。即使我一路追查,在他們動手之前,也無法發現端倪。」

  師小樓頷首:「正是。又或者,當初他們屠戮鴻鵠只為泄憤,事後才掌握這種陣法。」

  「至於陣法的用途……我想,龍君應當心中有數。若非如此,你也不會帶我前來確認,不是嗎?」

  鴻鵠一族所居住的「星月澤」,原本是一片廣袤潤澤的濕地,遍布異獸珍禽,卻在百年前的鏖戰中毀壞殆盡,如今只剩下空無一物的荒原。

  師小樓寬袍廣袖,孑然一身立在荒原中央,眼瞼半開半闔,揮袖指點四方,很有些蕭索伶仃的模樣,仿佛一株迎風搖曳的花樹。

  然後,他給出了令人背脊發涼的答案——

  「鴻鵠一脈無辜被戮,怨念深沉,經年不散。以生魂為祭,以怨氣為媒……這座陣法,是為『破壞地脈』而設。」

  「其餘各州,死者眾多、怨氣深重之處,恐怕也被布下了同樣的陣法。」

  「當年,龍君與五鳳運用地脈之力封印魔氣,削弱天魔,護佑人間三千年太平。倘若地脈破壞,後果如何,想必不用我再贅述。」

  「……果然如此。」

  對於這個回答,江雪聲並不感覺意外,但心頭仍有一絲困惑未解。

  自他去後,龍族與五鳳各謀生路,唯獨鴻鵠和東海月蛟矢志不移,皓首窮經三千年,終於鑽研出淨化魔氣之法。

  相較之下,就魔修的科技樹而言,趙九歌掌握「破陣之法」的速度,未免太過迅速。

  ——簡而言之,他不相信魔修的科研實力。

  那麼,究竟是誰給魔修提供幫助,讓他們得以占儘先機?

  說實話,這個問題,就連江雪聲也不願深究。

  事有輕重緩急,他沒在這一點上刨根究底,只是單刀直入地向師小樓問道:「此陣何解?」

  師小樓面沉如水,緩緩搖頭:「此陣已成,無解。」

  「不過,我們還來得及做些手腳,緩和陣法效力,讓地脈多撐持一些時候。但無論如何,陣法既成,天魔都會重獲一部分力量。」

  「……」

  江雪聲沉默須臾,終究還是將自己的「猜測」付諸言語。

  「你認為,天魔為何會選在此時下手?他應當知曉,陣法一旦啟動,他潛藏至今的禍心便會昭然若揭。」

  「這……大概是因為,他不必再藏了?」

  師小樓人雖憊懶,腦子卻還算活絡,很快便回過味來,「他準備大大方方亮出身份,與正道決一死戰?」

  江雪聲:「為何是在此刻?此刻對他有何意義?」

  師小樓:「因為……現在正好是紫微仙會?」

  江雪聲:「為何是紫微仙會?」

  師小樓:「……龍君,你就別引導我思考了,不如直接說答案吧。」

  「我不是在拿你尋開心。我只是想看看,倘若換作旁人,是否會得出與我一樣的結論。」

  江雪聲眉間深鎖,聲色凝重,「按理來說,紫微仙會各派雲集,又有傳說中的『紫微仙君』坐鎮,在我們看來,這本該是修仙界最安全的時候。但是,魔修偏偏選在此刻動手,有恃無恐,豈非怪哉?除非——」

  「——他們早已心知肚明,紫微仙會,就是他們動手的最佳時機。」

  「…………」

  這一次,師小樓終於完全理解了他的弦外之音,素來悠閒慵懶的神情為之一震。

  然後,他沉聲開口道:

  「龍君,你方才心神不寧,可是仙會那邊出事了?」

  「……不錯。」

  江雪聲低垂眉目,藏在袖口之下的指尖暗暗收緊,「就在方才,我尚未來得及將這個推論告訴鳧兒,『守心鱗』便失去了反應。」

  師小樓:「什麼???那你他*的倒是快回去啊,還在這給我上什麼課?!!」

  江雪聲:「小樓,你——」

  師小樓:「不是,應龍君,你也太小瞧我了吧?你莫非以為,若是不先將其中利害剖析清楚,當場一走了之,我便會與你置氣,不願繼續巡迴五州??我像是那種鳥嗎???——好吧,我很像!!!」

  江雪聲:「……」

  ……鳥貴有自知之明,這很好。

  師小樓:「算我怕了你了,龍君,您老人家快些回去吧。萬一耽擱了時辰,小姑娘有個三長兩短,我上哪兒再給你賠一個去?你若介意我的怨言,我道歉,是我心胸狹隘,不該遷怒於人,可好?」

  「不必如此。」

  江雪聲嘆了口氣,「你的憤慨有理有據,的確是我疏忽。撇開這一點不談,陣法既成,破陣不是小事,你當真應付得了?依我之意,原本是希望你的族人一同……」

  師小樓:「……」

  ——原來你不光壓榨我,還想壓榨我全家啊!!!

  他正色道:「龍君,你要其他青鸞出面,那我確實會與你置氣。我這樣一個富貴閒人,之所以奔波勞碌,便是為了讓他們少牽涉幾分,免得日後再受株連。」

  「不過,我也要向你說一聲『不必如此』。我雖然修煉不精,論煉器、陣法兩道,卻是青鸞一族中罕有的天才。瞧瞧你徒兒的簫,你還信不過我嗎?」

  說到這裡,師小樓昂首挺胸,頭一次有了幾分意氣飛揚的神采:

  「龍君,你只管回朔月城便是。五州陣法之事,有你或無你,我都能處置得一樣漂亮。」

  「……」

  說實話,江雪聲對這個遊手好閒、玩世不恭的後輩並不放心。

  但他看得出來,師小樓滿口「事不關己」,卻並非真正天性涼薄。大是大非之上,他決不會行差踏錯。

  時間緊迫,縱然江雪聲有心囑託千言萬語,最終只能凝練為一句——

  「多謝。抱歉。」

  師小樓雙手籠在袖中,像是連話也懶得答,隨口「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向他擺了擺手。

  「……」

  直到江雪聲的氣息消失,師小樓四下環顧一番,方才漫不經心地踱至陣法中央,袍袖一揚,亮出一柄寒光熠熠的利刃。

  「……唉。按理說,如此強悍霸道的陣法,合該龍君、鳳君這樣的大能出手,以靈力灌注其中,再由我施法疏導,才有可能動搖一二。」

  「我修為淺薄,又不想牽連族人,也只能用這種最笨拙的法子了。但願這樣一來,一切都只算我一人所為,不會再有人找上青鸞……」

  他一邊苦笑著自言自語,一邊以鋒刃抵住掌心,劃開一道長而深的傷口,讓鮮血沿著指尖淅淅瀝瀝滴落。

  「嘶……疼疼疼。疼啊。真沒想到,我還有用上青鸞血脈的一日。」

  「所以說,我只想做一隻普通的雞啊……」

  ……

  ……

  與此同時,在紫微秘境中,舒鳧也察覺到了江雪聲的「失聯」。但如今情勢緊張,由不得她分心思索。

  另一邊,謝芳年擋在她與魔修之間,掌中一道劍光縱橫揮灑,自在翻飛,竟是連一滴水都潑不進來。

  他的術法花哨而綺艷,令人目不暇接,劍上卻沒有半分修飾,一招一式都樸素得驚人。

  然而,偏偏就是這般穩紮穩打、樸實無華的劍法,似一面銅牆鐵壁,擋住了狡慧魔君花樣百出、奇招頻現的攻勢。

  狡慧魔君一擊不成,二擊失手,三擊漸感壓力,整個魔都有點不太好,差點被他給打自閉了。

  他臉色發黑:「怎麼回事?謝芳年怎麼會在這裡?而且,他的劍……」

  凝露同樣愕然,有意壓低嗓音道:

  「趙九歌分明說過,他已經與凌山海達成共識,凌霄城不會出手,這些旁系和外姓弟子的生死也無關緊要……難道說,姓謝的真與凌山海決裂了?」

  她這句話沒用傳音,刻意讓舒鳧聽見,顯然是存了挑撥離間之心。

  舒鳧:「……」

  哇噻,這可真是個大新聞,雖然我一點都不吃驚。

  ——神獸中都有帶路黨,野心勃勃的老黃雞隔岸觀火,準備坐收漁翁之利,難道還是什麼新鮮事嗎?

  只可憐這些小黃雞,還不知自己對凌霄城最大的貢獻,就是用來上桌獻祭,成為一桌酥脆金黃、香飄十里的全雞宴。

  尤其是凌川,舒鳧剛鬆開他的雞脖子,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被另一具屍傀伸爪擄去,揪著他胸口一通叫囂:

  「都退下!誰敢過來,我就將他的心掏出來!!」

  凌川:「?????」

  ——如此萬眾矚目的尊貴vip待遇,他一點都不想要好嗎?

  凌霄城弟子:「……」

  說實話,被人威脅太多,他們現在已經有些審美疲勞了。

  愛殺不殺,累了,毀滅吧。

  舒鳧:「呃……」

  不僅被一具屍體綁架,被屍體威脅,還被屍體襲胸,這大概也是一種難得的雞生經驗吧?

  眾人各懷心思,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黃雞在挨揍。

  同時,來自屍傀的精神打擊仍在持續,舒鳧一邊為凌川落下鱷魚淚,一邊繼續全力以赴對抗凝露魔君的琴音。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與凝露硬拼靈力,實際上也沒這個必要。

  就在僵持半刻鐘後,她便等來了自己一直在等的「轉機」。

  ——從遙遠的海平面上,蒼茫迷離的海霧之中,緩緩浮現出一條形似孤島的大魚。

  「……什麼?」

  凝露察覺異樣,美目微眯,但還沒來得及看清,就聽見了一道嘹亮、高亢、令人頭皮炸裂的獨特樂音——

  這他娘的不是嗩吶嗎!!!!!

  ——不錯,那正是如假包換的嗩吶曲。

  在那條抹香鯨一樣的大魚背上,依稀可以看見十餘道人影,各自懷抱樂器,二胡、嗩吶、琵琶、大鼓……不一而足,神情肅穆如軍旅出征。

  也有些不帶樂器的,比如九華宗的昭雲、戚夜心和雲英,天衍門的季韶光,玄玉宮的魏芷等等。除了搖光峰的昭雲之外,其他人的神色都有幾分複雜,或許是因為眼前的情景不像決戰,更像拉歌。

  當先一名身穿五彩羽衣的女子,乃是鸚鵡化形,數十年如一日鍾情柳如漪,因此練就一手出神入化的嗩吶曲——《百鳥朝鳳》。

  柳如漪:……不了吧姐妹???

  不過這一次,鸚鵡演奏的不是自己最拿手的樂曲,而是——

  「三,二,一。司非師兄,你可以開始唱了。各位道友,煩請助師兄一臂之力。」

  然後,鮫人清澈優美的嗓音,與搖光峰民樂團雄渾激越的演奏一同,響徹了整片黑雲翻墨、惡浪摧城的大海。

  一聲破障。

  一曲破邪。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

  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創造人(妖)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凝露:「?????????????????????」

  ——你媽的,這個正道一定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