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我有嘉賓

  是夜,眾人在搖光峰齊聚一堂,久違地吃了一頓「闔家歡樂」的團圓飯。

  不過,這「團圓」也只是相對團圓罷了。

  昭雲又收到來自季韶光的邀約,也不忸怩推辭,大方地答應與他結伴外出,說不定正在一同前去迎接季小北的路上。

  而且——

  「我倒是想邀請義母,可惜,她總是放心不下鄔堯。一千多歲的老青蛇,又不是小孩子了,也值得她那般掛心……」

  「……」

  面對柳如漪有一搭沒一搭的埋怨,舒鳧沒有吱聲。

  自從離開魔域之後,她師兄的狀態一直都是這樣,像極了「母親再婚以後,叛逆期的兒子與繼父陷入冷戰」。

  ……不對,柳如漪幾百歲的老天鵝,算什麼叛逆期啊。

  「幾百歲的老鵝,又不是小孩子了,還想纏著娘親不放嗎?」

  在她之前,江雪聲先一步開了口,慢條斯理地朝老天鵝心口扎了一刀,「天要下雨,娘要……娶妃,還輪得到你這做兒子的操心?」

  「娶……」

  柳如漪噎了一息,「先生,您不是說了,要讓鄔堯繼承龍族……」

  江雪聲長睫低垂,一邊抬手斟茶,一邊滿不在乎地道:「凌波繼承,鄔堯出力,不也是一種路子?怎麼,凡間男子在外風光,女子在家操持,反過來就不行嗎?」

  柳如漪:「……」

  行啊,怎麼不行。您可真是老女權了。

  ——可是,鄔堯又做錯了什麼呢?

  一想到巫妖王未來的頭禿生活(雖然蛟頭本來就是禿的),柳如漪大感快慰,滿腔舒爽,心也平了,氣也順了,鳥嘴裡的靈果都更香了。

  看他那春風得意的模樣,仿佛隨時都會「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

  舒鳧無話可說,只能沉默地對月舉杯,遙祝巫妖王餘生平安喜樂,毛髮茂盛蔥蘢。

  搖光潭上新建了一座水榭,高出水面尺許,燈火輝煌,從幽暗迷離的夜色間看去,就好像懸浮在湖心的仙島一般。

  如今,他們就坐在這水榭露台上,迎著夜風曬月光,吃著火鍋唱山歌——當然,唱歌的只有司非。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儼然一幅逍遙自在的神仙畫卷。

  江雪聲和舒鳧,謝芳年和風瑾瑜,柳如漪和……司非,三三兩兩坐在一處,偷得浮生半日閒,共同度過這安穩靜謐的良宵。

  柳如漪一來沒有對象,二來也沒有媽在身邊,只好百無聊賴地開始摸魚。

  魚(司非):「???」

  有媽的風瑾瑜像塊寶,備受關懷,卻也要背負一些溫馨的煩惱:「前輩,這太珍貴了。我身體早已痊癒,您不用……」

  「吃下去。」

  謝芳年不由分說地強硬道,「你在鳳儀門受過傷,有損經脈,將養多少年都不為過。再說,這裡一草一木,都是曇華真人的東西,你替他心疼什麼?」

  江雪聲瞥他一眼,淡淡道:「所以,這就是你用百年靈芝涮火鍋的理由?」

  謝芳年不以為意地一笑,竹筷一伸,就將那枚靈芝投入了煮沸的山泉水裡。

  「這有什麼?」

  他一臉理所當然,「你要瑾瑜為你做事,自然得好好養著她。況且,這靈芝也不算什麼稀罕物事,論味道與香菇差不多。」

  江雪聲挑起眉毛:「哦,那你不妨去山裡采香菇?你換了這具軀殼,腿腳靈便,來去自如,正需要多加鍛鍊,也好讓自家姑娘享些口福。」

  「先生,吃菜。」

  舒鳧從烤肉架上夾起一筷滋滋冒油的五花肉,蘸了孜然和辣椒醬,眼疾手快地懟到江雪聲嘴裡。

  「真是的。多大歲數的人了,一見面就撕,肉都堵不住你們的嘴。」

  「……」

  江雪聲猝不及防,唇上被她抹了一道油光,自覺有損形象,立刻用靈力消去,因此答話慢了一拍。

  謝芳年神色複雜地打量著舒鳧,忽而輕輕一哂:「你這麼喜歡靈獸,肉倒是吃得開心。」

  「那可不一樣。」

  舒鳧理直氣壯地一拍大腿,轉向司非道,「三師兄,大聲告訴謝先生,我們吃的肉都是從哪兒來的?」

  司非一板一眼地回答:「這些生肉,都是搖光峰弟子在外遊歷時斬殺的妖獸,皆是死有餘辜之輩。我們早已辟穀,偶爾慶祝一番,也吃不了多少。」

  謝芳年:「……」

  怎麼說呢,死在搖光峰手下的惡人惡獸,大概都會真心實意地感到後悔吧。

  畢竟,這群妖孽實在是太殘暴了。

  江雪聲將口中的五花肉咽下去,目光閃了閃:「鳧兒,我不喜歡你叫他『謝先生』。」

  「那我該叫什麼?本名不能掛在嘴邊,如今他又不是凌霄城長老,再叫『謝長老』也不合適。要麼,我就和瑾瑜一樣,稱呼他『謝前輩』吧。」

  舒鳧隨口應道,又不經意地向謝芳年問起,「說起來,眼下凌霄城是個什麼狀況?自從你離開以後,他們似乎沉寂了不少啊。」

  「這是自然。」

  謝芳年微微眯起雙眼,笑容中多了些難言的嘲諷之意,「凌鳳卿橫死,我又趁機逃脫,還帶走了他們盜取的鳳凰花樹。凌山海再如何自負,此時也該知曉,世事並非盡在他掌握之中。」

  「師妹有所不知。」

  柳如漪停下手上的動作,回過頭來接口道,「如今凌奚月春風得意,下一任宗主名義上是他三弟凌鳳鳴,但那小鬼早就嚇破了膽,萬事還得依賴凌二操持。」

  「這些年裡,凌二明里暗裡向搖光峰遞過幾次話,師妹不理他,他便漸漸偃旗息鼓,再也沒動靜了。」

  哦,看來他是要一心一意走事業線了。舒鳧想。

  感謝天,感謝地,感謝命運讓他懂得放棄。

  話說回來,「嚇破了膽」是指……

  舒鳧略一沉吟,心道:

  ——想當年,凌小公子被中了媚.藥的公狐狸強人鎖男,莫非從此落下了心理陰影?

  這麼一說,兜兜轉轉,根源還得著落在她身上。

  當然,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這輩子都不可能道歉的。

  若不是凌鳳鳴仗勢欺人,半夜破窗而入,又怎麼會正好撞到蕭寒衣的槍口上?

  無論他因此恐同還是恐男,都怪不到舒鳧這個受害人頭上。

  ……雖然,她一點也不像個受害人就是了。

  「凌青月和她的家人,多年來一直勤加修煉,但受資質所限,效果並不理想。這次救回的鵷鶵,年紀小,修為低,也未必能幫上忙。」

  司非皺著眉頭,神色間有幾分迷茫,「師父,你有事找鵷鶵,真的不能直接和凌山海談嗎?畢竟,他也要對付魔修……」

  江雪聲搖了搖頭:「不行。司非,你不懂這其中因緣。」

  「這世上最不希望鵷鶵先祖復生之人,除了趙九歌,只怕便是凌山海了。」

  謝芳年冷笑道,「當年的鵷鶵族長,可是親口說過『鵷鶵風骨,不在血緣,而在魂魄』,鼓勵族中晚輩與異族通婚,這才壯大了鵷鶵族裔,有了如今的凌霄城。」

  「事實上,鵷鶵的決定並沒有錯。若是凌山海和他的族人願意配合,即使血脈不純,淨化魔氣也不在話下。」

  「但他不願意。」

  舒鳧從菌湯鍋里挑了一朵香菇出來,含在唇齒間慢慢咀嚼,細品香濃醇厚的口感,「因為他知道,如果鵷鶵祖先復活,決不會任由凌霄城繼續橫行,他的雄心也將到此為止……唔,這菌湯味道不錯啊。」

  一般人吃火鍋,最多也就是下個鴛鴦鍋。搖光峰這口鍋特別大,因此一分為五,整了個色彩繽紛的「陰陽五行鍋」,清湯、麻辣、菌湯、番茄、老鴨湯,一應俱全,供各人各取所需。

  老鴨湯的原料「老鴨」同樣是一種妖獸,下鍋熬煮之前,江雪聲曾經不無遺憾地感嘆道:

  「唉,如果這鍋是鸑鷟湯就好了。」

  舒鳧:「……」

  ——就算暫時找不到小紫鴨,也麻煩你正常一點好嗎?

  不過,就像他們先前討論的一樣,沒有合適的鵷鶵後裔配合,即使找到鸑鷟也於事無補。只要小紫鴨尚在人世,時間本身並不是問題。

  但是,距離江雪聲甦醒,算來已有百餘年光陰,鸑鷟卻始終杳無音信。更早一步甦醒的謝芳年,同樣對此一無所知。

  他們上過天,入過地,踏遍五湖四海,甚至不惜以身犯險深入魔域,至今仍是徒勞無功。

  ——除此之外,又能去哪裡找呢?

  「還有一個地方,我們未曾踏足。」

  柳如漪沒有像舒鳧一樣沉迷於火鍋、燒烤或其他精美菜餚,而是一心一意地淺啜山泉,偶爾小口品嘗些靈花靈果,連口脂都沒有蹭掉半點,比仙女更像仙女。

  「師妹,你可知道,『紫微仙會』是在何處舉行?」

  ——紫微仙會。

  舒鳧第一次與柳如漪相遇時,就從旁人口中聽說的名號。

  人稱「天外飛仙」,每隔百年現身一次,不論宗門,不問出身,向修仙界後輩授予傳承的隱世大能,紫微仙君。

  據說,百年前他為柳如漪賜名「沉璧」,柳如漪也覺得合意,便以此作為自己的道號,這才有了「沉璧君」的別名。

  舒鳧一心修煉,只知紫微仙會萬眾矚目,滿世界都為仙君的傳承汲汲營營,至於仙會詳情,倒是第一次從柳如漪口中聽說。

  「紫微仙會,先是經過兩輪比試,決出名次,再由名列前茅者參加紫微仙君的『試煉』。」

  江雪聲解釋道,「如漪雖然在比試中拔得頭籌,也參加了試煉,卻沒有見到仙君本人,只是獲得了賜名和功法傳承。」

  柳如漪蹙眉:「說來奇怪。試煉是在一處秘境中舉行,我明明快要抵達終點,卻有個年輕女孩兒的聲音告訴我,『仙君閉關,不見外客』,便將我打發出來了。百年前的勝者,據說也是如此。」

  「再往前,好像曾有人見過仙君,說他是個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白髮男子,一句話也不肯多應……」

  江雪聲補充道:「上一屆紫微仙會後,如漪的修為的確突飛猛進,可見傳承並非虛設。不過,我們之所以參加仙會,真正的用意,是要向紫微仙君請教一個問題。」

  舒鳧:「問題……?」

  江雪聲:「不錯。據說,紫微仙會已有近兩千年傳承,甚至超過了凌山海的壽命。鳧兒,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舒鳧一怔,隨即回過神來:「你是說,當今無人知曉的鸑鷟下落,紫微仙君可能會知道?」

  江雪聲頷首,若有所思地偏轉臉去,冷冷清清的月色在他眼中明滅,宛如風中搖曳的燈火。

  「鳧兒,我有預感。」

  他輕聲道,話語如同春雪,一出口便在夜風中消融,「這一次紫微仙會,也許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

  風前燈易滅,川上月難留。

  在沉重現實的罅隙中,再歡樂的筵席,再愜意的時光,也如白駒過隙一般,總會有迎來收場的一刻。

  這一夜聚會散場後,江雪聲說是身上沾了煙火氣,要前往谷中寒潭沐浴,毫不客氣地拂袖而去,拋下司非和柳如漪收拾殘局。

  舒鳧不好意思像他一樣狗,堅決拒絕了江雪聲的同行邀請,留下給師兄弟和風瑾瑜幫忙。

  而且,司非在席上多飲了幾杯靈酒,隱約已有七八分醉意,步履蹣跚,一會兒變成人頭魚身,一會兒變成魚頭人身,一會兒又變成左半人右半魚,直唬得風瑾瑜一愣一愣的,怎麼看都不像是能幹活的模樣。

  果然,還沒到一刻鐘,司非便徹底醉倒,整個兒變成了一條酒糟魚,魚頭朝下,「噗通」一聲栽入湖中,一邊打著圈兒暢遊,一邊搖晃著魚頭引吭高歌:

  「搖光峰上搖光潭,搖光潭裡一葉船……」

  舒鳧笑道:「三師兄,你換一首吧!這篇歌詞,我都聽你唱了二十年了。」

  司非懵懵懂懂地「哦」了一聲,認真清了清嗓子,乖覺地換了一首:

  「但使龍城飛將在,朕與將軍解戰袍,從此君王不早朝……」

  舒鳧:「…………」

  她面無表情地轉過臉去。

  柳如漪立刻高舉雙手:「不是我教的,是昭雲!」

  在虎視眈眈的師妹面前,他求生欲極強,連珠炮似的一口氣解釋道:

  「先前你們都不在,司非一直纏著昭雲追問,問你和先生、葉書生和蕭鐵衣是何種關係,為什麼感覺與他和先生、他和葉書生不一樣?他是不是被疏遠了?昭雲不勝其煩,就給他念了幾句詩,讓他自己領會……」

  舒鳧:「?????」

  ——不是,她和江雪聲就算了,葉書生那也算「朕與將軍解戰袍」?

  ——那根本就是「大聲問聖僧,孤王美不美」嘛!

  「…………」

  再說另一邊,謝芳年少時端莊自持,極少飲酒,要麼是保溫杯里泡枸杞,要麼是一壺熱水走天下。今夜他難得片刻開懷,沒有特意用靈力化解酒意,同樣帶了幾分朦朧的酩酊之意。

  他凝視著舒鳧和風瑾瑜忙碌的背影,眼瞼半開半闔,忽然有幾分恍惚。

  「……其實,紫微仙會也好,魔域也好,你們都可以不去。」

  借著這點酒意,他自言自語般低聲道:

  「你們還年輕,只要將一切都交給長輩,就能一直留在搖光峰,度過如此無憂無慮的歲月。對你們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

  舒鳧清清楚楚聽在耳中,心中明白謝芳年的顧慮,當下也不回頭,背對著他朗聲應道:

  「不可能的,謝前輩。『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人生在世,本就是進亦憂,退亦憂,哪裡來真正的『無憂無慮』呢?」

  「若是全無半分憂慮,你便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不是嗎?」

  謝芳年沒應聲,只是一手拄著額頭,滿臉不耐煩地沖她揮了揮手。

  ——「隨你高興吧。」

  舒鳧想,他應該是這麼說的。

  ……

  將一切都料理停當後,舒鳧穿林拂葉,很快便在寒潭中找到了江雪聲的身影。

  「先……」

  她剛要開口呼喚,嗓音卻硬生生地梗在了喉頭。

  月華如水,水天一色,滿天繁星在池面上灑落細碎的銀光,好似珠玉閃爍,也映照得江雪聲仿佛整個人都在發光。

  「……」

  他背對舒鳧,從清澈寒涼的泉水中慢慢站起身來,伸手將濡濕的黑髮撥到身後,秀逸挺拔的身姿宛如池上青蓮,看上去竟是比司非更有一番「美人魚」的風情。

  ……這也是當然的。

  畢竟,美人魚本魚正在搖光潭裡醉醺醺地轉圈圈,一邊轉一邊高唱「朕與將軍解戰袍」。

  不知為何,想起這個小學生級別的爛俗梗,再看看眼前這位貨真價實的「朕」,舒鳧耳後忽然掠過一絲微不可察、轉瞬即逝的熱意。

  但是,那並不是錯覺。

  ……說不定,是因為靈酒的後勁比想像中更猛吧。

  江雪聲早已察覺舒鳧的氣息,見她久久不出聲,便帶著幾分疑惑開口喚她:

  「鳧兒,怎麼了?」

  「啊?哦,沒什麼。我在呢。」

  舒鳧這才醒過神來,一時間腦海放空,為了緩解尷尬,只好沒話找話地硬扯了一句,「先生,今晚月色很美。」

  「……是啊。不過,美的不僅是月色。」

  江雪聲略一愣怔,旋即反應過來她為何失神,雙眼倏地彎成一雙新月,笑容好似漲潮的海水一般漫過面龐。

  他好像很中意舒鳧難得的窘迫,在潭水中迎著月色側轉身來,也不急於整理衣裝,大大方方地向她伸手。

  「此去路途兇險,這樣的良夜,怕是很難再有了。」

  晶瑩閃亮的水珠從發梢和指尖滴落,江雪聲嗓音輕柔,又帶著幾分富有磁性的沙啞,也仿佛一滴水落在舒鳧心間,激起琴音一般層層疊疊的漣漪。

  不是風動,亦非幡動。

  「鳧兒,過來吧。從這裡看去,景色應該會更美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