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得慢,殷果坐不住,沒多會兒就跑去踩海水了。
白天都用來睡覺倒時差,到夜幕降臨,倒是清醒了,才想起自己竟然一直沒下來過。
林亦揚還坐在原地,在大椰子樹下,看著遠處的殷果。
他說過她長直發好看,她就刻意沒剪短,留到快到腰了,追著海水往前跑時候,兩條細細的腿在海水裡踩著,要不是因為白,都幾乎看不到了,太瘦。
等她被海浪追回來,往沙灘上跑,能遠遠看到一張巴掌大的小圓臉,他不用看清,就知道酒窩在哪裡,也知道那雙眼睛有多亮。
他還記得,在那個暴風雪夜的旅店外,她戴著白色羊毛編織的漁夫帽,帽檐下就是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睛。她當時用手指拉下自己的圍巾,露出完整的一張臉,生疏又禮貌地抿嘴笑著,站在台階上、行李箱旁,對著自己又是道謝,又是鞠躬。
當時,他對她一無所知,也許只是在紐約遊玩幾天的中國遊客,而他卻在華盛頓讀書。
當時,他甚至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再見到她。
當時,他以為自己不太正常,看到她鞠躬道謝的小動作,都想讓時間慢點,多看會兒。
但他什麼都沒做、沒說。
這些年他已經習慣這樣了。
直到,要上計程車離開前,她弟弟追出來,一定要加他的微信,林亦揚完全沒有遲疑,直接就給了。天知道,他都有多久沒加過新的好友了。
如果那天沒有她弟弟在,估計,那個鞠躬道謝的女孩子會留在風雪夜的記憶里,兩人根本沒機會有什麼交集。
……
身後,江楊和範文匆溜達著,看到林亦揚坐在這兒,走過來想打個招呼。
林亦揚察覺到身旁站著他們,隨口問:「我老婆漂亮嗎?」
兩人走了,不想搭理他。
陳安安路過,林亦揚把他叫過來,又問:「漂亮嗎?我老婆?」
陳安安憋了半天,誇人家女朋友漂亮也不太好,默默地讓自己消失了。
林亦揚發現,有人在看殷果,還是男孩子。
他對著被海浪追回來的殷果叫了聲。
殷果馬上光著兩隻腳,飛速踩著沙子,跑向他,一下子撲到他身上,笑個不停:「一起去,一起去海里。」
「先去酒吧,」他摟著她,笑著從兜里掏出手機,給她晃了晃,「你朋友到了。」
林亦揚抱她站起身,拎著兩人的拖鞋,讓她先去沖水池洗掉腳上的沙子。
林亦揚特地定了露天酒吧的兩個桌子,在晚飯就點了單,付了錢,一直讓江楊他們占著位子。吳魏不喜歡游泳,對煙花也沒,長久留在。
而餘下的人,是坐一會就跑。
所以第一個見到鄭藝的,竟然是吳魏。
他沒想到殷果的朋友會是一個比林霖還高的女孩,黑頭髮隨便綁起來,估計和吳魏差不多高,腿比他還長,穿著熱褲。坐下就笑著自我介紹,沒兩句,吳魏已經暈了。
等殷果和林亦揚來,這兩位一直存在在微信話題的人,終於有機會見面。
鄭藝主動伸出右手:「你好,校友。」
林亦揚笑著和對方握手後,四人落座。
還沒坐穩,鄭藝就問了最好奇的:「當初她在朋友圈嫌棄你『沒多帥』,你什麼感想?」
林亦揚反應了下。
真是遙遠的問題。當時看到的第一想法應該是——她竟然來了DC。
吳魏倒是聽著開心:「你還嫌棄過他啊?」
他對殷果豎起大拇指,好姑娘,能搞定頓挫的果然不一般,不被美色誘惑。
「那天是開玩笑的。」殷果真是百口莫辯。
她在桌下,踢了一腳鄭藝。
趁著林亦揚和吳魏說話,給鄭藝發了條微信——
林里的果:幹什麼一來就問這個?
鄭藝:我這不是想活躍氣氛嗎?
鄭藝:要不,換個問題。
鄭藝:上次你們在夏威夷嘿嘿的無人區是怎麼找到的?
林里的果:……
***
沒多會兒,大家都到了。
在酒吧外的露天區域,最里側的兩張桌子旁,林亦揚的兒時兄弟們圍了一圈。
最後到的是江楊。
他拎著自己的吉他,穿過幾張桌子過來,把吉他遞給林亦揚。
大家笑著,把椅子紛紛拉開,桌子也換了位置,讓林亦揚能單獨對著殷果。
……
殷果盯著他:「你不是……不會彈吉他嗎?」
林亦揚一笑,沒說話。
「他是不會,」江楊說,「和我現學的,70天突擊訓練的成果。」
「……他不會要求婚吧?」作為女方唯一到場親友,鄭藝也懵了。
初次見面就見證求婚?真是中大獎了。
照林亦揚的性格,這種半公開場合的表達,不是他擅長的,他說到底還是個偏內斂的人。幸好這裡中國遊客不算多,起碼鄰桌的人看面孔都不是亞裔,不會聽懂他們的全部對話。
他低頭回憶了下,江楊還怕他緊張忘了調子,給他耳語了兩句。
殷果全程看著,傻子一樣,一句話不敢多說。
林亦揚也看著她。
做這種事,他過去沒想過,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只此一次。
圍著林亦揚的人也是深知他從小的脾氣秉性,知道護著他,給他一個小小的包圍圈,讓他像在一個小小的封閉空間裡。
慢慢地,這個小角落裡有吉他聲傳出,是《yellow》的前奏。
他是真不擅長,一點點跟著江楊學到了今天的地步,從那個下午,去殷果家之前想要和她結婚的念頭起,就開始做這個準備。訂酒店,學個樂器。
當然,最差的情況也想到了,實在不行讓江楊在一旁幫個忙。但他這個人呢,又追求完美,還是堅持自己學下來了。
只是彈得一點都不帥。
幹什麼都遊刃有餘的林亦揚,做起這件事竟然很謹慎,怕彈錯。雖然江楊給他改的譜子已經格外簡單了。
誰都沒聽過林亦揚唱歌。
大家也知道他是沒音樂細胞的,沒有人是全能的,但幸好歌不難,他英文又好,哼唱下來不難。
甚至這個角落意外的人,是聽不到他哼唱這首歌的。
但殷果把這首歌早就背下來了,哪怕他低低地,連歌詞都快聽不到,也知道他在唱哪句。
那句——「Lookatthestars,」
他抬頭,看她的雙眼。
那句——「Youknow,」
他又抬頭,再次看她的雙眼。
到結束,沒了琴音。
先有掌聲的倒是角落外的幾桌人,還以為是這兩桌中國遊客在自娛自樂,笑著誇讚彈得不錯。江楊回頭道了謝。
而這裡,大家圍著的兩個人,都沒出聲。
殷果的眼睛全紅了,眼淚都在眼眶裡。
林亦揚從沒告訴任何人,包括交自己彈這首曲子的江楊,告訴他們這首歌的意義。
好像這是一個秘密,他和她的。
他僅僅對江楊說,這首歌很重要,務必教會自己。
江楊的理解也僅限於,歌詞不錯,尤其那句youknowIloveyouso,適合煽情。
而對林亦揚來說,他需要一個酒吧,一首歌,還有夏威夷的星空。
這裡,今晚全都滿足了。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一個老片子,楚門的世界,」林亦揚用中文,遠近只有這圈人聽得懂的母語,對她說,「那個電影,有個人叫楚門,他生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裡,每天被所有人在圍觀著,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生活是假的,除了他自己。直到有一個女孩出現,讓他驚醒,讓他看到了真相,也讓他離開了那個虛假的地方,回到了真實的世界裡。」
他靜了一會,又說:「這十幾年裡,我也給自己造了一個虛假的世界,看起來很不錯,但這不是我真實想要的。同樣的,也出現了一個女孩,她把我帶了出來。」
時隔這麼久,他還能記得,自己加上殷果微信,看到她朋友圈的心情。
那天,他怕紐約地鐵站里信號不好,在入站口刷她的那些朋友圈刷了足足一個小時,在那一個小時裡,他不止是獲取了她的信息,也看到了自己曾經所在的世界。
國內的那個圈子,那個他曾熟悉的圈子。
當時的他聽著地鐵里的人在低聲閒聊著癱瘓的交通,糟糕的暴雪天氣,討論著大面積的停課通知……他卻在翻看著她的朋友圈,一翻就停不住。
還在想,身邊的這些全部的噪音,異國的交通擁堵和暴雪,到底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林亦揚的手搭在吉他上。
他又為了她,完成了一件過去不可能做的事情。
一點文藝細胞都沒有,少年時完全不追求這些,甚至覺得這些很無聊的男人,為了讓她嫁給自己,學會了這個。
「殷果,謝謝你。」他說。
「謝謝。」他重複。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眼淚在滑落,落到大腿上,還有手上。
她搖頭:「我沒有……」
「我知道你想說,你什麼都沒做。」林亦揚接過她的話。
但你帶給我的太多了——
你的每一場小組賽直播,我都在華盛頓球室看了一遍又一遍。
你期盼見到我的願望,幫我跨越了障礙,在十幾年後第一次邁入賽場。
你在打贏比賽後,跨越大半個賽場,握住我的手,把勝利的喜悅傳遞給我。你一定不知道,你傳遞的還有什麼。
對一個項目的瘋狂熱愛,還有一個賽場之王的驕傲,這都是曾經的林亦揚所擁有的。是你,讓我重新記起——
人之所以會活著,就因為血是熱的。
林亦揚和她對視著,慢慢地說:「我想娶你。」
殷果,我想娶你。這是他的心裡話。
他和她四目相對,又問她:「你想嫁給我嗎?」
……
他不是在對她說:嫁給我。
而是在問:你想嫁給我嗎?
面前的姑娘,紅著眼,在用手背抹著眼淚,對著他不停點著頭。
林亦揚笑了。
他伸手,掌心托著她的臉,用指腹幫她抹著眼淚。可是抹不乾淨,他的姑娘哭得很徹底。
曾經的我,無論多努力,多拼命,都會有無法擺脫的空虛感。既然生活不公,為什麼要拼成這樣?沒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沒有真心想要的東西,更沒有非要在一起的人。
直到,
在暴雪時分,遇到你。
***
Lookatthestars,
Lookhowtheyshineforyou,
Andeverythingyoudo,
Yeah,
……
Youknow,youknowIloveyouso,
——《Yellow》
——網絡完結——