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我宗澤,要降
一場早來的秋雨,很快就降下了夏日的帷幕,淋漓盡致地將宋人壓抑在心裡的寒意潑灑出來。
朝來寒雨晚來風的季節不可能讓人有什麼好感。
後世不得不回家過年的年輕人,往往都要面對父母長輩的催逼。
談戀愛了嗎?
賺錢了嗎?
而這個時代里的小民們,往往都需要面對一些更要命的問題。
家裡的糧食,還剩多少?冬衣,去年穿爛了,今年肯定還得縫縫補補繼續穿,興許還得把自己的衣服讓給父母妻兒,自己委屈一點沒事,就是家裡別死人就好。
以及,官府的攤派和徭役該怎麼辦?
好在劉陵一直都不需要在小民們身上開刀,官衙府庫再加上大宋境內養了多少年的「碩鼠」們,足夠讓他和同行的三萬多將士吃撐死,至於說劉嗣初和他帶著投降過來的二千多宋軍,更是盡心盡力地擔當起「帶路黨」的職責。
燕雲軍沒搶的,他們搶,燕雲軍沒殺的,他們殺。
如果說這一樁樁罪過就像是潑在劉嗣初頭上的糞,那他確實可以遺臭萬年了。
康公弼是軍中文官,也負責戰利品的清點和發放,但每次看到劉嗣初的部將過來呈遞繳獲戰利品的簿冊時,待其走後,他都忍不住看向旁邊的韓昉。
「此人豺狼心性,當真需要提防。」
「漢王應該是明白的。」韓昉知道康公弼是什麼意思,放下毛筆,輕聲道:
「我能感覺到,沒有人能比漢王更懂帶兵,策論,治地,使國,他哪個不懂?更何況是用人。劉嗣初之輩,不過一廁籌耳,用過若是順手,那就下次再用,若是不順手,扔了也就扔了。」
韓昉覺得沒必要提醒漢王,他重新拿起筆,聲音透露出一股壓抑。
「就算是前些日子裡,漢王在帥帳中與我們所說的火炮,看似是奇技淫巧不可能之物,但若是真的做成了,別說是打宋,轉過頭打金人,打的他們亡國滅種,也是有可能的!」
「那那我軍為何現在急著攻宋呢,若是研製出這等神兵利器,大可以威懾宋金」
「因為這種東西是沒法從無到有立刻建起來的。」
韓昉低頭,一邊寫字一邊回答道:「我也曾問過大王,他指著地上,說我們可以輕易碾死一隻螻蟻,但我們不可能教一隻螻蟻去製作工具,因為螻蟻根本不可能理解人腦子裡在想什麼。
更何況,人跟人的差距,往往比人跟螻蟻之間的差距更大。你讓一個人用十年時間去研製一個器物,如果研製不出來就死,那或許還可以,但你若是讓他明天就研製出來,他說不得就得當場跟你拼命。
再者,」
韓昉停頓下筆頭,對著墨跡未乾的文書吹了吹,然後將它遞給面前的文吏,讓他去傳遞文書,然後轉頭對著康公弼笑道:
「我們現在攻打的宋人,需要咱們動用那種神兵利器麼?」
劉陵從文吏手中接過文書,隨即問了幾句,點頭示意文吏退下。
他咳嗽了一聲,頓時,帥帳中圍在沙盤前的將領們都轉過身看向他。
「宋人的議和使在冀州耽擱了,對外說是養病,實則,還在聚集前線的潰卒。」
宗澤也不是傻子,要是亮明旗幟抵抗朝廷命令,估摸著身後的大宋朝廷就得先想辦法弄死他。
所以他對外詐稱自己病重,不得不羈留在冀州養病。
朝廷那邊肯定也是清楚的,但近乎是默許了這一行為,要不然宗澤軍隊錢糧的來源根本沒法解釋。
「他哪裡是養病,分明是在養兵!」
劉陵的臉色很明顯陰沉了起來,隨之騰起的,是帳中諸將的熊熊怒火。
要打就來,要降趕快。
現在宋人一邊喊要議和一邊又暗搓搓支持宗澤,固然可以理解,但換句話說,就是當了*子還要立貞節牌坊。
更何況,老子為什麼要理解伱們?
劉陵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打疼打哭宋人,而不是為了打醒他們!
「在河間府休息的夠了麼?」劉陵看向眾將,冷冷道:「傳本王令,擂鼓,點兵,聚將!」
軍中鼓聲震天,結束了訓練和在營中休息的將士們先後抬起頭來,然後在軍官的喝令下迅速開始排成隊列。
帥帳的帳簾掀起,一襲黑色王服走出,劉陵環顧著周圍列隊等候的親兵甲士,喝道:「梁喆何在?」
梁喆當即從親兵隊列中走出,對著劉陵躬身施禮。
「末將在!」
「回你的勝捷軍,在我軍側翼呼應。」
「喏!」
梁喆再度躬身施禮,抬頭時,故意露出很開心的樣子,像是一條被鬆了鐵鏈的惡犬。
「燕賊進軍深州!衡水、武邑、阜城三縣全部投降!」
軍報傳來,在場的除了宗澤,其餘人不是驚的站起來,就是轉頭看向他。
冀州知州已經用去後方「運糧」的理由逃走了,在場的也有的是人比宗澤官更大,但後方朝廷幾乎是很快就送來了一道任命,任命宗澤作為議和使,「兼任」冀州知州以及防禦使等職。
宗澤微微頷首,吩咐了一聲,外面立刻有士卒走進來,取出一副巨大的輿圖,在眾人面前徐徐展開。
很快,宗澤開口了,聲音沙啞:「諸位請看,按照戰報,我冀州城北面三個縣已經全部失守。」
眾人除了恐懼,心裡倒是沒什麼異議,畢竟漢軍南下的時候,兩天就「打」下了河北的重鎮河間府。
「燕賊進軍神速啊,」
宗澤依次看過眾人的神情,有些失望地轉過頭,輕聲道:「劉陵不是方臘,更不是宋江,燕雲本是四戰之地,能跟著他一路南征北戰過來的鎮遠軍自然也不是什麼流寇山賊。」
朝廷對於燕雲軍隊的估計樂觀到讓宗澤一度信以為真,但親自來到前線後,每天無數戰報,無數潰卒,都讓他越發清晰的認識到一個事實——被童貫抽調了太多兵力的河北兩路,現在確實沒法跟燕雲軍隊野戰爭鋒。
所以,接下來他只能依靠堅城繼續抵禦,至於說北面究竟會糜爛成什麼樣子,被劫掠走多少錢糧人口,他宗澤有心無力,管不到了。
他向後靠在椅子上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把那位漢王前些日子送本官的女衣取過來。」
「宗公?」
「宗公不可!」
在場的幾個官員都愕然看向他。
漢王送宗澤女人衣物,明擺著就是為了羞辱,再者,也是為了激宗澤率軍出城與他野戰。
至於說宗澤該如何應對?
他穿上女衣,不僅惹人恥笑,也會被有心之人拿捏住一個極大的罪證。
軍前贈女衣乃是諸葛亮司馬懿故事,司馬懿是什麼人,你宗澤是什麼人?
你莫不是想學他?
萬一日後朝堂之上,有人陰陽怪氣說司馬懿活了那麼長時間只為謀朝篡位,你宗澤也活了一把歲數,
你,
怎麼還沒死啊?,
你現在還活著,你學過了司馬懿穿女人衣服,你莫不是還想學他
就算不穿衣服,宗澤的臉也已經丟了。
所以在冀州留守的一眾官員們看來,燕賊的這一手贈衣著實噁心人。
但在女衣取來後,宗澤站起身,毫不介意地披上了那件女衣外衫,輕聲道:「諸位,看看老夫穿這婦人服裳,可還俏麗否?」
在場的幾名官員都瞠目結舌,有兩人紅了眼眶。
宗澤心裡有些譏誚,接下來他不僅沒有脫下衣裳,反倒是還走到外面,讓外面的將士也看到。
可以預想到的是,冀州守軍的士氣會低一些,在朝堂上,更是會很快就引來攻訐。
歷史上,司馬懿中後期已經積攢出了人脈和權勢,可他宗澤就是個身無長物的老頭。
回到大堂中坐下後,他反倒是露出一絲笑容。
「諸位無需做婦人之悲,若是他劉陵知道老夫親自披著女衣在城頭巡視的話,應該會很開心,也會放鬆警惕吧。老夫算他接下來一定是佯攻冀州,實則是向西攻打,一路向西奔襲攻破井陘,奪取王家谷,封鎖河東援軍。」
眾人先是面露疑惑,但看到輿圖的時候,心裡默默思索一會兒,隨即瞭然。
若是從河間府往西到井陘的地區全部淪陷敵手,那麼就意味著劉陵打通了河北和雲中的道路,接下來就算是童貫三十萬大軍從燕地撤退回來,也沒法堵他劉陵的後路。
劉陵大可以根據形勢判斷自己是繼續南下,還是從容撤退。
但
可就算是看出來了,難不成還要出城野戰阻止他麼?
「老夫這幾日一直在看有關劉陵此人的記載。」
宗澤淡淡道:「北上襲燕京,孤軍赴大漠,寧遠坡破金,還有今年的攻宋。他劉陵擅長的是火中取栗,他敢做,敢打,河間府失陷後,河北北面幾乎已經整個崩潰,因為燕人來的實在是太快太猛。
老夫在冀州一帶聚集了大量潰卒,看似是仍有後勁,實則,若是老夫這裡潰了,整個河北兩路將會沒有成建制的官軍!
幾塊州地和整個河北,利益孰輕孰重?
諸位,這就是老夫要給他劉陵看到的東西。我們不能讓他南下劫掠一番就滿載而歸,廣陽郡王的大軍已經開始回援,咱們把漢軍吸引到冀州城前,然後死守城池,給大軍回援拖延出時間。」
「可是」有人立刻道:「這中間種種商議,調動,怕是都違背朝廷的命令再者,他劉陵為什麼一定會冒險呢?」
「他一定會冒險的。」
宗澤冷冷道:「老夫過會,會寫一封親筆信,讓人送給劉陵,跟他說,老夫要投降。對於劉陵來說,冀州若破,他就有鯨吞河北的可能,所以他一定不會放過。」
看著神情各異的眾人,宗澤心裡不是看不透,他頓了頓,很是直接道:「朝廷給了老夫一個機會,老夫也願意做這塊染髒著臭的抹布。
戰後若是得勝,諸位大可以將抗命不遵的罪名栽在老夫頭上,我孑然一身,我可以。」
幾句話說出來,在場的官員們都紅了眼眶,有人已經哽咽起來。
這些人裡面能有多少真心實意的?
宗澤不知道,但他很清楚,等戰後,這些人裡面肯定會有落井下石的,甚至會比其他人更狠。
「我等世受國恩,食宋祿,為宋臣,北虜南下侵略如火,國家板蕩不安,此乃臣子之過!老夫請不,老夫求諸位,看看你們身上穿的大宋衣冠,接下來,請諸位竭心盡力地守城固土,戰後有什麼罪責,老夫可一併扛起。」
「宗公高義!」
「宗公,何至於如此啊!」
「老夫,絕無善終。」
宗澤坐回椅子上,慢慢解開女人的衣裳,重新露出自己的紫色官袍,自嘲似的輕笑一聲。
「當今眾正盈朝,他們總是會清醒過來的,安定國家,可以從今日開始。」
緊接著,他又在心裡跟了一句:
以死報國,可以從我宗澤開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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